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草原(节选)
冬
临近年节,弟媳凤霞在她的父母一再打电话央求下,只能带着贺什格图回娘家过年。他们一走,家里就冷清多了,天气也似乎心灵感应似的,呼伦贝尔草原的温度骤然降到零下30摄……
冬
临近年节,弟媳凤霞在她的父母一再打电话央求下,只能带着贺什格图回娘家过年。他们一走,家里就冷清多了,天气也似乎心灵感应似的,呼伦贝尔草原的温度骤然降到零下30摄氏度,人脸刚刚探出门去,空气中便有无数把锐利的刀子般杀了过来,那刀是血淋淋的,寒光也不见,便热腾腾地过了人的脸。
尽管如此,人依然要生活下去。我还在睡梦中,阿妈就已经起床,打扫院子,砸煤块,朝火墙中添加干牛粪,挤奶,喂食猫狗,汲水。阿爸则推了草料,一趟趟地给奶牛添加吃的,他的腿脚更加地缓慢,走一步,好像在向前挪移,总是让人担着心。除了喂牛和捡牛粪,我就很难在院子里看到他的身影;他总是半躺在床上,边吸烟边看他半懂不懂的电视,云雾缭绕中,会听到小猫嘎塔在他枕边香甜的呼噜声。明年的这个时候,就是他的六十大寿,但是大家都怀疑到时候他连宴席也不会参加,只让阿妈给他操办,他自己则依然躺在床上,守着这一方院子;因为贺什格图的结婚喜宴,他作为阿爸都没有出席,而他自己更是得过且过,万事不放在心上。
所以家里的一切,现在都落在了阿妈的肩上。这些看似琐碎的活计,在如此严寒的天气里,每一件都倍加辛劳。这导致昨晚阿妈累得腰酸背痛,一宿没有睡着。不过每次问她累不累,她都两个字:不累;问她冷不冷,她也两个字:不冷。而我一要帮忙做点家务,她就立刻说:太累,你别干了。甚至我大小便,她都要我在房间里解决,因为外面太冷了。她似乎是一台永不知疲倦的机器,无休止地运转下去,永远也停不下来。
今天早晨,牧羊犬朗塔把阿妈的手套衔出去很远,丢在一个它以为人会找不到的角落里。我猜它也是觉得阿妈太累了,所以才要藏起她的手套,让她歇上一歇。尽管凤霞不在,但朗塔还是很忠实地恪守着她在家时的准则,再冷也不进客厅暖和一下。我敞开了门,唤它进来,它半个身子探进来,另外半个,则始终没敢跨进来。任凭我用什么方式唤它,甚至拿牛肉干诱惑,都不能改变它的坚强意志。而阿妈房间里的嘎塔,被抱进客厅里来后,紧张地四处要找角落藏起来。后来是阿妈又将它送回自己卧室的床上,它才重新找到了家一般,松了口气。朗塔已经跟我熟悉起来,甚至还像与贺什格图嬉戏那样,抬起前腿,搭在我的身上,要跟我耍闹;而我一给它挠痒,它就温顺地俯下身去,一动不动地享受这片刻的温暖。
明天商店就关门了,镇上的喇嘛说,今年初一不能出门,所以我随阿妈最后一次去商店购物。凤霞乐意去新开的大超市,阿妈则每次都选择“大商店”。这家商店已有三四十年历史了。商店的布局,还保持着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样子。起初我还觉得商店里东西陈旧,货架也稀稀拉拉,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买的;但转了一圈后发现,里面竟然比其他商店都货物齐全。既有日常用品,也有铁壶、窗帘、桌布、钳子、铁丝、祭品、衣服、书包、钱包、大米、白面这些不太常见的东西。竟然,在商店的东北角,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柜台,是专门为布匹而准备的。阿妈买了几斤鸡蛋、红枣、茶叶和一提卫生纸之后,又让女店主扯了三块钱的长布条,分别为蓝色、黑色和黄色,说是祭祖用的。
