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穿风残碑复立记
2019年6月上旬,我接到退休老干部马国友的电话。他的声音略略带着一丝激动,说是工人在清理石板路时,发现铺在路上的两块石板上有字,应该是修路功德碑。
我十分兴奋,深山古道竟有石碑!仔细询问了相关情况,然后叮嘱要保护好石碑,过些时候再去复立。
兴奋之余,也懊恼不已,我怎么就没有发现它呢?因为就在5月31日,丙安镇牵头组织“不忘初心·重温历史”活动,并邀请市文旅局、党史办、元厚镇,重走了这条古盐道暨长征路,旨在考察路线情况,为红色旅游开发作准备。我参与了这次考察。可以肯定,我的双脚还从上面践踏而过!
不过,几位民工及老干部的举动稍稍消解了我的懊恼,他们及时报告此事,让我看到了群众内心深处仍在闪烁的文物保护火星,尽管十分微弱。
6月20日,我带领劳务承包人代金权及3名工人,赶到13公里外的石碑所在地,其中约3公里的崎岖石板山路只能步行。
残碑所在地点叫小穿风,位于古道旁,距著名的穿风坳关隘约1公里多。
这条古道曾是川南通往黔中的官商大道。川盐输黔鼎盛时期,这条路非常繁忙,商人、脚夫、官员、士兵川流不息,甚至土匪也是这里的常客。据说民国时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五军军长周西成也出资修过这条路。1935年1月,林彪率长征先头部队红一军团北进南退,在这条路上留下了战斗故事和长征精神。
但是,有关这条川黔古盐道、古官道的文字记录,史籍中廖廖无几,更多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存在。因此哪怕片言只字的残碑实物,对历史文化挖掘和旅游开发来说,也显得弥足珍贵。
2019年5月29日,贵州省红军长征文化体验步道项目建设会在黔西县召开,赤水市仅丙安镇获得了省文化旅游厅的参会通知。会议决定,在全省推出首批12条红军长征文化体验线路。丙安古镇经瓦店沟至穿风坳长征路便是其中之一。
历史机遇再一次垂青丙安。早在2018年9月,丙安镇就在古道忠山处奠基了“丙安镇瓦店沟红军长征遗址”,以传承长征精神,挖掘和开发古道丰厚的人文历史文化、美丽的自然风光,带动旅游业发展。
这条官商、盐运古道,早已淹没在荒草、密林和深谷中,沿途仅余农家不足10户,忠山至穿风坳5公里则见不到一间房屋,原来的近百家幺店子只剩下残存的地基。这里连电讯信号都没有。除了残破石板路,以及梯子岩立于清朝的石碑,钻圈两块分别刻于清朝和民国的摩崖石刻外,沿途少有其他实物证据,可以证明这条路曾经的辉煌。如果不是磨损严重的石板路,很难想像这里曾经是一条重要的川黔官商通衢。
能够在大山深处找到残碑,这是极有价值的重要文化发现。
丙安古镇至穿风坳古道长约15公里。残余石板路大约还有三段共8公里,其余的毁于乡村公路建设。其中最长一段约5公里,起于忠山长征遗址,止于山谷最深最高处的穿风坳。残碑就是在这段路上发现的。另外两段分别是药溪口至瓦店子约1.8公里,五里坡至柏香林约1公里。
断成两截的石碑,相距两米多正面向上横躺在路上,成为铺路石。“永垂万古”四个15厘米见方的大字清晰可辨,只是“古”字缺损了一部分。石碑高约1.3米,宽约0.85米,厚约0.2米,由丹霞石雕刻而成。
很明显,从断裂的情形看,石碑是人为破坏,而非自然损坏。断裂缺失,加上脚步踩踏,文字磨损严重,下半部尤甚,辨别十分吃力,已无法完整阅读和考证其立碑年代。
小心翼翼地抬起石碑,一只红色大螃蟹赫然展现在眼前,令人称奇。号称“永垂万古”的修路功德碑,百年之后,即沦落为路人的垫脚石和螃蟹的庇护所。
