我的喇叭花,我的黑白丑
七八岁时的一个秋天,我和母亲在新汴河滩地上割青葙。看见远处红薯地里几朵蓝汪汪的大花。奔过去,毛绒绒的长藤蔓挂满露水,叶子像喇叭花的大裂叶,也有绒毛。三四朵足有我张开手掌那么大的湛蓝色花朵,带着大颗露珠开在红薯垄上,安静得像一尊尊花神。而几根紧裹着的浅蓝色长花蕾,如花神收拢的伞俏立着。那时候,我们只见过红色紫色的牵牛花,种在篱笆上,我家后园也有。这种蓝色花生平第一次见,像我哥用的纯蓝墨水。做赤脚医生的母亲也抑制不住地高兴:“黑白丑!草药书上见过。”说着顺着花藤往根方向找,果然发现了几包老绿色的毛茸种荚。
我问母亲,为什么叫“黑白丑”?花是蓝的,叶是绿的,梗是铁锈色的,和黑和白没有关系啊!她说这是一味中药,种子有黑的,也有白的。可以治水肿积食,腹胀便秘,还能打肚子里的虫。撕开种皮,露出围坐一圈的几粒白色种子,一掐,嫩得冒水。母亲说,还没熟,种不成。
“那丑呢?这么俊的花,和丑搭不上边啊!”我追着问。
母亲说:丑就是牛啊,子丑寅卯,娘属鼠,就是“子”;比娘小一岁的三爹爹,属牛,就是“丑”。
很多年以后,查了中药大辞典,我才明白母亲的话——牵牛花的籽,无论什么颜色品种,色浅者叫白丑,色深者黑丑,黑丑、白丑又统称“黑白丑”或者“二丑”。药效也跟母亲说的一致。明李时珍《本草纲目》记:“牵牛子,近人隐其名为黑丑,白者为白丑,盖丑属牛也。”哎,原来是明朝的人嫌写“黑牵牛子,白牵牛子”麻烦,给它在地支属相中弄了个代号,偷懒嘛!
那一天,我记住了“黑白丑”这个奇怪的名字,还给那个地方做了标记,打算待种子成熟了再来采回家种。可是下一次趁着露水来,红薯藤还在,青葙还在,黑白丑不在了,像做了一个幽蓝的梦。
黎明时分,我沿着小路下山去。昨夜稠密的星云一场大梦似的散了,星去山空。唯一轮下弦月如触手可及的冰银钩,挂在东方晴蓝的天幕中。人影寂寂,昨夜汹涌如潮水的虫声也沉入山底,几声嘹亮的鸡鸣,挑破皖南山村的曙色。正是物产最丰饶的时节,黎明蓝雾色光线弥漫整个山谷,像大山怀抱着宝藏,一时不肯示人。
山影只一轮廓,凉风未寒,清秋的野地里,忽星星点点的幽蓝映入眼帘,原来是暌违已久的黑白丑!一泓一泓,仿佛刚刚隐去的幽蓝的晴空。田埂与水沟间,一棵干枯的芝麻秆上,凛然地同时开了七八朵大蓝花,露珠泫然欲滴。更有十几朵幽蓝,在田埂上铮然独立。水塘边,开得更多。黑白丑作为原生牵牛,一叶一花,开得十分克制(不像一种开粉色小花的圆叶牵牛,从国外入侵,一堆一堆,泛滥成灾)。面对如此难得的一大片碧蓝花海,我激动得不知所措。翻出手机中的《中国传统色》色谱对比,竟是“苍苍”——立秋之转色,其色幽蓝。
“晓卸蓝裳着茜裳”“仙衣染得天边碧”“卉中深碧斯为最”“老梅枝上挂牵牛,引得青花上树冰”……各种相关的诗句纷纷涌上心头。蒋捷“月有微黄篱无影,挂牵牛数朵,青花小”。苏辙更直白,直接说“谁剪薄素纱,浸之青蓝盆”。青、碧、蓝不过都在描述同一种颜色——黑白丑的蓝色。据说,这是中国乃至世界最原生的牵牛花。
