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8期|钟媛:平野春事
料峭的春寒还需要维持一段时间,一夜的冷雨兼冷风吹得屋后的竹林瑟瑟作响,夜里紧赶紧落的水柱到天明逐渐变成了稀疏断落的珠子,沿屋檐角滴下,坠入天井放置的水缸里, “吧嗒……
笋
料峭的春寒还需要维持一段时间,一夜的冷雨兼冷风吹得屋后的竹林瑟瑟作响,夜里紧赶紧落的水柱到天明逐渐变成了稀疏断落的珠子,沿屋檐角滴下,坠入天井放置的水缸里, “吧嗒”一声,水面泛起了一圈涟漪。奶奶起床穿好夹衣,开房门,点香,搓脸,拍打穴位,屏声静气十分钟养生招式完毕后,屋子内开始有了土布鞋底敲击地面的声响和锅碗瓢盆的声音。
我穿上黑色的雨胶鞋,从廊庭上后山看了一眼,冬天掉落的竹叶堆里黄土有了松动的迹象,还有一些残留的箨,现在虽然春寒料峭,但土地显然已经感知了生命萌动的迹象,有些春笋隐伏在地底下,将底层松软、表面湿润的落叶堆,顶出了一个小小的隆包,灌木丛里翠得发乌的陈叶也开始返青。走了一圈,鞋底踩着的落叶发出了欢脱的叫唤,不多不少,我从松软湿漉的黄土沟上,从枯叶底下已经发现了五处潜伏的春笋。拿枯枝扒拉一处,顶上落叶刨去后,果然发现土已经有了一些裂痕,围着稍硬的笋壳往深里掘,渐渐显露出毛茸茸嫩黄的笋衣,黄土翻上来的颜色也格外好看,铁锈红映着嫩黄中带棕色斑点的竹笋壳,满满的温暖与湿润。第一茬的春笋没有那么健壮孔武,眼下这个小不点生的有点弯,我用树枝和手指往里掘,没多久就抄底了——笋的根部,一颗颗泛紫的圆点不那么规则地排列着,围了一圈,我用劲拔着,试着摇摇晃晃把它掰断,但较量的结果却是我自己摔了个屁股墩。但笋的执拗与我的执拗相比,终究是要臣服的。
不多久,我听见了奶奶唤我吃饭的声音。其余的几处只能留待饭后再来收拾了。回屋的时候奶奶看见我手里的春笋,问我上不上山,她要去茶园里查看茶苗的情况,我不想去,蛮缠着爷爷让他带我挖笋,没费多少时间,爷爷便答应了。爷爷碗里的汤水饭已经喝完,煎豆腐还剩小半碟,我狼吞虎咽地喝了半碗粥,吃了一个茶叶蛋,就去下厢房里找鹤嘴锄……
一老一小上山了。爷爷挖笋有诀窍,他会看笋鞭,沿着竹鞭找笋,一找一个准。我领爷爷上坡地的时候,爷爷已经发现了我观察之外隐伏的春笋,那笋长在背面的坡地上,已经长出了两三厘米,坡地的边缘满是落叶,还有不知道谁扔下的空酒瓶孤零零地躺在垄沟里,爷爷说,老鞭开叉追新鞭,追到十八步边,刚刚走过来正好十八步,这棵笋头长得真是准呢。围着笋的泥土已经松软,不怎么费事就能挖进去几厘米,往深里挖,直到根部小点点出现,对准根部,一次用力,铲断,将笋提起,一气呵成的过程。当我走到自己标记的另一个笋面前时,爷爷已经开始深挖,轮到最后这一下,我央求着让我来,我学着爷爷的姿势,用鹤嘴锄对准根部锄断,但毕竟力气不够,接连几下一顿乱锄,笋变得歪腰瘸腿参差不齐,爷爷说这样笋子就不鲜美了,于是,我从执行者变成观望者,看着爷爷把一棵棵笋铲断,再把挖过的土填回去,恍惚间似乎能够从这一翻一覆里看到竹与笋的轮回,也猛然感受到大人们叹息时间与生命的意义了。
这着实是一个结结实实的上午,一共收获了七根竹笋,还有下山时两脚沉重的泥巴,这也是来自土地肥美的馈赠。
春 茶