女店主的男人因为癌症去世了,她有两个孩子,儿子在呼和浩特打工,女儿则在读大学。她看到阿妈亲昵地给我抓着背上的痒,带着一点羡慕,微笑望着。商店因为太大,便显得空旷冷清,她一个人烤着电暖气,不紧不慢地招呼着顾客,脸上看不到一点悲伤,似乎没有男人的生活,依然要这样平静从容地,日复一日地过下去。
路过贺什格图小学班主任家门口时,看到一个约四十五六岁的微胖的女人,正站在雪地里,送别自家的客人。凭着感觉,我猜测这就是那个独生子在伊敏河溺水而亡后又怀孕的母亲。问了阿妈,果然是她。尽管穿了厚厚的衣服,但依然可以看出她的腹部微微隆起。她有着太阳一样圆而大的脸盘,那脸上流溢着真诚的笑意,夕阳照射过来,像涂了一抹金黄的明亮的油彩。她站在那里,挥手朝人告别,嘴里说着告别的话。见我看她,她竟笑着朝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也朝她回以点头的礼节。尽管彼此什么也没有说,但我的心里,却生起一股由衷的敬意,为这样一个坚强到可以称之为勇敢的女人。她家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打草机和小货车在院子的角落里,顶着厚厚的积雪,安静站着。奶牛依然很多,可以隔墙听到它们生机勃勃的叫声。阿妈说,他们已经在海拉尔买了楼房,生活并没有因为独生子的溺水而亡停滞下来。那些打捞上来的孩子的衣服,如果没有随其火化,想必一定被做母亲的洗得干干净净,放在了箱底。他们收藏起过去,就像草原收藏起悲伤,新生婴儿的即将到来,又会强劲地催生出那些暂时被搁置了的希望。冬天过去,草会发芽,而一个孩子死去,又会有新的一个,从母亲的怀中孕育出来。
到家的时候,夕阳已经落了下去。远远近近地,听到鞭炮声起,春联在冰冷的墙上,以最耀眼的红色,迎接一年的最后一夜。
虽然喇嘛说了今天出门不太吉利,阿妈也严格遵守这一说法,但依然阻挡不住大多数人出门拜年。刚刚拖过的地板上,不过一会工夫,又全是泥土或者牛粪。朗塔是家里负责迎来送往到门口的那一个,因为大家都忙着在房间里聊天喝茶,交流最新的见闻,或者张家长李家短地聊些八卦,所以根本没有人陪朗塔玩耍。连阿爸也不出门了,端坐在炕上,等着年轻一辈人前来拜年。不过朗塔倒会自娱自乐,它一个人在院子里,衔着一根木棍,从房子墙角,疯跑到院子门口,又衔着返身冲上草垛,好像在进行一场一个人的百米冲刺。照日格图偶尔出门,唤一下它,它也不再拘谨,立刻亲昵地扑过来,要来一个热烈的拥抱。家里的小牛犊感冒了,懒得搭理朗塔,它便愈发的孤独,并用绕院子飞奔的方式,试图唤起房间里边喝奶茶边热火朝天聊着的人们的注意。
来拜年的人扯着家长里短,但不管人们怎样议论别人家的事,当事的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烦恼或者执拗下去。就像阿妈,也会因为凤霞遗传自她的阿爸的暴躁脾气,而要通过絮絮叨叨地对照日格图和我倾诉,才能将心底的无奈得以缓解。凤霞在家的时候,阿妈什么也不说,凤霞脸色不好看,她当没有看见;凤霞偷懒不干活,她就自己多干一些;凤霞跟贺什格图吵架,打碎了桌上所有的碗盘,她也当没有听见,然后等他们两个都生气睡觉了,自己默默地将满地狼藉打扫干净。这是阿妈作为婆婆最好的处理方式,就像这辽阔无边的草原,洞悉一切的秘密,却从来不言不语,而是用宽容的态度,包容着世间一切的悲欢。甚至凤霞极少喊她阿妈,她都从不介意。尽管她也朝我们唠叨凤霞的这些缺点,但是每次唠叨完,她又自我总结说:我不管他们两个怎么吵闹,差不多就行了。
差不多就行了——这也是草原上大多数的婆婆,处理与新一代儿媳关系的方式。不管有怎样的缺点,急性子也罢,好吃懒做也罢,爱玩麻将也罢,都可以像冬天的草原,雪花一落,一切都掩盖起来,只留下一个洁白无瑕的世界,呈现给外人。
