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文学》2022年第10期|彭喜媛:彭喜媛散文二题
一
半夜起来小解。
父亲靠在床头吸烟,屋内弥漫着旱烟味儿,烟头亮起那瞬间,照在父亲紧锁的双眉上,吐出烟圈的同时,父亲也吐出一句我似懂非懂的话:“真是愁养不愁长,……
筑 巢
一
半夜起来小解。
父亲靠在床头吸烟,屋内弥漫着旱烟味儿,烟头亮起那瞬间,照在父亲紧锁的双眉上,吐出烟圈的同时,父亲也吐出一句我似懂非懂的话:“真是愁养不愁长,转眼就十七岁了。”
母亲坐在床尾,头埋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左手攥着布鞋,右手“嘶嘶”地纳着鞋底,接过话茬说:“屋里还没得巴掌宽,转个身都难,哪个妹仔愿意嫁进来嘛。”
“不行,得想办法。家有梧桐树,引来金凤凰。”父亲言毕,弯下腰,俯身将烟蒂屁股摁灭在地板上。
当我重新摸回床上时,两个姐姐像门槛儿似的,一个挡在床外,一个拦在床内,我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有什么法子呢,一米五的老式木头床,容纳三个少女,挤得床夜夜叫疼,真够难为它了。三姐妹在睡觉前,总有一番吵吵闹闹、嘻嘻哈哈。要么你的脚丫儿蹭到我脸颊了,要么她的臀部抵着我的腰了,你挤我,我搡你,窖萝卜似的。
这会儿,我只得推推二姐的背,挪挪大姐的腿,她们发出“哼哼唧唧”的呓语,很不情愿地翻过身去,继续她们的美梦。
睡在阁楼上的大哥,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我隐约知道,父母今晚谈话的内容了。
果然,第二天,我家便开始忙碌起来。
那一年,大哥十七岁,我九岁。
二
在此,请允许我赘述一下其时的居住情况。
我们一家六口,蜗居在两间带阁楼的老房子里。严丝合缝的双层乌瓦,半丈宽的屋檐,需双手合抱的木头圆柱,镂花木头窗棂,一尺高的木门槛,五尺来高的阶沿。一言以蔽之,我家房子是我们村庄当时最好的房屋了。
从父亲口中得知,我们家的栖身之所,是曾祖父遗留下来的。祖父是独生子,生下五个儿子,我父亲排行老大。子孙不肖,没有发枝散叶,一直赖在祖屋里遮风避雨。
农村的男青年,家庭条件越好,成家越早。眼看大哥快到成婚的年龄了,老屋固然再好,可毕竟狭窄,那间光线微弱的小阁楼如何博得别家姑娘的青睐?
就在我们酣然入睡时,不知父母商榷了多少回,才制订了一套宏伟的建房计划。
原生家庭成员,年少时都是一条藤上的瓜,或苦或甜。命运呢,则似一条船上的乘客,同舟共济。
在接下来刻骨铭心的时光里,我不再是那个无忧少年,生命的内涵突然复杂起来。尤其是为人父母,肩负着使命和担当,忘我与奉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感染着我,熏陶着我,一直以来,不曾忘记来时路。
三
为了不囿于那弹丸之地,为了筑个宽敞明亮的窠巢,父母带领儿女,夜以继日,开始“衔泥”。
那时刚分田到户。
穷则思变。我们村二十五户人家,相继有人做油豆腐生意,母亲不知何时也悄悄学会了制作油豆腐的本领。
家里很快购置了一套做豆腐的工具。
石磨安放在阶沿上,灶台垒在我家隔壁的公用堂屋里,还有一样必不可少的固定物,就是用一根手指般粗的麻绳,穿过头顶横梁,吊下来,绑上一个活动的十字形木头架子,届时把包袱的四个角系上去,就可以用来过滤豆浆了。
早晨,两个木桶泡满了水,水上漂浮着几片黄豆的豆衣。
