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疾
陈枫十六岁那年，在姥姥家度过了有史以来最轻松的一个夏天。
那个夏天，拂过田野的风变得格外温柔，也拂去了自上学以来的种种压力，陈枫坐在晒谷场的石头围栏上，晃着脚，噘着嘴，鼻子骄傲地挺着，吸一口，全是沁人心脾带着新鲜泥土的野花香味。陈枫看着蓝色天空徘徊飞舞的不知名的鸟，从一朵云穿过另一朵云，又钻入另一朵云上头绕过，将天空绣成一幅有趣的模样。陈枫看着鸟儿越飞越远，直到飞出陈枫的视线变成难以发现的一个点，思绪也就跟着飞向天空外面更遥远的地方，那广阔无边的外太空，此刻应该正漂浮着一大片璀璨星河，它们凝望陈枫们这一颗孤单星球，正如陈枫们也在凝望它们，陈枫忽然觉得自己跟那颗特立独行的蓝色星球好像，一样孤单，一样在这宇宙中无所事事。
陈枫年少时时常会这样天马行空的遐想，从内心出发，飞向一个足以俯瞰地球的角度，陈枫的目光看去，除了自己所有人都卑微如同蝼蚁，陈枫就是世界的中心，生来肩负着振兴地球的伟大使命。有时候，这样的遐想会让自己都觉得好笑，然而，人毕竟是有梦想的，这没有错。尤其这么年轻的时候，十六岁，中考刚刚结束，未来等待发生的一切都很美好。
姥姥的声音从很远的家里传来，跟着炊烟缓缓地飘向晒谷场，消失的鸟儿也都重新回来，鸣叫着飞到更贴近地面的高度旋转打闹，天空的某个角落，一弯月亮不知道何时出现，嘹亮的虫声已经四起，乡村的晚餐时间总伴随着各种闹铃般征兆，提醒着伺弄了一天庄稼的农人们可以收工了，也提醒着像陈枫一样在外发呆或玩耍的小子是时候回去享受家的味道。
即便多年以后，回想起那个夏天，陈枫感到惊讶的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件事情对自己造成的波澜，而是陈枫可以日复一日同样的遐想、发呆、吃饭却不曾感到丝毫厌倦。
在夏天过去一半的时候，那天陈枫像往常一样在晒谷场上发呆，下午的空气被阳光烧烤的格外闷热，热得让他仿佛有种不知缘由的心神不宁。直到姥姥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循着村里的土路过来，在爬上晒谷场的台阶后，陈枫看到了另一个让他在心里牵挂着的人。青春期的男孩，对父母的叛逆总是在爱之前表现出来，所以对于母亲的突然到来，陈枫反而表现的有些敌意。
然而母亲并没有照顾陈枫的态度，她的表情疲惫的像初夏挨了霜的茄子，暗淡，几乎没有光泽，她给陈枫带来了两样东西，一份是重点高中的橄榄枝，市里二中的入取通知书；另一份她很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稍稍犹豫也递给了陈枫，离婚证书，这张纸曾让她在很长时间里遭受煎熬。
相比考上重点的喜悦，面对父母离婚的难以接受完全淹没了一切，有一个星期，跟着母亲回到城里的陈枫都无法从中回过神来，他像个疯子般地在外面跑着、跳着、走着，发泄这种莫名的情绪。时间一停滞，陈枫想到以往父母都在一起的欢愉时光，想着想着止不住就流下来眼泪。他并非没有为此做好准备，就像母亲最后跟陈枫说的，她和陈枫爸爸觉得等陈枫考上重点高中，就算成年人了，他们两人这些年感情早已经破裂，这个时候分开既是两个人的自由，也是对陈枫影响最小的一个时机，他们希望陈枫能理解，另外，父亲还跟陈枫说，法院是把陈枫判给了母亲，但他往后仍然会继续提供支持，如果陈枫需要的话。