面对一朵朵漫天飞舞的星光,忽然就读懂了梵高《星月夜》中那不可阻挡的来自宇宙深处的力量。这一刻,我终于明白,黑白丑才是原生牵牛花最动人的名字,它代表了亘古不变的天空之色——它是碧空的倒影,是星月交付人间的信物;它是亘古的时间之钟,敲响一个个沉睡的黎明;它是远山吹来悠远的小号,带着蓝调特有的忧伤;它是生死之间一道幽碧的花桥,是黑夜告别之际的回眸,是白昼来临时睁开的澄澈眼神……
“秋空同碧色,晓日转红颜”——太阳忽然升腾,山坳一片灿烂,蓝色花朵染了金粉,透出蓝紫色的瑰丽。金色的稻田,金色的青葙,远处白墙黛瓦的村子,即刻笼罩在一层金色的晨雾中。炊烟从山坡上的人家袅袅升起,有人在唤我的小名,要回去吃早饭了。回村的路上,菜地的边上,篱笆上,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黑白丑,一朵朵蓝幽幽地开着,小山村有了浓厚古雅的星空味道。
黑白丑的踪迹在古代艺术创作中闪烁。
16世纪弗兰德斯绘画中,有一幅非常著名的花卉静物画,将一年四时之花画进一只金色花盆中,前景最下面赫然开着两朵蓝幽幽的黑白丑花,泛着星光。
中国古画里黑白丑就更多了。董其昌、陈洪绶、蒋廷锡、恽寿平,都画过,据说陈老莲常常因流连牵牛花而早起,诗和轶事不少,牵牛画却不多,我只见过两幅,其中一幅三朵连枝带叶的蓝色黑白丑夹在红叶竹子和粉色木芙蓉之间,好像爱得并未有多深。最痴迷牵牛花的当属梅兰芳,院子里有一百多种牵牛,他研究花朵色彩形态变化,应用到京剧的服饰妆容中,齐白石去画过很多牵牛图。他们的牵牛花应该多是从日本引进的园艺朝颜,所以齐白石的牵牛只有寥寥几幅是原生的黑白丑。
我最喜欢的是恽兰溪和夫君邹一桂合作的《牵牛花图》。恽兰溪,清代女画家,善山水,也善花卉。人赞其“山水平远,风韵天然”。和丈夫邹一桂情深意笃,琴瑟和鸣。夫妇珠联璧合,曾画丈把长的《蟠桃图》,从日光影斜画到红烛高挂,两人匍匐地上,画大小桃三百枚,天未明而成。这幅清丽柔润的《牵牛花图》亦为二人合作。大片的留白下,恽兰溪的一首题诗《银汉仙》似乎写尽了牵牛花的中国味道。字是朗润清秀的小行楷,“良辰近七夕,花亦有牵牛”点出牵牛花期始在七夕前后,天上牵牛星,地上牵牛花,引出花名之渊源。“露浥银河曙,凉生玉宇秋。”花开在露水正浓之黎明,凉意阵阵,是秋天的味道了。“寻香临月榭,送巧入星楼”,又是月,又是星,还有银河的微光。她是在星月之下的曙光中绘出一朵朵碧空色的牵牛花吗?还是,日月星辰都在她的慧心里?
乡下地少,家前院后种菜种树,花不当吃不当喝,算奢侈品。
隔壁四外公不让春荣姨在院里种花,我母亲去劝他,说你不让春荣念书,还不让她种点闲花,她天天干那么苦累的活儿,总得有个转圜的玩处吧?