吃中午饭时,吃饱了水的黄豆已“抛头露面”,颗颗滚圆。
丢下碗,有伙伴在门口探头探脑想叫我出去玩。
母亲说:“从今天开始,你们仨姐妹负责磨豆腐,磨完豆腐才能玩。”
新鲜的事物总是令人好奇。
母亲打来一盆水,麻利地给石磨洗澡,把一个大木盆子置放其下,将浸泡好了的黄豆端到石磨边,叫大姐开始推磨,她来喂黄豆。
石磨欺生,大姐推了半圈,石磨木柄横在胸前罢工,磨盘转不动了。
母亲摆摆手,走过去示范,双手抓住木柄架子两边,身子微微前倾,两脚一前一后,一运力,磨盘服服帖帖,顺畅地旋转起来。
二姐好奇,拿起木瓢喂黄豆,谁知黄豆还没挨到磨眼边,木瓢里的黄豆便被撞了个天女散花,二姐怔怔地握着空瓢,哭笑不得……
母亲停止推磨,走到二姐身边说:“弹到手臂有点麻吧。看好啰,这样喂的,瞅准磨盘转过来的时候,快速把豆子喂进磨眼里,它就弹不到你了。”
大姐自告奋勇又推起磨来,推了几圈,脖子青筋暴露,母亲命我在边上搭把手,做助推。说是新磨,磨齿咬得紧,吃力,你们仨要合作好,一个主推,一个助推,一个喂豆子。
母亲吩咐完,忙别的去了。
推了几十圈,磨盘吐出白白的豆浆来,一层一层,如大海涨潮,后浪推前浪,给人遐想。
母亲从井里担水,把厨房大水缸蓄得满满的。第三担水,倒在堂屋灶台上的大铁锅里,盖上木盖,从畜厩下扛起一大捆木柴。木柴多荆棘,几乎与她齐高,小山似的木柴,与她一齐艰难地移动,直到堂屋的角落里堆满,又转回去搬了一捆斑茅草来引火。她的头发、衣服上沾满了草屑,她拨拉了几下,回屋去搬了两个大木盆子,来到堂屋的灶台边,又变戏法似的,从腋窝下取出一个新纱布做的包袱,牢牢系在那个活动的十字木架上。
一切准备就绪,母亲转到石磨边,看看桶里的黄豆差不多磨完了,旋风样地裹进堂屋去,开始生火烧水。
豆腐磨完了,大姐和二姐把盆子里的豆浆抬到灶台边。母亲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吩咐说:“你们抓紧时间把第二锅磨完。”
“哎哟喂,手好酸呀!”我们仨几乎异口同声,叫苦不迭。
母亲从火光中抬起头来,她的脸被烤得通红通红,汗水顺着面颊往下流……她顾不上擦汗,爱怜地瞧了我们一眼说:“好吧,你们仨辛苦了,休息几分钟。”
我们仨姐妹像得了特赦令,作短暂休憩。然而,母亲的工作才开头。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欢叫起来。母亲起身,净手,把盆子里的豆浆倒进大木盆子里,用手刮干净了,再把它端回石磨底下,准备装第二锅豆浆。
母亲回到灶台边,开始制作豆腐。
她揭开锅盖,将翻滚的开水一瓢瓢舀进盛有豆浆的木盆子里,连续搅拌,再把它们舀进吊起的包袱里,双手用力挤压,乳白色的豆浆汁源源不断地流下来,直到挤干了,剩下一大坨豆腐渣。母亲将豆腐渣倒进空桶里,再去挤第二锅、第三锅。
豆腐渣也是宝,可以喂猪,可以拿来卖,五分钱一斤。
过滤完豆浆后,将它们倒进大铁锅里,盖上锅盖,开始烧火,直到白色的泡沫从锅盖下涌上来时,母亲迅速揭开锅盖,再把它们舀进另一个大盆子里,开始点石膏水。
点石膏水的过程至关重要,放入多少,直接关系到豆腐的老和嫩。放多了,豆腐变得老;放少了,则嫩,切不成块,甚至做砸。总之,它的性质,不亚于做菜时所放的食盐,决定菜品的咸淡。
石膏好比豆腐的灵魂。其实它的由来很简单。它的前身就是一种白石头,放在柴火里焚烧,烧熟后取出来,捶成粉末,就成了石膏。根据一锅豆子的重量拿捏它的分量。那时我们家一锅豆腐为七斤黄豆,母亲便取一两多石膏粉,放入瓦钵里,兑上水,用竹刷子左左右右、来来回回地擂呀擂,直擂得一丁点渣子没有才作罢。