斯琴阿爸来拜年时,看到他突出的一排龅牙,我忍不住问阿妈,斯琴阿妈当初是怎么看上牙相不佳的阿爸的?如果是我,肯定连第二面也不肯见,更别提嫁过去了。阿妈想也没想,就幽默道:可能人家就是看中了他的大龅牙吧。这就是阿妈对待烦恼的法宝,一句幽默,就哈哈笑过。凤霞和贺什格图去办年货,分别买了两件相似的橙黄色羽绒服,忘了给阿妈买东西,她照例在看到他们穿着鲜艳的情侣服出门的时候,透过窗户朝我们指点道:看,多像监狱的制服。我们都被她这形象的比喻,逗得前俯后仰,她自己也因此将这点不悦,忘在了脑后。
串门的人一个接一个,但阿妈在陪伴客人的时候,也不忘去看一眼感冒的牛犊,这头牛犊的妈妈,因为偿还凤霞结婚时欠下的高利贷,在秋天时被卖掉了,阿妈便有些心疼它,看它冻得瑟瑟发抖,只能用一次次地看望,来暂时消解它因为诊所关门买不到针剂治疗的痛苦。她一个劲儿地念叨,如果牛犊死了怎么办呢?念叨完了,她又自言自语:唉,死了就死了吧。她还说起家里的小猫嘎塔,非常懂事,从不随便拉屎撒尿,总是跑到阿妈为它准备的尿盆里去方便。甚至每次感冒,它都要离开家门,在草原上自愈,等到好了才又回来,似乎怕给主人带来麻烦。
夜已经很深了,还时不时地可以看到阿妈拿着手电筒,去牛圈里看望小牛。夜空中偶尔会见到烟火,但比昨天已经稀少了许多。繁星在天空中安静地闪烁,一切都陷入睡梦之中,除了为牛犊焦虑的阿妈。
今天我们开始正式出门给人拜年。不过还没有走到那森家商店门口,我就被万根银针般一起朝脸上刺来的风,给冻得想要打退堂鼓。阿妈看我因为冷而小狗一样哼哼唧唧的样子,就给镇上一个私人运营的司机打了电话,让他到那森家商店门口接我们去拜年,谈好的价格是十块钱。不过两公里的路,寒冷却将其变得异常得遥远和艰难。路上见到的人的睫毛、眉毛、刘海、胡子,全都是白色的一层霜冻,猛一看过去,好像一个个可以移动的雪人。即便如此,我坐在车里的时候,还看到一个年轻女人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驶过,丝毫不怕路会打滑,将她摔倒在地,更不必说坐在摩托车上,加了速的北风,会怎样撕扯着她的衣服。
我们要去拜年的远房姑姑家、巴特家和鹏鹏家,离得很近,所以车就在姑姑家门口停了下来。进门先看到的,就是趴在炕上画画的索利亚。她的爷爷奶奶正在吃中午饭,见我们来,便起身相迎,并将一碗奶茶和自己炸好的甜香果条端了上来。不过,我看到总喜欢哈哈大笑的远房姑姑指甲里的灰尘时,便失去了喝奶茶的欲望,对果条也没有了食欲。但片刻之后,看到他们的热情,心便软了下去。又想起草原上常年艰辛的户外劳作,使得大多数人的手,包括阿爸阿妈,都是灰黑色的,尘埃长到肉里去,洗也洗不掉,就像他们的脸,因为没有任何阻挡的风吹日晒,那黑红杂糅的颜色,也是从幼年时就嵌入脸上去的。这样想想,便生出宽容,拿起果条,蘸着奶茶,认真吃了起来。
不过,这实在是一个不怎么讲究的家,用阿妈的话说,埋汰得很。炕上的毯子皱皱巴巴,靠枕头一角的火墙边上,还烤着几双羊皮做成的高筒靴。房间里几乎没有椅子,大家都是坐在炕沿上吃饭,电视是十几年前的,户外的风微微一动,电视便生出满屏的雪花。桌子和两个橱柜,不是裂了缝,就是缺了扇玻璃,看上去也是年月长久的样子。据说,家里所有的家具,都是姑父一个人打的。很多年前,他还是有名的木匠,后来大家都开始从海拉尔买时兴的家具,他的那点手艺便没有了用武之地。姑姑说,要找夏天时我曾给开着四轮车去市里看病的他们,拍过的一张照片,但东西实在太杂乱了,她找了老长时间,也不记得究竟放到了哪里。
