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长出青苔
英国雕塑家亨利·摩尔曾经说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愿意将我的雕塑安放在自然景致中,与树、天空和水,而非与任何人造的建筑物为伍。”摩尔认为旷野是置放雕塑的天然场所,那里空旷、动人,一切近乎天然,没有任何琐屑的虚饰。
十几年前,一个夏日午后,我误闯误撞进一片荒凉的野地,原本只想在城市边缘找到一处闲逛的空间。那天,拨开茂密的荆棘与茅草丛,于翻滚的热浪中,撞见一座仿若英国巨石阵的雕塑群。一条简陋、质朴的石条路尽头,九根木质图腾柱直指湛蓝天穹,好似大地之上冉冉升起的神迹。周遭无人,也无显著标记,只有青草漫漶的气息和来自密林深处的蝉鸣。那一刻,我感到无来由的慌乱,好似进入另一时空深处,随时可能聆听到来自远古丛林里的杀伐之声。
在此之前,我去过废弃的国界桥,那是一座简朴的三孔石柱平板桥,桥下是国界河,河的两岸长着蔓生的野草野花,与这里一样繁茂与荒凉。那天,于荒野的闷热中,我独自参观了这座近乎神迹的雕塑群,神人兽面像,条石上的圆形孔穴以及古老的木雕图案,好像它们不是某个当代雕塑家的杰作,而是来自远古的遗存。我想起古希腊,那个国家的雕塑家为了纪念死去的士兵,将石头做成的人像雕塑竖立在道路两旁,只为了让逝者获得永恒的关注。
这是马家浜文化遗址挖掘现场,是这块土地上的先民曾生活过的平原。三河交叉,一处静默而喧嚣的角落,一个不断生长的空间,一方巨大的能量场。土地深处,植物们的根须悄然舒展,万物都在酝酿之中。
他们让人在现场建造巨大的雕塑群,雕塑完成后,又让一切隐于荒野。这些石头和木雕,这些繁茂的植物草木,与七千年前的先民一起陷入沉思默想之中。这是多么伟大的创举。人们沿着石阶、脚踏荆棘而来,好似回到田野牧歌声里,回到刀耕火种的年月。
本地博物馆马家浜文化遗址展厅里陈列着此地出土的玉石器、陶器以及骨器,除此之外还有炭化米粒——足有156粒,它们焦黑色,短圆或长条形,为人工栽培的籼稻和粳稻。
所有出土文物中,最让我震撼的是那只“兽面形陶器耳”,双圈大眼,粗鼻上翘,张口呈吼叫状。两眼圈线一上一下,大小不一,并不遵循古老的对称法则——自然中虽也并不少见完全对称的事物。这件罕见而怪异的“兽面形陶器耳”,给人朴拙、神秘、怪诞之美。
时光回溯到二十几年前,这个河网密布的平原,最初吸引我的便是画面上的一艘木船。我的家乡没有船。那里,河网稀疏,河水清浅,人们并不需要船。船的形象让我想到大地之上行走的旅人与倦客,想到那些温润而孤独的形象,想起一个个漂泊的夜晚。它们于水面上移动,随时可停歇,又无处靠岸。它们让我想到古诗词里游荡的船,想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想起“满船清梦压星河”,想起“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那些年里,我在这个城市的街巷里游走,而船在河道上走,我的目光总是容易被漂流的事物吸引。有一天,当我也来到船上,来到河流的中间,成为那流宕事物的一部分。水与岸的界限似乎消弭了。我看到更为遥远的过去,在“小桥、流水、人家”的深处,“蚕眠桑叶稀”的背后,七千年前,大片蛮荒的水乡泽国,先民依河而居,乘坐竹筏、木舟往来,河流之上,静默的歌吟宛如流水的呓语,渐渐涌现,又逐一远去。