制作豆腐的整个过程,紧张而忙碌,通常一气呵成。这个时候,母亲就是魔术师,尤其是点石膏水时,更为迷人。
母亲用竹刷子蘸了蘸石膏水,洒向豆浆汁,她不停地洒、均匀地洒,像园丁播种,动作娴熟、连贯,决不拖泥带水,她清癯的脸上露出坚定的表情,直到把钵里的石膏水一口气点完。
劳动的姿势最美丽,母亲的形象在我心中定型。
舞蹈家的举手投足固然很美,但我觉得母亲在制作豆腐时,快若蝴蝶翩跹,柔如蜻蜓点水,她劳作的场面就是一场优美的舞蹈。
石膏水洒下去,不多一会儿,便形成了豆腐脑。
等豆腐脑冷却到一定时间后,将它们“请进”豆腐匣里去,用纱布包好,盖上木盖,再在上面压一块十来斤重的石头,以便榨干水分,形成水豆腐。
做成两匣水豆腐,已是傍晚时分。
等到匣内的水分沥干,母亲掀开纱布,按照匣子留下的印痕,用刀一格格划开,一块块翻过来,以备炸油豆腐之需。
水豆腐大功告成之后,母亲并没有歇息,喂饱了家禽,又开始为一家六口的晚餐忙碌了。
父亲当时在外做手艺,补贴家用,因此家务活都落在母亲身上。
如今,我家祖屋已荡然无存,然而母亲忙碌的样子及茅棚泥壁的畜厩,成群的鸡娘,仍定格心底,在疼痛中永恒。
四
自从开始做油豆腐生意后,母亲肩上的担子突然加重了。
夜晚两点半,母亲起床,将炸豆腐用的油锅端上专用的灶台,开始生煤火。
父亲是个“秀才”,本职却是农民,很多农活并不精通。灶是父亲垒的,不太通风,每次生火都是一个难题。用嘴巴吹,用扇子扇,烟熏火燎的,怕影响我们,母亲把房门关严,自己熏得一边咳嗽一边流泪,但母亲从不刻意数落我父亲。
等到油锅热起来的时候,母亲将一块水豆腐划成九块,九块小水豆腐炸出来便是九个油豆腐。一炷香的时间后,油锅才慢慢翻滚起来,母亲把分好的水豆腐请进油锅里,只听“嗤——”的一声,如同调皮姑娘的一声长笑,在这乡村的半夜,听起来格外动人……沉下去的水豆腐在油锅里辗转腾挪,慢慢浮出水面。刚开始,它们是白色的、菱形的,母亲用一双特制的长竹筷子不停地给它们翻身,否则就会粘连在一起。它们继续“修炼”,颜色渐渐变黄,体形慢慢膨胀,棱角悄悄遁形,个个都变成了罗汉肚。偶尔也有个别淘气的,“扑哧”一声,笑咧了嘴。有的“嘭”的一下,头上冒出个角来……
该出锅了。
母亲操起一把大铁丝漏勺,往油锅里一抄,抄起满满一勺油豆腐,将它们一股脑儿倒在事先备好的簸箕里……
厨房门敞开,夜风不懂隐瞒,油豆腐的香味儿弥漫开来,东游西荡……我一骨碌爬起来,推开门,揉揉眼睛,耸着鼻翼说:“哇,好香!”
母亲疲惫的眼睛里含着笑意,说:“过来,妈给你挑点好吃的。”
母亲拣出一些模样儿不周全的,或“咧嘴”或“长角”的油豆腐给我,刚出锅的油豆腐,还有些烫手,捏在手里,颠来倒去,咬一口,又香又软又酥……母亲做豆腐从不掺米,做出来的油豆腐空心、皮香、味纯。
其实,母亲在给水豆腐变身油豆腐时,它已破茧成蝶,完成了变身。
母亲娘家家境殷实,外祖父是布商。她是老幺,读书至初小毕业,从未做过家务事。十八岁那年嫁到父亲家来,曾在我们堂屋里教村子的孩子们唱歌跳舞。母亲的嗓子好,又算是个文化人,当个小学教师完全没问题,可母亲胆子小,跟陌生人说话都面红耳赤,大队干部以此为由,让我母亲到队上出工,母亲也不计较,刚开始,连锄头都拿倒了,惹来笑话;砍柴时,荆棘刺得她龇牙咧嘴;挖土回来,手掌里全是血泡……
这一切苦楚,母亲默默忍受,把眼泪逼回肚子里,悄悄向别人学习,几年下来,母亲种豆、栽菜、插秧、打谷子,瘦瘦弱弱的她,干起活儿来又快又好,众人都夸我祖母得了个好媳妇儿,做事勤快,人又老实,言语又谨慎。