透过窗户,看到他们家院子里,有大约二三十头大大小小的奶牛,在悠闲地吃草,或者晒着太阳。他们的两个儿子,不管是离婚的大儿子家,还是刚刚结婚的小儿子家,都是簇新的砖房。所以这样推算起来,他们家应该不是太过穷困。果然,出门后问了阿妈,他们家不穷,只是在持家方面,姑姑得过且过,而花钱上又非常节俭,所以便显得生活有些不太洁净,好像一件居家的衣服,沾了外面的泥点子,又被人随随便便一揉,给扔到了床头上一样。去年凤霞刚刚结婚,前去拜年,按照风俗,新媳妇拜年,长辈要给钱作为心意。凤霞与贺什格图提了礼物兴致勃勃地去了,结果,姑姑只给了凤霞五十块钱。凤霞回来一算,便嘟囔道:亏了。因为,提过去的礼物多于五十块。这之后,大家便觉得这个姑姑有些抠门。不过阿妈并不太算计这些,看到索利亚前去拜年,便对爸妈离婚的她生出心疼,还给了她一份压岁钱。
大约因为姑姑家实在不太讲究,所以到了装修在镇上数一数二的巴特家后,便因为对比过于强烈而生出感慨,想,人与人虽然不同,但草原对人却是公平的,如果勤劳又肯吃苦,那么在这出门踩一脚全是牛粪的大地上,也同样能过上像城市里一样精致的生活。巴特家完全是按照城市里三室一厅的样子来装修的。木质纹路的地板,贴满一堵墙的衣橱,挂着一把大大吉他的巴特卧室,还有粉红色风格并摆着一个可爱毛绒小熊的女儿的卧室。客厅里有两个大储量的冰柜,用来存放奶皮奶干,每个窗台上都放着一个插了花朵的漂亮花瓶。窗户擦得非常干净,地板上更见不到别人家常有的牛粪或者草屑。刚刚进门的小客厅,因为铺着地毯一样花色的地板砖,还让人误以为是高贵的地毯。照日格图就花了眼,犹豫一下,问我要不要脱鞋进去。这也一定程度上,将户外的尘灰阻挡下来。每个房间里都靠暖气片取暖,不像别家,采取火墙的方式。所以他们家的墙壁,便粉白得多,没有因为火墙长年灼烧,而留下的大小的裂缝,或烟熏火燎的黑。
巴特家养了四十多头牛,还有三十多头羊;羊在宽大的羊圈里,牛则在砖房搭建成的温暖的牛圈里。他们家的门都比别人家讲究,不是木头的栅栏做成,而是厂房一般砖红色的大铁门。因为每天要做三十多张奶皮,还要挤奶喂牛喂羊,所以他们家长年都要雇人干活。尽管如此,巴特的阿爸还是腾出手来,做着另外一项更挣钱的生意——老客。这是草原上对牛贩子的称呼,只有家境宽裕又人脉宽广的人,才适合做这一行。每一头牛,老客们从牧民手里收购转卖后,能挣到两三千元,这甚至比牧民们一头牛的价格都要高。所以巴特家尽管比贺什格图家晚移民至此几年,也同样没有草甸子,要依靠买草喂牛,但他们却因勤奋持家,又擅长专研发财之道,很快就成了镇上的有钱人。
虽然做奶皮奶干麻烦,巴特阿妈并没有放下这一行当,而且还打算明年专门在院子里修建一个房间,并在整个房间里都修一圈炉子,这样就能放下更多做奶皮的盆子了。
这无疑是草原上将生活过得蒸蒸日上的牧民代表。尽管一儿一女都在读大学,花费很多,女儿因为阑尾,两次住院开刀,现在巴特还在医院里给姐姐陪床,可是他们脸上写着的,却是对未来生活满满当当的自信与希望。就像巴特阿妈说的,做奶皮就像吸大烟一样上瘾,虽然做了也不一定能挣多少钱,可是不做呢,又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好像这不是我们的活法一样。
或许,正是这样对生活“上瘾”的感觉,才让他们脚踏实地,过上了让镇上其他人羡慕的富裕生活。不过我想,远房的姑父更羡慕的,大约是巴特的阿爸,找到能吃苦耐劳又擅持家的巴特阿妈。巴特阿爸是姑父的亲弟弟,兄弟两个,左右邻居,却一个宽宅大院,一个邋遢小屋。但当年,他们都曾吃过别人筛下来扔掉的“土面”,站在同样一无所有的起点上。
从鹏鹏家出来,已是午后四点多钟。晚霞铺满了整个的天边,远远看去,好像一条巨大的火红与墨蓝相间的哈达,搭在天空的腰际。炊烟四起,尽管刚刚贴上去的春联,要么被风吹落在地,要么被牛犊啃去半个,但这样在深夜抵达零下40摄氏度的寒冷,并没有冰冻住人们生活的热情。那森家的商店里,依然有男人们拿了一瓶海拉尔啤酒,边喝边聊着开春以后的事。一个人留守在家的阿爸,腿脚不便,也还是走出来,在院子里一下一下地砸着煤块。他的旁边,朗塔已经从雪地上起身,朝远方的我们,飞奔过来。