陈枫用了一个多星期恢复正常，约朋友去网吧连打了三天游戏，又组了一群人去郊外的水库边烧烤，陈枫和其他人一样开怀大笑，讲着无边无际的笑话，跟其他人一样吃的满嘴是油。离高中生活还有半个月，这是属于陈枫们的自由时光，什么都不用想，揣测或者顾虑，以往心悸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甚至连父母的分开似乎都变作很久远之前的事情，和儿时的回忆、姥姥的饭菜、姥爷的故事一起都成为永久的封存。
在那个夏天之后的高中生活，陈枫并没有表现出天赋异禀，相反因为处于一个遍地尖子生的重点中学，陈枫的实力被慢慢拉到了中游位置，成为其中并不起眼的一个角色。
这是一所建成于清末民国的百年名校，校园中无处不透露着历史底蕴的味道，从一棵树，一条走道，一块断桓，一座翻新多次的覆盖着厚重水泥的老楼，一片贴满某个不起眼角落的风云校友照，这对初入校园的陈枫是别样的激烈，每每看到，便从心底里涌现出一股直追先贤的力量，陈枫有信心抓住人生的决定权去做一番大事业。
入秋后的校园，一切都开始有了凉意，但陈枫内心炽热如火。
二十六岁，陈枫依然为那段青春澎湃的岁月感到骄傲，这是陈枫迄今为止感觉满意的为数不多的人生，陈枫在进入高中的第二个学期就让自己的成绩从尖子生中脱颖而出，保持在班级的前列，陈枫还积极参加学校的活动，报名社团像个弄潮儿一样接受被崇拜的目光，高二那年陈枫甚至有机会收获一份会给学生时代更多色彩的爱情。
那是个有着黑玛瑙般干净眼睛的女孩，和所有男生的初恋一样有着瀑布般的长头发，还有着温柔的让人产生酒醉错觉的笑容，起先是陈枫的魅力俘获了她，后来反转成她的魅力令陈枫折服，为此连上课都开始变得魂不守舍。好在对未来的期许让陈枫克制了一切情欲，陈枫花了小半年的时间从中脱身，将这段暧昧封存到了记忆。
往后的时光，陈枫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努力学习，刻苦竞争，像许多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成为优秀的代名词，高中结束，考上一个不错的重点大学，大学毕业，进入一家不错的公司工作。
在乡下生活的姥姥姥爷逢人就夸耀陈枫这个有出息的孙子，村里的每一块砖头都听过她们对陈枫骄傲的赞美，以致后来陈枫回到村子面对那些黝黑的墙都有些尴尬。陈枫不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只不过做着跟所有人一样的事情，稍微好一点罢了，为什么在祖辈的眼中就成了很了不起的大事，仿佛跟更早以前的先祖们考了秀才中了举人一样光耀门楣。
城里的母亲，还有外公外婆也是一般的自豪，人们都觉得重点中学就是好的，大城市的公司也是好的，兼具两者的陈枫就尤其的优秀，他们给即将二十六岁的陈枫张罗了一门很好的亲事，陈枫虽然优秀，感情上却是个白丁。
二十六岁的夏天，陈枫的终身大事也解决了，这是个很皆大欢喜的局面，分开很久的父母终于又一次出现在一起，带着陈枫阔别已久的笑容，新娘也很好，满足陈枫对于婚姻和家庭的所有幻想，那天是陈枫头一次喝的酩酊大醉。陈枫的人生有许多第一次，都是在合适的时间到来，既不早也不晚，仿佛冥冥中就已经安排好一样。
三十六岁那年，陈枫读到了一个新闻，两个外国青年躲过保安爬上了上海一座在建的最高楼，他们在楼上自拍，还把照片分享到社交网站，嘴角挂着显眼的不可一世。跟着他们的镜头，陈枫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俯瞰这个中国最大的城市，竟莫名觉得这个角度的上海如此之美，这两个勇敢的青年真了不起。