当东方露出鱼肚白时,母亲的油豆腐炸完了。她开始张罗一家人的早饭,等到鼎锅冒出米饭的香味儿时,爬到楼梯口,抻长脖子叫:“旭奶几,旭奶几,起床了。”
大哥匆匆扒完两碗饭,挑起一担尚带余温的油豆腐,迈出门槛,迎着晨曦而去……
母亲停下手中的活儿,悄悄跟出来,伫立在屋檐下,目光像水做的绳子,缠绕在我大哥的后背,直到看不见为止。
五
商人重利,为了增加油豆腐的重量,有人在黄豆里掺米,但口感相差甚远。
母亲从不掺假,时间一久,顾客自然吃得出好歹。平时,别人一天卖一锅豆腐,我们家每天两锅,逢年过节,则要做十锅八锅。
毫无疑问,磨豆腐的时间侵占了我放学后的美好时光。从此不能去荷塘边捉蜻蜓,不能去后山上折马尾巴草。我们一家人分工明确,磨豆腐便是我们姐妹仨的事儿,那沉重的石磨,推起来让人气喘如牛,大汗淋漓。
久而久之,对于这个石磨,我是望而生畏甚至可以说恨之入骨。
年边,记得一吃完夜饭,母亲就开始生火炸豆腐,厨房便是她的舞台,她在这儿尽情发挥她的“才能”,直到天亮。
母亲连打盹的时间都没有,我一度怀疑她的身子是铁打的。
到底,母亲累病了。
那天我放学回来,见母亲坐在厨房的灶膛前,手捧着腮颊,五官缩到一堆去了。
母亲牙疼的老毛病犯了,齿缝里“咝咝”冒着凉气。
我手足无措,眼睁睁地看着母亲疼得要命却无能为力。
母亲从三十岁那年开始犯牙疼,一直疼了十个年头,从未去医院拿过药、打过针,用她的话说,一是没时间,二是没有特效药。疼起来了,缩着动弹不得,不疼了,马上又起来做事。
这会儿,母亲正在“受刑”。她无暇和我说话,剧烈的牙疼袭来,身体失控,从蚂凳子上滑下去,跌落在柴垛上,她的脸色惨白,头发蓬乱,像个无助的婴儿,手捧腮颊呻吟……
那情景,直到现在,还留在我的脑海。
母亲外表柔弱,内心坚强。有点儿头痛脑热的,从来不吭声,别说在自己儿女面前流露半点痛苦的模样,就是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也不会装得可怜兮兮。
母亲体质弱,还有一种老病,一旦发作起来,更甚于牙疼。
由于睡眠严重不足,加之常在灶台边烟熏火燎,母亲尿道炎发作了。
母亲几分钟蹲一次尿桶,全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埋头佝腰,用手抵住腹部……
父亲在外打听到几个土方子,什么黄糖泡醋、酸菜坛里的陈年老盐水,老杉树皮泡柴火灰,等等,母亲一一照着吃了,照样无济于事。
然而,不管老病复发疼得怎样死去活来,母亲从未在床上养过一分钟的病。深夜摸到床边,还没脱下鞋子,眼睛就粘上了,但不到一刻钟,她自己又醒过来,坐到床上纳鞋底,纳着纳着,头又像钓鱼一样,一甩一甩的了……
六
人生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
为了改变现状,我家别无良策,只得选择人生三苦之一——卖豆腐。
全家人一天从早到晚,辛苦付出,收入微薄。那时的油豆腐六角六分钱一斤,猪油一元钱一斤,一天做两锅豆腐,纯收入五元左右。
村民们个个心里都有一杆秤。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没有分田到户时,我们生产队的工分测得三角五分钱一天,一年下来,就算满勤,也只能挣一百多元钱。
三年后,我们家靠做豆腐积攒了三千元钱,父亲决定筑巢了。
我们家这回建房,不是土砖房,而是红砖楼房!