这条在清朝曾经繁华如市的川黔官商大道和古盐道,如今除了探险和猎奇者,这里人迹罕至,就连山林的主人都难得到山上看望一下,任凭竹木腐烂在林中。1959年赤水至桐梓公路开通,结束了这条路的历史使命,它骤然冷清下来。曾经赖以往来遵义贵阳和川南的康庄大道,突然变得那么崎岖、陡峭、丑陋、难行、可恨,何况还要背负沉重的盐包、布匹和粮食等商品。
也许毁碑人带着怨恨的情绪,因为他曾经在这条路上吃了不少苦。他恨恨地看着石碑,一块平整的大石板,立在那里能发挥什么作用?不如拿来铺路还可以节省几步脚力。于是,无知的毁碑人,没有丝毫的犹豫,有力而坚决地挥起了铁锤。
铁锤“咚咚”作响,石碑轰然倒下。无知打断了石碑,也将这条路砸出了历史断层,古盐道的历史顿时残缺,珍贵少有的历史和文化见证,被砸没了一大截。就连荒草竹林都欺负起曾经的官商大道来,将它深深掩埋。
仔细想来,许多文物古迹在无知和泄愤中也遭遇了类似的命运,或充为铺路石,或成为建房材料,或当作水库堤坝,甚至仅仅因为发泄仇恨而被付之一炬,肆意毁坏。类似的悲剧在中国大地上曾经无数次上演,但愿这样的悲剧永远谢幕。
下半截残碑,重约二、三百斤,抬到十余米外的复立处,四个工人显得并不轻松。可以想见,当年毁碑的应该不只一人,就算他毫不顾惜地将石碑翻滚到铺路位置,也至少需要两人。而为了减轻搬运的难度,打断石碑是必要的,这也需要花费不少力气。
石碑的原始立处无法确定。这里曾经是一个幺店子,专门提供餐饮住宿。房子早已没有踪影,只能看到石头堆砌的肩坎。石碑应该就立在屋基周围。我仔细推测原来的立处,同时便于展示和游人阅读,然后确定选址于老屋基往穿风坳方向边缘路旁靠山侧。两段残碑中间缺损无法连接,我们把碑上半部直接放在下半部上面,背靠山体石壁,勉强算是把碑“立”起来了。
石碑立起来,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瓦店沟的历史又增添了文字的证据,尽管残缺。
叫工人用水清洗掉石碑上的泥土,我从不同角度、运用逆光等方式,拍了十余张照片。
回来后经过仔细辨认和揣测,勉强读出这样的碑文:“培修川风垇桥路……端甚……崎岖之路……礼。有作善降祥之语,易……达仁……之要道也。造利万人来往之桥,为……往……息欤?接……不。坦荡康庄利益行人。……善举,告……自无量……前功非独立可成,持薄……为首李文泰。特授贵州仁怀营驻防……冬吉立”。余下文字多为捐资人姓名及金额。
从北宋大观三年(1109年)起至清光绪34年(1908年),赤水的名称先后叫仁怀县、仁怀堡、仁怀厅、仁怀直隶厅,从1908年起才改称赤水。由“特授贵州仁怀营驻防”碑文,可以推定石碑应立于1908年之前,也即清朝,大约在十九世纪初至1908年之间。
根据“……之要道也。造利万人来往之桥”的表述,可想像当时这条路的重要性和人声鼎沸的场景。而从立碑勒石之举,也可看出此次修路工程的非同一般。
人喊马嘶的喧嚣没有了,就连农户的炊烟也绝迹了,突然天降的偏僻和冷落,让人们逃离了这个地方,代之而起的是蝉鸣蛙唱,鸟吟虫啾。曾经生意兴隆的幺店子,已经人去屋倒,屋基被密密的楠竹牢牢占据,只留下残垣断石,可依稀猜想四川总督丁宝桢整修这条古道的汗水,以及周西成由赤水赴贵阳履职贵州省主席的匆匆脚步。
如今,随着旅游业的开发,这条路又迎来人声鼎沸。不同的是,当年行走在这条路上的官员、士兵、商人、苦力,他们是为生计或社稷而被迫奔波。而今天穿梭于此的游人、户外体验者,则是为磨砺心智,或者为消解富裕生活造成的过多脂肪而主动“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