我母亲是方圆几个村里少数文化高的人。四外公没驳她,拔掉了院子东头的几棵烟草。其实他也疼二闺女,因为要带弟弟妹妹,错过念书。春荣姨有时累极了,哭说父母偏心,六个孩子就她是个睁眼瞎,家里重活累活都是她干。那年春天,四外公给她腾了两巴掌地,她种了一红一紫两棵秫秸花,直到出嫁后好些年,四外公一直留着秫秸花根,年年发芽,年年开花。
在母亲的支援下,我们两家姑娘们还在门口屋檐下弄些破盆烂锅,春天栽鸡冠花、指甲花、菊花,在菜地的篱笆外边撒几粒喇叭花种子。喇叭花就是牵牛花,我们那里的俗语。要是有人说牵牛花,人家会说她“拽白文”。
乡下敞亮,喇叭花爬在篱笆门上,对着菜园里的菜,似有忌惮之心,不敢肆意乱长。羡慕地看着灰灰菜的秆子蹿了一人多高,手掌大的阔叶子不时被人摘了两三片,那一层厚厚的红粉搽到脸上去,比胭脂更粉嫩,叶子在面条汤里,也是抢着捞去的美味。豆角和茶豆攀到架子上去,排排场场地开花结荚,一嘟噜一嘟噜的粉紫和白色蝶形花,都熟视无睹了。喇叭花绕在矮篱笆上,那种鲜艳还是很招人稀罕的。小孩子路过,会唱“滴滴答滴滴答,小喇叭开始广播啦!”调皮的男孩子还会学戏班子吹喇叭:“屋里哇,威力哇,新娘上花轿哇!”有时候喇叭花和茶豆争地盘,哪里争得过呀!秋季干力气活后的早餐,一盘辣椒炒茶豆就死面饼子,补气力呢,喇叭花怎比?于是扯掉几根藤,让茶豆大展翅,多结几斤豆荚是正经。
但喇叭花实在是我们不愿割舍的,每年多少都种两棵,只是不特别偏爱,又不特别上心,菜地浇水的时候给它洒两瓢就够了。喇叭花只开早上那一会儿,有时候也摘来戴头上,不过蔫得很快。夏秋放花之季,每天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是端着牙缸去水井园地边,一边数着喇叭花一边刷牙。昨天开几朵,今天开几朵,用根小树枝写在厨房后的土墙上。
清早母亲去菜园拔几棵白菜,摘个南瓜,也会站在那里看一小会儿,顺手摘朵喇叭花放篮子里,红花配着瓜菜,在灰白色荆条篮子里,很好看。长大后看静物画,特别容易想到母亲的菜篮子,那是另一种沉静之美。
多年后回望,若没有这些花花草草,我们的童年该有多么干枯无聊。对于母亲来说尤甚——青春韶华之年,响应国家号召,从讲台下放农村,从教师做回农民,这一转变竟是一辈子。外婆只生她一个独女,外公早逝,要支撑一个农家、供养好几个孩子读书,多少繁重的农活都落在她单薄的肩上。她坚信读书改变命运,让孩子们安心读书,非不得已不让干农活,父亲教书,不谙稼穑,我们尚有学校可以躲,但母亲只有硬扛。农时不等人,烈阳毒日头,不时来场阵雨,她像钉在田里,不到天黑不回家。汗水雨水泡过的衣服发馊,她一天换两遍也不顶事。傍晚放学我们第一件事就去地里找母亲,远远看见她瘦弱的身影在翻红薯垧,或在齐胸深棉田里打棉花岔……村里有限的几本杂志、进城必看的连环画、偶尔遇到的好电影,和家门口的鸡冠花指甲花喇叭花一样,是她繁重劳动中一声喘息,一点诗意的寄托。她帮春荣姨争取种花的权利,也是她以自己的苦而懂得。爱喇叭花的母亲最终弓着背,奋力把五个孩子推进了大学的课堂……
八十岁那年,母亲在七夕飞去了银河,让我疑心她就是天上的织女,去寻前世的牵牛星。守灵的那几日,村子的喇叭花开得霞红满墙,我每天清晨从人家篱笆上摘几朵红色喇叭花,放在母亲的棺椁前,香香的,带着朝露和星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