说干就干。
首先打红砖,严格地说,应该是红砖泥坯。
红砖泥坯承包给了隔壁大队小胡。六厘钱一个,共四万块泥坯砖。
泥土就在我家新屋场地上的一块稻田里,小胡带领另两个男青年甩开膀子,累得流黑汗,一个月就摞起来一万多块红砖泥坯。
打砖要好天气,晒砖同样依赖太阳公公。但凡变天,大雨突降,全家人便急急抱了尼龙纸去遮盖,还要在上面加一层草蓑衣,这样才能保证泥坯子们安然无恙。
尼龙纸是花钱扯回来的,草蓑衣则是母亲制作的。就是用一根竹竿,将一把一把的干稻草扎紧了,扎齐了,左边一排,右边一排,专门为泥坯子遮挡风雨。
转眼三个多月过去了,四万块红砖泥坯子已然完工,付清工钱,紧接着就是烧窑了。
装窑的师傅是三十里外请来的。煤呢,用解放牌汽车运到山外鞭炮厂场地上,再请人一担一担挑回来。
装窑那天,比过年还热闹,上百人里三层外三层来瞧稀罕。
每餐四桌人吃饭,母亲就成了专职厨娘。
饭菜每天都做现成的,肉没有,可去圩上买。
酒呢,家里的酒坛已见底。
那时恨不得将一分钱掰作两分钱用,做喜事用酒量大,总不能花那么多闲钱去买酒喝吧。况且,买来的米酒寡淡如水,而母亲酿的米酒,甚合父亲胃口,口感纯正绵软,回味悠长。所以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自酿米酒。
限于酿酒的器皿,一次最多煮十八斤大米。
母亲将米洗净,置于大铁锅内,煮熟。为了赶时间,把米饭舀出来,置于干净的簸箕上冷却,撒入酒曲,搅拌均匀,再放入大铁锅内,压紧,中间挖一个见底的小坑,如果气温高的话,二十四个小时便有酒渗入小坑内,这时候就可以装入酒坛,十天后就可以烤酒了。
烤酒,是一个庄严而神奇的过程。
母亲常说,邋遢豆腐,干净酒。
我目睹了母亲烤酒。
一大早,母亲搬一口大铁锅架在泥坯灶上,铁锅里盛着发酵好的米饭,将一个形如裙子的圆木圈围住铁锅,在锅沿缝隙处洒上厚厚的秕糠,用薄竹片“笃笃”戳紧了,以防酒蒸汽“逃跑”,然后在上面支一口同样大小的空铁锅,母亲用大木瓢一瓢一瓢地往空铁锅里加水,水是刚刚担回来的新鲜井水,水质的好坏直接关系到酒的优劣。
忙完主体,下一步就是衔接。拿一个带点儿斜坡的竹筒,一端与圆木圈上的洞眼衔接好,另一端则“请君入瓮”——对准空酒坛,用一块湿毛巾把酒坛嘴巴捂严了。
一切准备妥当,母亲蹲在灶膛前,用茅草引燃干木柴棒,“哔哔剥剥”烧起火来,干柴棒吐出红色的火舌,殷勤地舔着墨黑的锅底,一袋烟工夫,便见锅内水面上袅起一层轻纱样的雾气来,慢慢地,一缕酒香在空气中弥漫……这个时候,母亲立在酒坛边,凝神聆听。
好奇的我,学母亲那样,将耳朵贴在坛子嘴巴边,初始,疑是天上下了一阵零星雨,“滴答滴答”落进坛内,随之,雨越下越大,汇聚成一股小溪,流经竹筒,汩汩流淌,潺潺声如人间天籁……这时,母亲小心翼翼地掀开湿毛巾,把一个微型长柄木盅伸进坛内,取得小半杯酒,凑在唇边,微眯了眼,闻上一闻,呷上一口,咂咂嘴巴……
年少懵懂的我,不知酒为何物,只是内心惊异,原来,农民用一滴滴汗水浇灌稻谷,再用稻谷酿成一碗碗米酒,可陶情,可怡性,可自酌,可酬宾……
母亲酿的米酒,浓淡相宜,十八斤米酿二十三斤酒,三十度左右。有人图多,可酿出三十多斤酒,自然味道寡淡。如果爱好高度酒,则一斤米酿一斤酒,可达五十度。
母亲待客大方,宁愿自己勒紧裤带,也要让客人吃饱喝足。
为了菜肴丰富,母亲还重操旧业,一个人包打包唱——做水豆腐,这样便能保证餐桌上标准的荤素搭配。当时,母亲心里只有一个朴素的念头——把师傅和帮忙的乡邻款待好了,人家才会尽心尽力做事啊。
七
最考验母亲毅力的事情接踵而来,就是起房子的时候。