锅里炖的红薯南瓜粳米粥满满一锅,灶底燃烧的枯叶和干竹枝,到竹节处突然爆裂会响起“啪——”的一声,弹跳的树枝不规矩地打到锅底,奶奶用火钳重新拾了拾火,火上的粥从锅的四周开始冒泡,渐至欢腾。升起的烟雾从瓦房顶上掠过,弥漫到竹林里,与早晨湿润的空气交融飞舞,烟火气里多了一丝世外桃源的迷蒙与清寂。
过了一段料峭反复的春寒,天气渐入微温,太阳也挣扎着穿透厚厚的云层,阳光透过瓦檐在天井里投下一角。打开大门,前面水田里的秧苗正肆意生长着,阳光给水田还有秧苗都镀上了一层光膜。偶有后山的相思鸟发出“微归——微归——微归——微微微归”的声音,大概中意的伴侣听到了悦耳的呼唤,抖动的翅膀将树枝拍打,发出了轻微的窸窣。奶奶把鸡鸭吆喝着赶到后山,关上进出的竹门。又汲水给天井里摆放的瑞草、吊篮一一湿水,等我吃完饭,灌上一壶酽茶,戴上草帽,就该去茶园了。
山路还是有些湿滑,灌木丛冒绿芽以后有了一分别样的清新,像是洗除了一个隆冬的沉重,招展的叶拂过衣袖裤脚,不时滴下些水。路过一棵酸枣树的斜坡,奶奶一手攀着树枝借力,一手拉着我上了台阶,穿过一个废弃的土屋,再走一小段路就到了茶园。茶园在一小块缓坡上,能一眼望见不远处的伪河还有沿河而建的公路。茶树整齐的十垄,老叶上已经有了一层素翠的淡绿,有的还是小小的芽苞。去年越冬时新移植了几棵茶树,现在看来成活得还不错。
奶奶常年留一小截指甲,不会彻底剪尽,为的就是这个时候。指甲掐尖的茶叶鲜,脆嫩的梗和柔软的芽在指甲中脆落地划断,转而松松地攥在了掌心里,奶奶的双手飞快地在齐腰的树梢上移动,不一会儿一手茶规整地扔进了竹篓里。奶奶一面双手飞舞,一面教我:“手指肚肚不采,手指尖尖掐采,一芽一叶青青,一枪二旗浓情。”我耳听着,眼看着,手动着,笨拙地感受着这份看来轻巧实则不易的活计。毫无疑问,对于十岁的我而言,是不可能赶上奶奶的速度的。不仅是赶不上,而且也不想赶上,因为没采一会儿就发现,采茶实在是太枯燥太无聊了呵。
丢下了茶叶的我开始自己在大山里游荡,一开始还是在奶奶所在的不远处玩耍,摘摘花,抠抠土,玩玩虫,但很快,好奇心就牵引着我往坡地有更多的树木的林地里走。林地里散落着不同人家先人的坟茔,有的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土包,面上混合着一些沙子水泥结个顶,有的富丽堂皇一些,画上了墓碑,写着对联还种上了松柏。每个富丽堂皇的墓碑上都期许着整个家庭或家族兴隆昌盛,而那些来不及整饬修饰的小土包里,家人把所有的心愿都寄托于烧尽与未烧尽的香烛纸钱余灰中。树枝上零落地挂着过年时“送山”留下的引幡,引幡上彩色的小灯笼被风吹得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我从小坟包的上边攀缘而上,顺着一棵棵成年的茶子树寻找着,看看是否有新的茶树果——“窝泡”发出来,围着树找了一圈,结果是有些令人失望的,时候未到,茶树并不会明白我馋窝泡的心情。
大概是某户近林子的人家过于勤恳,我居然在林子下坡面的地方,发现了一块不大不小收拾得平整利落的菜地,走近菜地的时候,也快走出林子了。这时,远远地飘来了奶奶拖得很长的采茶调,那是一种带着苍老与沙哑质地的声音:
正月采茶茶颗团,姑嫂二人进茶园,左手拿的篾篮子,右手拿的小算盘。二月采茶茶发芽,姑嫂二人摘细茶,左手会摘十二两,右手摘了小半斤。三月采茶茶发青,姑嫂二人绣手巾,两头秀的茶花朵,中间秀的俏佳人。四月采茶四月黄,屋里外面两头忙,屋里忙得蚕要老,屋外忙得秧要黄。五月采茶是端阳,龙舟赛过粽子香,艾叶上屋驱病邪,门前门后栀子香……
我知道我该返回了,茶林的坡地此刻离我似乎有点太远,我一路连跑带蹦的,叫着“欸——婆——哎——”,风从我的头发上滑过,我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害怕,前面路过的坟茔野地也变得可怖起来,直到我看到一个背满茶叶,戴着草帽,迈着矫健步伐的身影朝我走来……
采蕨菜
下过雨,太阳暖暖地晒上几日,山野的蕨菜就开始一茬接一茬地破土冒出来了,真正的暖春到了,漫山的杜鹃花夹杂在丛丛清翠中,印出红与绿的鲜亮明艳。
佳慧是住在下门楼的小伙伴,有时候我们一起上学,有时候她来我家找我玩。而有杜鹃花的时候,我们会不约而同地想到上山采蕨菜。在大人农忙的时节,如果不想下田干活,选择一项不那么枯燥,而又无人管制的利家活动是必要的。所谓“利家”,采蕨菜就是其中之一,既能为餐桌增添一道美味,如果收获不错还可以卖到集市上去,得三五元的零花钱。
佳慧家里姊妹多,去她家的时候,我在思谋如何让她父母同意她出门,一到她家,刚好赶上她大姐收拾完东西要出门去东莞打工,那小心思便自然地收拢了。
在乡下,生三个女儿,都要养活,大的难免就要委屈些,旁人的风言风语,公婆的冷眼,都是母亲与同为女性的女儿们所日常经历的。身为长姐,年龄大些,懂事就早了,再加上常人认为女孩总归要嫁人,读多少书也没大用,所以自己也甘愿接受这样的设定了。佳慧的恩妈是个善人,中长条盘,脸色青黄,但五官和顺,虽然有些不如意,但脸上还是挂着笑的。此刻,佳慧恩妈一包一包地盘算着还有什么能塞进箱子里,脸上有挂不住的黯然与担忧,而佳慧长姐似乎并没有那么悲伤,反而对十八岁即将到来的远方新生活充满了热情和期待,她穿了件红衣裳,一边告诉佳慧恩妈不用再准备了,一边摸着佳慧的头,对佳慧说让她好好念书,又说,“你和佳莹在家帮爸妈好好干活,等姐姐赚大钱了,接你们去城里玩。”佳慧爸收拾了摩托车,一边给行李上绑带,又催促小的不要纠缠。佳慧有些不舍,看到我的到来,似乎多了一丝振奋,我跟着佳慧恩妈、佳慧送别了她的大姐,佳慧还在为二姐寄宿学校,没能赶上这场平常寡淡的送别而遗憾。遗憾与不舍在摩托车飞驰而去的尘土中回归平静,我们不语地看着穿黑色夹克的佳慧爸爸与穿红色外套的佳慧长姐在乡径小路上逐渐变小,然后看着他们拐上沿河的公路,直到视野的尽头……
在乡下,这样的外出在不同的人家重演千万次,或者是长兄长姐,或者是父母双亲,他们从这里离开,去往灯红酒绿的繁华之地,像候鸟一般,然后再回归,再离去,直到在异地寻着一个故乡,但更多也可能是仓皇败北,无言回归。
