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红叶红似火
秋风秋霜……
故乡坐落在太行山余脉中。那里也叫西山，北京的西山。西山缺什么也不缺红叶，这红叶包括枫叶、杏叶等各种杂树的叶子，到秋天会变红的叶子。不过这里，我要单说黄栌。
秋风秋霜吹打下，西山就成了一个红叶的世界。放眼望去，黄栌叶像是要把秋天点燃了，红红火火，山中到处都像是燃烧着团团火焰。那像火的黄栌叶，并不是火；但黄栌可以变成火，也就是变成柴火。
儿时，在我们眼里，黄栌不是什么风景，就是柴火。柴米油盐……柴水一半家……家家户户都需要烧柴火，每天都要烧柴火；每顿饭都要用柴火烧出来，每盘热炕都要用柴火烧热。柴从哪里来？靠山吃山，柴火当然从山上来——捡回去、背回去、用篓子或绳子装回去。
俗话说：小子不吃十年闲饭。我刚过六岁，见了柴火，就会拉拉扯扯地往家里“搬运”。到了十岁以后，那就是一个被公认的“小樵夫”了。不能说天天背回一捆干柴，但，三天两头都是要去山上背柴的。我后来写过一首诗《少年的干柴垛》，说的就是我儿时每年都要背回好几垛干柴，堆放在那里，作为燃料。
柴火，各种各样的柴火。山桃、山杏、山榆、麻梨、荆柴、橡木、桦木……只要能烧，就是柴火。但，一度我们最喜欢弄的柴火，就是黄栌。黄栌不是什么大树，更不参天；当时我们眼里，黄栌就是柴火。枝干枯干的黄栌，就是最好的柴火。
黄栌的油性大，木质相对柔软，好烧、起火，也经得烧。所以在我们少年的眼里，黄栌就是好柴火。我们也便盯上了黄栌。每年秋后，冬天，哪个少年不会往家里背几十捆甚至上百捆的柴火——黄栌柴火。
那两年冬天，我在京西的山上背柴火，父亲也在京西的山上弄柴——不是同一座山，但当然是同一脉太行山。正因为父亲在远方背柴火，我才在村里背柴火。那几年父亲在斋堂那一带山山岭岭间修公路。一段时间里，父亲不是在打眼放炮，就是在给公路食堂打柴。那一带的山上，比我们村前村后的山上，有着更多的黄栌；每当秋后，几乎是漫山遍野的黄栌。父亲打柴，主要也是奔着黄栌去的，他每天都要背回两大捆牛腰粗的黄栌柴火。伙夫用那柴火蒸馒头、蒸窝头，民工们吃得不亦乐乎。
那么多黄栌，变成了那么多柴火，那么多炊烟。而后来的后来，我和伙伴们，还有我的父亲，不再把黄栌当柴烧了。至于我本人，可以说是把黄栌叶变成了笔下的诗文。那几年我固守着那层峦起伏的群山，追赶着太阳和羊群，在山石上、山泉边、大树下，胡乱地写着各种诗文，写着一个个电影文学剧本。红叶不是梧桐树，没有招来金凤凰；我却把红叶当做二月花，愿把青春化作春泥更护花。红叶与我挺贴心。那五角枫不就像一只伸开的手吗？总像是在召唤我写诗作文；我望着红叶，“相看两不厌。”
风中的红叶，有点火借风势的感觉。风时大时小，红叶的起伏也便时大时小，颤动、颤抖、颤栗、颤巍巍的红叶一层层一簇簇一树树一重重一山山一岭岭一坡坡一沟沟一洼洼一片片一枚枚……像霞，像火，像燃烧的云彩……那是北方的秋色。北方的秋色，山与山在互动着，像是各自都拿着红手帕，轻歌曼舞。
深秋，下了一场雨，把树叶染得更红了。一片片黄栌叶挂着露珠，那露珠把红叶滋润得更乖巧了。那亮晶晶沉甸甸的露珠，也让红叶更亮晶晶沉甸甸的了。那露珠像少女相思的泪珠吗？透着几分伤感，且晶莹、纯洁、羞怯。那露珠又像山民的汗珠，打湿了、浸红了那秋叶。秋叶看似红火，却带来凉意。我于红叶间放羊，一阵阵寒意袭来，且把红叶当篝火，烤不暖手，心却是暖的。
霜叶更是迷人。红叶是霜打红了的。一片片红叶上挂着一层霜，像挂着一层绵白糖的特制点心——秀色可餐吗？
山坡上的红叶，像穿着红衣裳的火辣辣的村姑，带着热情和羞涩。
山崖上的红叶，像山里的小伙，于憨厚中透着刚烈。看得出都装着一腔沸腾的热血。
雾里的红叶，自然带给人雾里看花的感觉。红叶在风中抖动着一把把小扇子，就把那大雾驱散了。被雾吞没的红金坨，又成了我眼前的一景。那只苍鹰也想落到红叶中栖息，与我分享红叶的热情吗？放眼远山近岭，一簇簇黄栌于秋风中红了，疑似一盆盆燃烧的火，风是凉的，心是热的。
那天我埋头山中写剧本，忘了时间，也忘了看周围的红叶，秋天的大雾忽然就把我的视线遮蔽了，要把我吞没了似的。大雾吞没的还有羊群，于是我满山找羊。后来人们又满山找我。当黎明到来，大雾散去，望着火一般的红叶和白云般的羊群，我一点也没感到悲观和沮丧。
来年深秋，《北京日报》发表了我的一首诗《红叶》：“经过无数次风雨的洗炼，你红了，红得如鲜血尽染！秋风中，你那红扑扑的叶片上，红心在跳跃，热血在点燃……”
还是在那个深秋，《北京文学》“红叶诗笺”栏目发表了我的诗《牛归》；《北京晚报》“五色土”发表了我的诗《洗衣姑娘》……捧着报刊，我激动得恨不能喊一声：红叶万岁！红叶点燃了我的灵感，那颗诗心就在红叶丛中燃烧和跳动。
站在山下向上望，疑是红叶长在白云中，那就是唐朝人所言的白云生处、红叶高处有人家吧？小山村和大山峦是白云与红叶簇拥的一幅画。
雪里的红叶最令人动容。那么红的叶子，忽然之间被挂上了一层白雪，红白相映，那是诗画的境界。一山的红叶都覆盖着一层白雪，那画面就有点惊天地泣鬼神了吧？阳光照射下，红艳和雪白，也只有我能够独享了吧？
后来的后来，我不在西山放牧、种田，写诗作文了。我成了一位“吃皇粮”的文化工作者。得知故乡那一带的山上都禁止放牧，禁止砍伐了，不能随便把黄栌的枝干砍下当柴烧了。那火苗一般的黄栌，不再是火苗，而就是“霜叶红于二月花”的风景；是“层林尽染，万山红遍”的风景，是太行山的一方风景。我该分享它的美丽了。
有朋友邀我去百花山看红叶，我回了两句诗：待到红叶化蝶/飞来一枚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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