今天没风,天气便暖和了一些。不过,因为昨晚太冷,压水机给冻住,结了厚厚的冰,无法汲水。照日格图只能去鹏鹏家拿来一根长长的带漏斗的细皮管,将热水灌进去解冻,同时井的四周,还用火烤着,来加速冰的融化。当照日格图站在椅子上,一手高高举着皮管,一手提着很沉的热水壶灌热水时,感觉像是在给压水机输液一般好玩。不过实际操作起来,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大家在寒冷中瑟缩着,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终于解冻了井水。阿妈沾了水的手,因为碰到凉到彻骨的压水机,立刻冻了上去,拿开手的时候,皮都扯下了一块,露出鲜红的血肉。
一听到井水哗哗流淌出来,奶牛们便哗啦一下从牛圈里跑出来,成群结队地到井旁边的胶皮水槽里喝水。朗塔也过来凑热闹,在牛群里穿梭来去,好不快活。不过它一看见我去拍院子外面大树上的鸟窝,便移情别恋,转而向我飞奔过来。我扔一个雪块到远处去,它也讨好我似的,风驰电掣般地冲将过去,并以一种非要把那雪块从雪地里捡拾出来给我的精神,执着地将大半个脑袋深入雪地里找寻着。耍闹一阵后,它便兴奋起来,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并用嘴啃咬着我的鞋子,似乎想让我留下来再陪它一会儿。
阿妈抬头看看温暖的阳光,对我说:今天不冷,你和照日格图去河边玩吧,也带上朗塔。阿妈这话刚刚说完,朗塔就嗖的一声向院子外面冲去,似乎知道我们的去向。而且它也不等我们,熟练地钻过栅栏,几步就飞奔出去很远。不过它这是在故意逗我们玩呢,很快它就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我们两个人,因为拧不开铁丝缠绕的栅栏,只能钻过窄窄的木门的笨拙相。我猜想它看到我们两个人笨熊一样,一定会在心里笑话我们。
一路上,朗塔时而跟奶牛对对话,时而跃上照日格图的肩膀,跟他一比高低,时而悄无声息地钻进沿途人家的院子里,将草垛旁边安静吃草的奶牛吓了一跳。不过对于同类,它并不仗着自己身强体壮、欺软怕硬,反而它很容易招惹几只狗过来嬉戏。不过大多数的狗,看到它的高大体型,还是会生出惧怕,所以也便逗上一逗,就从铁丝网钻回自己的家。好在朗塔能够自娱自乐,冲到结了冰的河面上去,听河水在厚厚的冰层下流淌的声音,或者沿着河边东嗅西闻,似乎在寻找青草的踪迹。朗塔知道阿妈每顿饭都会为它准备好,所以它基本不像别的狗一样,随便捡拾外面的垃圾吃。它只是好奇,对每一件东西都充满了浓郁的好奇,像一个作家或者艺术家。
等我们行至河面上一处被砸开用来饮牛的冰洞处时,朗塔探头看着下面冒着汩汩热气的水,但听到照日格图砸下去的冰块发出咕咚一声“巨响”,它立刻惊骇地跳起来,但又忍不住,还是探头探脑、小心翼翼地看着,满眼都是想要探知秘密的兴奋。
在河面上玩了大半天,朗塔还不尽兴,试图拉着我们去更远处寻觅。不过我的头发都结了霜,成了白色的硬铁丝,照日格图也出了一身的汗,两个人便决定原路返回。朗塔没有办法,只好悻悻地在我们前面带路。不过它耍了点小心计,将我差点带回到河面上去。它自己更是不走寻常路,任我们在上面怎么呼唤,它都只在河沿上闲庭散步。等到了家门口,它还想再次挽留,撒娇耍赖,扑到照日格图身上,作最后的嬉闹。
饭后,阿妈兴致勃勃地要带我去乳品厂附近玩。