为了冲破这样的宁静,我想起了来佳慧家的目的。于是,没多费事,就得到了佳慧恩妈的允许。佳慧从她家厨房灶台上取下了一个竹篮,我拿了一个塑料袋,带着一瓶水,我们打飞脚跑到吴家山。沿着山路的一带,冒崖的土坡上长着高高低低的树、灌木丛、低矮的野草以及蕨类,而草丛下阴湿的地面则长满了绿苔,而那些细碎横长的叶子一丛丛地散开来,这便是蕨类的叶。鲜嫩的蕨菜茎愿意长在这样湿润温暖的坡地里。我们低着头各自开始了搜索自己的区域,在这个时候,我不再像平常一样与佳慧争抢看到的蕨菜。而佳慧似乎也有意将沉默潜入拨开枯丛树枝的窸窣与脚踏泥土的松软之中,大概只有这些安静的声响能够懂得一个十岁小姑娘五味杂陈的心思。
在枞树近地的丛里,我发现了一片蕨菜密布区,蕨菜们握着小小的拳头,秆上长满了暗红的绒毛,昂扬地站在那里,像一个个孤傲的行者,单腿独立。一一折断这些饱满汁液的秆,我沿道而上,突然在一块向阳的坡上,发现了一根亭亭玉立的蕨菜长在一丛红艳似火的杜鹃花旁,它长得如此傲气,翠绿的秆与棕红绒毛结合得完美且新奇,在阳光的照射下摇曳生姿,像极了高挑身形的佳慧姐姐穿着棕红耀眼的外衣,那种纤细且倔强的美如出一辙。我不由自主地摘下这根蕨菜,一路小跑送给了佳慧。佳慧接过了我手中的蕨菜,抬头看着我,“海,海,你在城里住过,你说姐姐去的东莞好吗?东莞有没有蕨菜?”我摇了摇头。我在城里的时候只能待在屋里看对面楼里养的鸽子,在乡下又能上山又能下河,在我心里,乡下自然是比城里好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从茶子坡下山了,收获并不少。我口袋里蕨菜超过了一半,而佳慧的篮子也将近满了。而蕨菜旁的那丛红杜鹃,也被我们精心地选折了几枝,我们用其中最鲜艳的别在头上,涂在指甲上,而剩下的则用草系上,是那么鲜红的一大把。
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建在河边的废弃变电站,变电站屋顶离河岸的公路很近,一阵跑跳和跨步就能冲上房顶。每次采完蕨菜,我们都在屋顶上休息,顺便把蕨菜的小拳头择掉。我和佳慧把蕨菜倒出,一根一根地择着,没一阵就择完了。我们在屋顶边缘坐下,看着电线杆上的电线排成了一行行一列列,从空中穿梭,然后在另一根电线杆上再汇合。屋顶下的小河水流哗哗,河对岸的水牛拖着缰绳信步在田野里吃草。这时候,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悠扬的口哨声,哨声的哀怨与饱满的气息似乎穿透了云层,徘徊在空中,最后落到了哗哗的河水声响里,流入我们的耳蜗。佳慧小声地嘀咕道,“明年春天,到明年春天的这个时候,我一定要攒够钱去东莞。”
是啊,春过得很快呢,蕨菜采过,杜鹃红了,夏天也就不远了。我看到竹篮上悠悠立着的一大把杜鹃在即将逝去的春末暖风里微微颤抖……
钟媛,1990年出生于湖南宁乡。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编辑。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文坛》《当代作家评论》《文艺报》《扬子江文学评论》《长篇小说选刊》等报刊杂志发表有学术论文多篇,部分被《中国人民大学复印报刊资料》全文转载。文学作品偶见《诗刊》《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