头一天晚上,父亲打着手电筒,到隔壁生产队去,挨家挨户请人来帮工,但凡叫了的几乎都来帮忙。
那时乡里乡亲办喜事,不要报酬,管饭就行。
当然,我们家除了管饭,上午下午还有一顿干茶,所谓干茶就是吃饼干。
每餐都有十来桌人吃饭,其时二婶和二叔在外地。三叔三婶在县城做生意,抽不开身。四叔和五叔与我大哥大姐同龄,自然帮不上大忙。
我母亲一人挑起百多人的伙食,每天都要做豆腐、烤酒,忙得昏天黑地。我白发盈顶的外祖父,步行三十里来到我家,帮我母亲收拾碗筷。
祖父其时年近六旬,背驼得像个罗锅,啥也干不了,只是到处转悠,指手画脚。
祖母见我母亲实在忙不过来,进厨房帮着煮了两天菜,便躺在床上喊得惊天动地,说是气痛病犯了。父亲吩咐我母亲炒盐、烧艾叶做纱包,弄得滚烫滚烫的,一路小跑着送过去,给祖母热敷,热度一旦减退,祖母又大喊大叫,我母亲三番五次去服侍祖母,一边帮她敷,一边帮她揉……
两层楼房,连续起了十一天。
房屋竣工时,几百人前来参观,那是我们大队的第一幢红砖楼房!
从此,我家的石磨闲置一旁。
挨过那几年恼人的时光,犹如做了一世人,就像隔世重生的样子。
次年,我大嫂进了家门。
云雀在歌唱
一
年初四,我回到故乡湖南。
民间谚语曰:“葱三薤四。”
眼下,正是野葱疯长的季节。
野葱为葱科属植物,名薤白,又名沙葱、麦葱、山葱,叶披针形,基部鞘状,先端细尖,两面平滑无毛。多生在山坡上及草地上,具有发汗、散寒、消肿的作用。
我们老家俗称野葱。
唐代诗人杜甫《秋日阮隐居致薤三十束》曰:“隐者柴门内,畦蔬绕舍秋。盈筐承露薤,不待致书求。束比青刍色,圆齐玉箸头。衰年关鬲冷,味暖并无忧。”
足见薤菜是一种古老的菜蔬。
记忆中,一到春天,我和小伙伴们在山坡上扯回一大把野葱,去掉根须和粗老的叶子,交给母亲,洗净,沥水,切碎,菜锅烧红后,放入一勺猪板油、豆豉煸香,下野葱,快速翻炒,炒至野葱断生时,停止往灶膛里烧柴,不放任何味精鸡精之类的调味品,刚出锅时,呀,一屋子的香!
老家人爱吃蒸菜,如果为了省事,将野葱放在粉蒸肉上,味道更是妙不可言。吃时把盖在粉蒸肉上的碎葱同碗底的油汁和豆豉搅拌,真是香鲜辣齐全,让人胃口大开。在那个油水寡淡的年代,有野葱这道菜,可以让人加碗饭。
那时,我恨不得餐餐吃野葱,但大人说,野葱不宜多吃,容易蒙眼睛。
二
去挖野葱的途中让人耳目一新。
走在村口池塘上,感觉村子就像整容后的美妇。原来的泥巴堤岸,用红砖加固,还砌了两个水泥码头,供村民洗涤。池水碧绿,呈长方形,如同一个巨大的游泳池,池塘岸上新种了几株茶花,花朵在枝头灼灼绽放,给这个宁静的小山庄增添了几分妩媚,好比一个村姑头上戴满了金簪银钗。
这个打扮一新的池塘,名叫枣子塘。因当年塘岸上有两株枣子树而得名,这口池塘,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曾热闹非凡,一百多口人都在这儿洗菜、捣衣。
夏天,坐在石板上,把小脚丫伸进水里去,高一脚低一脚地打水,会有一种叫穿条子的小鱼仔来咬脚板,痒酥酥的,待弯腰去捉,它们又像箭一样射到水深处去了。
兴趣来了,回家去取搬罾。
搬罾是自制的,都是就地取材,用四根手指宽的竹片烧弯,分别扎紧纱布的四个角头,成“十”字支撑,纱布不能绷紧,中部呈凹形,再用竹竿系一根粗麻线,吊在竹片交叉点,就形成了一个搬罾。
据说搬罾捕鱼法在宋代《清明上河图》里就有记载,流传至今已有一千多年历史。
饵料很简单,用冷饭拌点米糠,反复揉捏,形成饭团,下钓时,掰一点饭团丢进搬罾中间,慢慢沉下去,过几分钟,蹑手蹑脚地提竿,当搬罾的竹片浮出水面时,里面的穿条子,鲫鱼,苦鳊鱼呀这才慌了神,急得乱窜乱跳,后悔贪嘴,丢了身家性命。钓得斤儿八两的,也就罢手。回去交给母亲,用油炸香,放豆豉一焖,哇,吃饭时狼吞虎咽。