某一天,头脑中的这一切与那片旷野对接上了。它安宁、静谧,荒草丛生,一无所有,就像美国诗人史蒂文斯笔下那只田纳西的坛子;它巍然耸立,散乱的荒野以它为中心、向它涌来,它统领四方,宛如宇宙的中心。
这座叫“痕迹”的雕塑群,是本土雕塑家陆乐的杰作,也是时间和荒野的馈赠。它位于七千年马家浜遗址腹地、荒草丛中,成了建筑高楼、公园展馆、树木绿化的中心,它既是源头,也是出发地,同时孕育和生成了一切。
每个城市里大概都有几处这样的场域,它保持在一个零的位置,它寂寥、荒凉,众生平等;它无增无减,远离生机勃勃。恰恰是这样的所在,成了一切风景的“母本”和出发地。
在我的内心,也存有几处这样的风景。在北京,圆明园遗址公园里冰封福海上的残荷,让我想起八大山人的荷花图;某次出游南方的途中,我看见古老的河道上空白鹭腾空而起,向那苍茫的滩涂飞去;更多时候,我在无名的乡间和旷野上漫游,看见一闪而过的风景,看见枯木、残石、断垣、落花,散落在大地一隅,随之生死流转,默然不语。
古人与今人以何种方式沟通,如何共存于这个世界,这是一个值得深究的谜。多年来,当我在大地上行走,总有莫名的惊诧感拂来,不敢相信脚下的土地已经驻足过那么多生灵,而未来还有很多人正陆续抵达。我似乎看见这种延绵而至、生生不息的力量,没有什么比它们更让我感到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河滩边的卵石,山林里的燧石,以及那细腻、柔软的白垩石,似在诉说着自然的神秘与暴力。同时,它们也是山河岁月的雕刻品。
看电影《苔丝》时,我看到英国伦敦西南部的巨石阵,那是属于史前时代的神庙遗址。谁也不知那时的人们如何将这些沉重的石料运来此地,并建造起一座恢弘的石头宫殿。
江南的乡野大地,九根木质图腾柱直指湛蓝天穹,仿佛亘古以来便已存在,并永远存在下去。时间与时间,道路与道路在此处交错、叠加,宛如那条曲折伸延的,穿越芦苇、荆棘的石板路。每块石板上都被凿上一个或多个圆孔。在 雕塑家亨利·摩尔看来,圆孔的存在使得雕塑的背面和前面有了联系。“一个洞所蕴含的意义不亚于一块体积所具有的能量——有一种神秘的东西隐含在孔洞之中。”
有意思的事情也随之发生,野草野花从孔洞中长出,或者从四面八方向它围拢而来,就像悬崖或山坳,保存着一种天然的深度。
在《痕迹》雕塑群中,那条通往石碑和图腾柱的条石路面成了野草野花漫漶的场所,或许有一天,上面还会长出青苔。这一条充满隐喻的小路,像是所有道路的总结与延伸,把某些深不可测、无边无涯的事物连在一起。
还是盛夏里的某一天,我再次前往遗址现场。旷野似乎被拓宽了,眼前尽是齐腰深的茅草与荆棘丛,蝉虫鸣叫,嘤嘤在耳。我居然找不到通往遗址腹地的路。一切被都遮挡了。经过整个春天的野蛮生长,各种生物与非生物都在按照各自的秩序,尽其所能开拓疆土。这里让我感动、并愿意一来再来的原因,大概在于它们没有被人世的规矩礼数所束缚,仍然维持着某种原始、蓬勃的生命力。
为了记念而建造的雕塑群,很可能成为被遮蔽和遗忘的对象。世事皆然,众生平等,根本没有配角和主角之分。
当我伫立在这座露天雕塑群里,被它释放的能量深深感动,竟有一种身在庄严大殿里的感觉,不同的是这里的一切都是敞开的,朝阳和晚霞不断光顾于此,每一天青草都会从石板的孔穴里长出,直至将它掩藏和覆盖。真正的美丽是经受住时间考验的东西,就像这些被精心挑选的石头和木头。它们处于从无到有的循环过程中,所有的存在不过是为了最终的逝去,但旷野里的一切不会消失,青苔也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