锡尼河西苏木朝东、西、南的大小道,我都走过了。唯独朝北的道路,我还从未探访过。有阿妈做向导,我更乐意出门,因为她总能给我讲很多镇上的故事;而且她有很好的审美,这种审美好到不亚于到此地采风的艺术家。她总能从日常生活中,寻找到那些被人忽略了的别致与美好。尽管她在草原上住了大半辈子,可是时间并未曾消磨掉她对那些灵巧风景的捕捉与感知能力。一起出门,她常常比我更快地发现可以进入相机镜头的风景。在她的眼里,草原上一块冒着热气的牛粪,都像盛开的蘑菇一样好看。更别说猫猫狗狗们的一举一动,或者一只鸟飞翔的动容姿态,再或一只挑在屋檐上的灯笼,一垛堆砌得饱满漂亮的牛粪堆。
朗塔当然一步不离地紧跟着我们。沿途许多人家的狗,嗅到朗塔的气息,隔着栅栏朝它呼唤,或者挑衅似的叫喊。用阿妈的话说,都是些“脸色”不好看的狗,远没有朗塔“狼一样”帅气。朗塔对这些挑衅,采取的姿态一律是不给予回应。任它们在那儿汪汪地叫着,它只淡淡看上一眼,便又寻找新的比如一块落满雪的牛粪之类的玩伴了。那些狗只好偃旗息鼓,很无趣地回了自己的地盘。
不过,在遇到一个小小的宠物狗时,它不知是对人家生出怜爱之心,还是忽然玩心四起,竟是停下来,与那小狗左亲右吻,好不热络。甚至在那小狗撒了一泡尿后,它也跑过去,而且就对着那一片尿迹,也撒了一泡。似乎,它在用这种方式,记住这难得的一点情谊。不过它对这些事情,一会儿就忘记了,路上谁家宰羊留下的一片羊毛也成了它的玩物,乐此不疲地衔着它们,从一个地方奔向另外一个地方。
很少看到人,这点大家都躲在房间里喝酒吃饭。偶尔会见到一两个女人,在院子里汲水,或者镇上的出租车司机又开着他那辆要散架的二手车,接送来往于镇上的人们串门。阿妈称那车为“破烂儿”,因为它的前面,碰掉了一大块,像个醉酒后摔得鼻青脸肿的人。而它的行李箱部分,更是叫绝地捆绑了一个绳子,这让他的车,看上去像是稍稍一碰就碎成粉末似的。这大概也是为什么别人租车,但凡在镇上穿行,都至少十五块钱,而他却一律十块的原因吧。我们逛了两个小时,绕镇上半圈,它的车来来回回,我们至少看到了四五次。
我们看到更多的,是肥胖的喜鹊。这时节虽然是寒冬,但是它们一点都不乏吃的,大家都将垃圾倒在院子里,等着它们前来觅食,也顺便给自己带来一点好的运气。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栅栏上、屋顶上,都会看到几只喜鹊。有时候,它们也会飞到树梢上,闲散地唱歌。树上落满了雪花,一棵一棵,像开满了白色的花朵;稀疏的枝条映在深蓝色的天空上,美到像是画上去的,不,再好的画家也画不出来那样动人的风情。
阿妈说,三四月份的时候,鸟们开始建造自己的房子。她曾经看到一只喜鹊,在庭院附近的树上,选定了地址后,便每天飞很远寻找几根结实的枝条,而且毅力非凡,天天如此,直至两个月后,一个完美的鸟巢出现在树上。我问草原上风大,会不会将鸟巢吹落在地?阿妈说不会,因为它们的房子结实得很,也暖和得很。就像我们看到的镇上北半部建造的土墙房子,看上去材料原始,也不美观,但是却比砖房暖和多了。
不过阿妈说的这种土房子,正在镇上慢慢地消失,大家还是喜欢看上去洋气也好看的红砖房。就像路过的斯琴家,院子里已经堆满了崭新的红砖,就等春天一到破土动工,建造新房。那红砖堆在雪地上,看上去便格外的红,好像从天边采了一片晚霞,覆了上去一般。
路上还看到一个牛犊,努力地想喝一个母牛的奶,但母牛却百般躲避。阿妈便说那母牛一定是“弃犊”了,我想起电影里总是用唱歌唤醒母牛爱心的方式,便问镇上也是这样吗?阿妈说,镇上原来都是专门的人来做这事,但是那人总是将看客们赶走单独行动,好像怕人偷学了技术,无法挣钱一样。不过后来,大家还是“偷学”到了方法。大多数时候,这方法还是有效的,但是一定要赶在牛犊刚刚生下来的时候,将母牛产道中黏湿的液体取出来抹在牛犊的身上,并将牛犊抱到母牛的脸旁,它嗅到那来自自己身体的气息,就能认出这是自己的孩子,并同意它喝身上的奶汁了。