岁月留痕,石板磨得光光滑滑,记忆却永远无法磨灭。
环视整个村庄,十来幢小洋楼散落在群山环抱之中,如一盘散落的棋子。
三
驻足在晒谷坪上,闻得阵阵鸟鸣,时而高亢,时而清脆,时而独奏,时而合唱,它们似乎在开音乐演奏会。
听,雄鸡居然也引颈长鸣,参与鸟儿的音乐演奏会。
村子里有两株百年柿子树,每当柿子成熟的时候,摘下来的杮子堆积成山,等大人傍晚收工了,挑着箩筐来分柿子。我们围着柿子,高兴地笑呀、跳呀,因为马上可以吃到香甜的柿子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柿子,诱惑着全村的男女老少。
还有比柿子更壮观的便是红薯了。我们村田少土多,土地肥沃,分布在山坡上,红薯成了我们的主打产品。红薯丰收时,堆满了晒谷坪,据说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全凭红薯果腹。
“咚”,一个熟透的柚子脱离枝头,滚落下来,掉进田里,同时也砸断了我的思绪。
我们进入山坳,眼前顿时明亮起来……
四
山坳里都是油菜花,花儿开得正热闹,热闹的菜花引来成群的蜜蜂,蜜蜂忙着从这朵花儿飞到另一朵花儿中。黄的花,绿的叶,三岁稚童一般高。
这些,都是二叔的杰作,近两年来,他引进优良品种,成熟后可榨成菜籽油,自己吃不完还可以拿去卖。
现在,左边山坳几十亩田地,二叔是它们的主人。有些是他自家的,有些是外出务工村民的,反正荒着也是荒着,把田地交给他,总比撂荒好。
二叔在山坳里养有一口池塘,雨水丰沛期,不时有泉水从山上汩汩流入塘内。塘里的水不时被搅浑,说明塘里有大鱼。
记得有一年回来,二叔刚好请网匠来网鱼,塘里群鱼乱窜,有的直接蹦到岸上来,捞上来的大多是草鱼和大头鱼,二婶把一条大草鱼举在手里想称一称重量,大草鱼挺不情愿的,扭捏着身子,甩打着尾巴,如同捉着一头小乳猪,二婶脸上笑开了花。后来,二叔把大草鱼送给了我们,带回生活中的城市。
吃草的鱼儿,肉质嫩,汤汁甜,跟吃饲料的鱼儿味道有天壤之别。
如果把草鱼剖好,切成手掌那么大一块,抹上盐,置于专门烘肉的铁网格子里,放在灶台上,灶膛里埋着炭火星子,撒一层米,烘上一天一夜,不停翻转,这样烘出来的鱼仔外表金黄,内里鲜香,肉质硬实却不柴,咬一口吃得出人间烟火味儿。
遗憾的是,自从父亲去世,母亲随我们进城后,这种儿时的美味,便成了我餐桌上的奢侈品。
这会儿,二叔跟二婶正在地里忙活。
几年不见二叔,他的腰弯到了膝盖上,我心中一酸,二叔不过才六旬出头,在城里,和他年纪相仿的男子,腰杆直得还像一棵松。
据说,二叔年少时,早早辍学,下地干活。
二叔在塘岸上种有柚子树和柑橘树,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果子,没工夫去摘,留在树枝上,任鸟儿去啄,任果子掉落泥土,化作泥土更芬芳。
更妙的是,二叔还在池塘上方搭了个茅草屋,依石岩而建,内有床铺,等到鱼儿膘肥体壮的时候,二叔通常在茅房里守夜。
夜里,二叔并不寂寞。可以听蟋蟀弹琴、青蛙打鼓、稻穗拔节、种子破土……然后枕着星星和月亮进入梦乡。
二叔养了只母狗,母狗生了四五只狗崽,小狗崽肚皮圆滚滚的,像顽童,时而在田埂间追逐蝴蝶,时而在塘岸上抓捕蟋蟀……一到夜里,小狗缩在窝里睡觉,母狗蹲在茅屋下,瞪圆眼睛,竖起耳朵,为主人守夜。
二叔守夜也不用点灯,他居然拉进电源,在茅房里用上了电灯。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能工巧匠,我二叔便是。