陈枫从来没有尝试做个叛逆的人，或许是父母的分开让陈枫较少受到上一辈的关怀，也就少了相应对于约束的抵触，面对这个时代的种种规则和潜规则，陈枫都选择顺从遵守，并在同等的规则下赢得竞争。陈枫已经照这个模式赢了快二十年了，如今也算是个小有成就的公司管理层，拥有美满的家庭和比较优渥的物质条件。陈枫又从别人家的儿子变成了别人家的老公和别人家的爸爸，只是如今带给家里人的骄傲感似乎慢慢变少。
陈枫也感觉到这种变化，是社会不崇尚竞争了还是自己真的不值得夸耀了？陈枫有些想不明白。
三十六岁的夏天，陈枫回了趟老家，姥姥姥爷年纪都很大了，岁月将他们对后辈的骄傲都写进了脸上的皱纹里，每一道褶子都包藏着某一个令家族欢颜的印记，堆砌出他们透过时光慈祥的笑容。看着他们，陈枫就想到了自己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那时清澈池塘里的游鱼，田间地垄的青蛙，河边随风飘扬的柳絮和芦苇屑，然而这些都随着农村的翻新改建而失去了以往的味道，也没了那时毫无烦忧的心境。
此刻埋头串着珠子的姥姥，戴着用了多年的老花镜，细眯着眼去寻找每一枚洞眼和线的关联，阳光穿过敞开的窗口拥抱着这位数十年交情的老友，伸长的手臂挽在她的肩上，几缕蛛丝从窗台的顶部挂落，在光线的折射中体现出另类的美学。门外的矮凳上，姥爷佝偻着身子坐着，手里拿着多年前的老物件，仔细而耐心的修着，起码，修好之后还可以再用几年吧。
几年，多么迅速的一个时间单位，好像上了三十以后，所有的时间都变快了，再不像少年时那样一天可以过得比一个星期还充实而快乐；生活也变快了，不停地经历着一个个节日，从一日三餐到另一个一日三餐，从一个纪念日到另一个纪念日，转眼春节也要到了。
如果让三十六岁的陈枫回到十六岁，陈枫会做什么？
这样的假设无意义却也有意义，起码陈枫可以思索自己内心真正的渴望，不是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沿着同样的轨迹成长，哪怕做的比同龄人都优秀，那又如何。
陈枫可能去做个乐队的主唱歌手，不用考虑名气和收入，纯粹为了开心的嘶吼和呐喊，有几次在KTV中陈枫真的产生了化身歌手的错觉；可能做个歌手旁边的绿叶，玩玩吉他或架子鼓，释放出心中不为人知的狂野；可能当个画家，像大学中选修的一样，在自然山水中描绘画卷；或者从事一项有趣的竞技项目，比如台球，比如网球；甚至像那两个攀爬高楼的异国青年一样，做一些疯狂到让全世界都在瞩目的事情……
如今这些可能性只存在于陈枫的儿子身上，三十六岁的陈枫，自觉做什么都晚了一拍，连看电视，热门剧集和综艺节目都已经是年轻人的天下，甚至饰演中老年人的都是不到三十的稚嫩面孔，贴了一脸的白胡须，一说话嗓音清脆，毫无岁月。
有一天，陈枫不知怎么想起了曾经初恋的那个女生，淡忘了的脸突然就清晰起来，好像从心底某个旮沓里翻出了照片一样，后来在梦里两个人也相见了，却又再一次模糊了。如果那个时候能走出叛逆一步，现在的很多可能都会改变，自己是不是也会活成不留遗憾的样子？
三十六岁的夏末，陈枫带着家人去了一个热带海岛。
这是个并没有太多游人的安静岛屿，凹进的海岸线环绕着白的同雪一样的沙滩，热情的阳光将云层和海浪都晒成了慵懒的模样，躺在沙滩椅上的陈枫静静看着不远处玩着沙子的母亲、妻子和儿子，渐入微醺。
潮水啊，快要涨起来了吧，陈枫心想。
可我的冲浪板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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