这让我想起舐犊情深的成语。大约这种用体液联结母子的方式,就是来自这个成语吧。不过,如果这种方法也失败了,那就看哪个牛犊嘴软了。蒙古语里有一句谚语说,嘴软的牛犊能吃千家的奶,便是对那些嘴巴软、擅长撒娇的牛犊的描述;因为只有撒娇,才可以唤起母牛的爱心,并因此喝到不同的奶汁。不过阿妈和凤霞都是倔强的女人,因为贺什格图和凤霞还不回来,阿妈一个人操持所有家务,太过劳累,她便有些不悦;所以贺什格图打电话来拜年的时候,阿妈故意不接,几次之后,接听了,也不问他们何时回来。凤霞更是嘴硬,从不肯对阿妈说一句谢谢,但是她却私下里对我说,其实大部分时候,阿妈对她挺好的,不让她干活,也疼她;她还告诉我说,阿妈已经去世的婆婆也疼爱能干的媳妇,甚至阿妈出去串门,婆婆都要接她回家,所以这样好的传统,也传给了阿妈。而阿妈呢,也对我说,凤霞从小受了很多的苦,没怎么上过学,出来打工,什么活儿都干,什么苦也都吃过,所以这样命苦的孩子,应该好好疼她一些才是。
我们快到乳品厂的时候,接到了贺什格图的电话,说他们正在车上,大约四点钟就能到家了。阿妈挂了电话,脚步轻松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便将我带到了乳品厂的门口。当年惊动全国的三鹿事件发生的前一年,这片叫北雪乳业的厂房恰好开始运营。可惜生不逢时,三鹿事件对乳业的巨大冲击,让因为靠近奶源区而红红火火的乳品厂一下子垮掉了。而且,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能力活转过来,只留下这一片空旷的厂房,和里面崭新的机器,在锡尼河镇的边缘,孤独地站着。唯一可以看到的生机,是守门人房间里,冒出的一点用来取暖的不怎么旺盛的烟火。
从乳品厂返回的路,因为有些迎风,便格外的冷。口中不断呼出去的热气,让我们额头上的头发都结了冰。这点冰在抵达一家商店的时候,又因房间里的热气开始融化,并在我们脸上汗水一般流淌下来。
朗塔在我们购物的时候,大约以为我们很久才会出来,所以一个人先飞奔回了家。而我们刚刚到家,还没有歇息好走了两个小时的双腿,一杯热奶茶也没有喝完呢,贺什格图便与凤霞推门进来了。
凤霞他们一回来,家里又恢复了热闹与笑声。阿妈前几日还朝我唠叨凤霞的缺点呢,但见了凤霞,立刻就忘了。凤霞做饭,阿妈就站在她的旁边,一口气都不喘地给她絮叨起几日来的大事小情。甚至她跟凤霞唠嗑时的那种亲密与迫切,让一旁的我看了,都有些微微的嫉妒。
夜色如魔法师所穿的密不透风的黑色帷幔,很快罩住了茫茫无边的雪原。满天的繁星,则是夜空上镶嵌的神秘的钻石,在人家屋顶上,静静闪烁着迷人的光芒。房间里传来一家人打扑克的笑声,所有白日里的痛苦、烦恼、劳累、艰辛、矛盾、纠结,都在这静谧的雪夜里消融。如一滴牛奶,消融在另一滴牛奶之中。世界只剩浓郁的芬芳,飘荡在广袤的大地之上,和苍茫的夜空之下。
安宁,生于20世纪80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人。已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遗忘在乡下的植物》《乡野闲人》《迁徙记》《寂静人间》。曾获首届华语青年作家奖、丁玲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内蒙古索龙嘎文学奖、广西文学奖、山东文学奖、草原文学奖,银雀文学奖等多种奖项。散文《走亲戚》入选2015年度全国散文排行榜,长篇小说《试婚》在台湾出版繁体版。在《人民文学》《十月》《天涯》等发表作品400余万字。现为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