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滋味
关于“乡愁”,最著名的诗歌,莫过于余光中先生所说“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这样说,形象而具体地说明乡愁是远离家乡产生的一种情感,家乡和乡愁,构成一对胶着状态的关系,而与家乡的距离是乡愁的必备条件,因此,乡愁才需要借邮票邮寄。也就是说,没有了这种距离,便无所谓乡愁了。
几十年前,我到北大荒插队,第一次离开北京的家那么远,远得仿佛到了天之外。到达北大荒的第二年中秋节那天,清早,天就飘起了细碎的小雪花,渐渐变大,很快天地一片白皑皑。早知道北大荒冬天冷,没有想到,冬天也来得太早。但再大的雪,也要过中秋节呀,他们坐上一辆尤特(小型柴油车),赶到一百里外的富锦县城,买回来了月饼,掉在地上能砸个坑,咬得牙生疼。思念北京,那里毕竟是我的家,那种感情一下子浓得化不开,却又无从发泄。晚上,我和同学比赛乒乓球,谁输谁请客,但那时生产队的小卖部只剩下了罐头,其他可吃的东西早被抢购一空。最后,买了两筒罐头,是那种香蕉罐头,一个罐头里两根截成四节的香蕉。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香蕉的滋味伴随着乡愁的滋味。那是我第一次尝到了乡愁的滋味。
如今离开北大荒已四十多年,却一次次地思念那片曾经风雪弥漫的荒原。这段漫长的岁月,尽管我曾经前后回去过三次,却依然怀念那里的乡亲与土地。仿佛时光让家乡轮回一般,转换了位置,曾经的荒原变成了我的第二故乡。远离那里越久,这个时空的距离就越长,乡愁便不由而生,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大,乡愁也随之加深。
后来,阅读学者赵园的著作,她在论述荒原和乡土之间的差别时说:乡土是价值世界,还乡是一种价值态度;而荒原更联系于认识论,它是被创造出来的,主要用于表达人关于自身历史、文化、生命形态和生存境遇的认识。她还说,乡土属于某种稳定的价值情感,属于回忆;而荒原则由认识的图景浮出,要求对它解说与认知。
赵园的话,让我重新审视北大荒。对于当年的我们来说,它属于荒原还是乡土呢?属于乡土,那里确实曾经是一片荒原,我们只是如候鸟一样的匆匆过客;属于荒原,为什么包括我在内那么多人,如今把它当作自己的故乡一样,频频含泪带啼地还乡呢?过去,曾经经历过的一切,都融有那样多的情感价值的因素。对于我们而言,北大荒这片荒原与乡土的关系,并不像赵园分割得那样清爽。这片荒原,既有当代人的认识价值,又有具体多彩的情感价值;既属于被开垦创造出来的荒原,又属于创造开垦者的回忆乡土。
我更加明白了,乡愁,除了和乡土或者说和故乡的时间与空间距离的关系之外,还需要一个必备的条件,那便是回忆。回忆,是填充乡愁情感的物质,像血脉一样,流淌在时间和空间的距离中,让这种情感,在这样一次次回溯流淌中,历久弥新而情不自已。
有一年中秋节在国外度过。当时居住的地方是美国中部一个很小的大学城,与前些年居住的新泽西大不相同,因为之前的华人多,光是大型的华人超市就有六家,中秋节远远未到,超市里的月饼早已经摆满了柜台,整整齐齐的铁盒子,盒子上“嫦娥奔月”或“花好月圆”之类的中国传统图案,映得满屋生辉。大学城无法和新泽西相比,毕竟,华人没有那里多。
春天来时,这里只有一家华人超市,很小,只能买到一些简单的东西。过了半年,又开张了两家华人超市。慕名前往其中一家,刚进门,便看见了熟悉的月饼,摆在了醒目的位置上。想必,店家也是想赶在节前开业。节前开业,属于中国店家传统的做法,为的就是讨个“口彩”,在这里,是为赢得远离家乡海外人的乡愁。而且,和新泽西的一样,也是铁盒月饼,虽然价钱几乎贵了一倍,但可以打开盒子,论块儿卖。不管怎么说,毕竟可以吃到家乡正宗的双黄莲蓉月饼了。
其实,年轻人已不像我们那样喜欢月饼了,他们觉得,月饼油腻,又太甜。但我去这家华人超市时,不少华人大学生,花比买一个汉堡包贵几倍的价钱买下一块儿双黄莲蓉月饼。排在我前面到收银台的一位女大学生,拿着一块儿月饼付款时,说的是汉语,一听口音就知道,她是老乡——北京人。说起话来,她举着月饼一笑:好几年没回家了,中秋节怎么也得吃块儿月饼,就当是回家了。当时就想,其实,这才是有情有义的乡愁、难以超越的家国。如今,中华文明的传播力和影响力正在不断增强,北京城的时代脚步,早已惊醒了异国的小镇,乃至更多的街巷与人家。
乡愁,属于价值世界;还乡,则是一种价值态度。这一点,赵园说得对,正因如此,乡愁才有了特殊的文化价值与现实意义。乡愁升华的最高形式,便是还乡。无论是千里迢迢真正意义上的还乡,还是如这位女大学生一样,纯粹的精神还乡,都具备了独特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