他挥动锋利的镰刀,把一丘丘杂草丛生的梯田剃成“光头”,随便往土里撒一把种子,便可种出既有观赏价值、又有经济效益的油菜籽花来。
世上有统率千军万马的将领,我二叔便是“田园将军”。
他在这片空寂的山坳里“调兵遣将”,把一颗颗禾苗移进田里,变成黄澄澄的稻子,把一颗颗菜秧移进地里,变成绿油油的菜园……
鱼儿熟悉二叔的脚步声。踏着露水,他割一担青草,走近鱼塘,黑压压的鱼头就会争相浮出水面……
二叔痴情,和土地谈了五十多年的“恋爱”,土地虐他千遍万遍,他待土地如初恋。
二叔“吝啬”,他的背弯成了“7”字形,好多人劝他早晚做做运动,吊吊树干,他只做了一个早上便放弃了,说有那工夫锻炼身体还不如多侍弄几棵庄稼。
土地就是他的命根子。
在这早春二月,二叔的“管辖地”一片生机盎然。
半山腰上,田里种满了头菜,头菜叶儿青青的,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儿,晒干后,用猪板油爆炒,有嚼劲儿,口感纯香,解油去腻,是当地小有名气的土特产。二叔种的头菜,叶片儿一尺来长,洗净,晒蔫,入坛,有贩子上门收购,这种优质头菜,深受青睐,自然价格优厚。
听说我们挖野葱,二叔停下手里的活儿,笑着说,后面田里多的是,要好多有好多。
二叔从他的茅屋里找出一把小巧的锄头递给二婶,二婶走得比我还快。
啊,野葱,满坡皆是,我突然有发横财的感觉。
因为土地肥沃,环境优美,空气良好,几十年来,这些野菜生生不息,年年繁衍。你采或不采,它们都在那儿,从破土到结籽,从从容容完成一生的枯荣。
单株的、成群的野葱进入眼帘,我徒手去拔,可野葱的鳞茎很深,须用巧力儿才能连根拔起,用力不当,便会扯断,令人惋惜。
母亲比我有经验,几乎把每棵野葱的鳞茎都拔了出来,连说够了够了,吃多了蒙眼睛。
意外之喜。眼尖的二婶居然发现了一大丛野藠头,这一丛,足够吃一餐。都说野葱是“独行侠”,野藠头则常数枚聚生。
二婶两三锄下去,便将它们连根铲了出来,底下托着一大坨泥土,二叔又找来一个塑料袋,给我打包带回桂林。二婶想要把那坨泥土敲掉,我连说不敲不敲,连土兜进去,突然找到了年少的时光。
于城里人而言,常把野藠头与野葱混为一谈。
野藠头的鳞茎与野葱的鳞茎不同,野葱的鳞茎是“近圆球形”的,而野藠头的鳞茎是“卵形或狭卵形”的。
另外,两者的鳞茎皮颜色不同。野葱鳞茎皮外层带黑色,易脱落,内层为白色,而野藠头鳞茎皮白色或带红色。
区分它们,对我这个从小吃野葱长大的村姑来说,眯着眼睛都能分辨。
野葱满山遍野都是,而野藠头却稀有。就营养价值而言,野葱比野藠头更胜一筹。
查资料得知,过多食用野葱会损伤视力,看来老人所说的吃多了蒙眼睛并非空穴来风。
离开山坳时,我留恋地回头张望,突然意识到,我带走的只不过是土地的馈赠,而那连绵的群山,黑褐色的土地,才是故乡的魂、故乡的根。
拎着这袋沉甸甸的绿色植物,摸了摸那坨泥土,届时,我将把它们移进阳台上的花盆里,精心培育,这样,故乡就时时在我的身边,从未割离,这是每一个游子的情怀。
忽闻天籁之音,抬头四望,一群云雀儿,在鱼鳞般的晚霞下,振翅飞翔,一路歌唱,回归爱巢。
【彭喜媛,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广西散文学会副会长,在《北京文学》《广西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物上发表散文、小说。现居桂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