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2年第11期|傅菲:狐狸之诗
湖边是一片森林。森林长在山坡上,斜缓,疏密有致。高树有乌桕、白姜子树、五裂槭、杉、栲、枫香、木荷、青栎。仲夏,树叶稠密肥厚,阳光西斜,洒在林子里,花白又深绿。湖是一个野湖,并不大,依着山坳的地势,似一个宝蓝色大葫芦。山泉哗啦啦地灌入湖中。一条草径沿着湖环绕。
“小欢追我呀。小欢,快跑啊。”安盈骑着草绿色自行车,在草径上飞快地骑着。他戴着麦秸帽,赤裸着上身,站着骑,双脚牵动着踏板,一高一低地耸着身子,白色辐条转动出光的波纹。树影静默在湖中,云朵也静默在湖中。自行车拖拽一条山鼠,山鼠吱吱吱地叫。
一条狐狸追着自行车跑,它脖子的铃铛晃着,当啷当啷,清脆悦耳。它抖着毛绒绒尾巴,嗖嗖嗖地窜过草丛,斑黄的身影忽隐忽现。安盈往林中骑上去,坡道平缓,慢慢往上斜,斜入一个峡谷。树鹰在林杪间盘旋,“嘘,嘘,嘘”,悠扬轻盈地叫着。从它明亮的叫声中,可以让人感觉到风正从山顶往下翻滚,带着尚未消退的溽热和森林的幽凉。安盈放下自行车,摊卧在一片斑地锦上,他的眼球映出蓝蓝的天。狐狸伸出嘴巴,拱他汗液涔涔的头。他摸着它的头,摸着摸着它蹲了下来,闭着眼,趴卧下去。涧瀑在不远处的山崖,飞溅下来,腾起一阵阵水雾。
“安盈,吃饭了。”安盈隐隐听到妈妈叫自己,他没应。他拔一把斑地锦,盖在脸上。狐狸拱他脖子,“呃呃呃”,叫了几声。
扶起自行车,他把狐狸装在车架上的筒篓里,骑车下了坡,顺着峡谷向南,弯过一个小山坳,在一棵老枫香树下,停了下来。枫香树稠密的树叶,抖落一地树荫。树下,是一个泥地夯实的四角院子,砌了片石的矮墙。矮墙摆了一钵吊兰、一钵凤仙花、一钵朝颜。朝颜顺着一根竹竿,往上绕,没绕上去的藤蔓,垂了下来,挂在墙面上,几朵零星的花蔫蔫的,倦于露出笑容。因为这棵老枫香树,坳唤作枫树坳。
狐狸从筒篓里跳出来,逃窜似的翻过门槛,溜进厢房,藏在木桶里,卧下来,眯着眼睛睡觉。这是一只小狐狸,才四个月大,小巧玲珑,跑路滚着身子。狐狸是安盈爸爸西亮从草丛捡来的。西亮是一个解板师傅,卖木板。有人要木板了,给他一个电话,他开一辆小货车,突突突,送货上门。
2月的一天,西亮送了货回家,在溪头看见一条小狗,刚长出淡淡绒毛,落在草丛,他用衣服包了狗崽,带回家。狗崽可能才出生几天,还没睁眼,耷拉着脑袋睡觉。他对安盈说:“捡了条狗崽回来,给你作伴。”安盈抬头斜睨了一眼爸爸,一句话也不说,伸出双手,抱过狗崽。安盈是个休学的初二学生。他因患有抑郁症休学半年了。他整天待在家里,哪儿也不去,也不说话。他看人,斜睨一下,翻出一团眼白。
坳里只住了西亮一户人家。解板的工房在屋子后面,锯板的机器固定在大木桌上,西亮抱着木头,往电锯上推,电锯吱吱吱地吃进,抛起细碎的木屑。木屑粟黄色,散发木质的香味。他解的木头是老木头,老木板做出来的木桌、门、柜子,不会爆裂。他蓝帽子上积了一层薄薄的木齑粉。“用什么喂狗狗呢?”安盈站在工房门口,抱着狗狗,眼皮也不抬,问爸爸。西亮关了电闸,拍拍身上木粉灰,说,我去买牛奶,也买个奶瓶来,你要不要一起去?你选奶瓶,肯定比你爸有眼力。
抱着狗崽,安盈和爸爸一起去了镇里。这是半年来,安盈第一次去镇里。他不出门,外婆家也不去,也不和村里的同伴玩。他玩电视机。他拆电视机,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拆,摆在空床上。拆散了,他又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安装。他反反复复地做这件事。不做了,他坐在窗户下,望着窗外的青山。山上有一片毛竹在沙沙沙轻摇。选了奶瓶,买了牛奶,他坐上了小货车。西亮说,我们去批发市场逛逛,看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可以买。安盈不说话,坐在车上不动,低着头,手摸着狗崽。西亮摸出钥匙,开动车子。
第二天, 安盈去青山,砍了一根毛竹下来。毛竹青黄皮,竹梢稀稀分叉。他破毛竹,破出一片片青篾片。西亮坐在门槛上,看着安盈破篾。西亮不知道安盈破篾干啥。他看着,也不问。看了好一会儿,他去解板了。他一直找不到答案,好好的儿子,读了几年封闭式管理的私立学校,怎么就患上了抑郁症呢?他儿子是个多么快乐的人啊,七八岁就知道牵着黄毛狗,去山上撵兔子,追着兔子满山跑。十一岁那年,安盈还追过一条豺,追了三里多地,把叼走的公鸡拎了回来。安盈提着公鸡,吹着口哨,头发毛被风吹得竖了起来,多神气啊。
过了两天,安盈编了一个筒篓,在筒篓里塞了枯草,铺了鸡毛鸭毛稻衣。一根麻绳吊起筒篓,悬挂在矮梁上。筒篓里睡着狗崽。
狗崽还不会叫。眯着眼睛整天睡。奶嘴塞进它嘴巴,它咕噜噜吸几口,嘴角淌着白液。吸了奶,他用篓盖,盖着篓口。这一带野猫多,安盈怕野猫伤了狗崽。
“嗯呢,嗯呢。”狗崽叫了。叫得很轻。它眯着眼叫。它白天睡,晚上叫。“你叫什么呢?”安盈问它。它还是“嗯呢,嗯呢”地叫。有时,它半夜叫。“嗯呢,嗯呢。”叫得像哀鸣,让安盈听得心里有些忧戚。他给它喂奶,摇着筒篓。“嗯—呢—,嗯—呢—。”它叫着,叫着,睡着了。
5月的太阳,慢慢炽热,像锅里的水慢慢沸腾。安盈把筒篓挂在屋檐下的晾衣杆上,这里阴凉、通风,又可以晒上太阳。他去溪涧的浅潭洗澡,也带狗崽去。狗崽的斑毛长出来了,腿毛细短呈黑褐色,脚趾炭黑色,尾巴长长如一枝蓬松的棕栗色鸡毛掸子,尾末雪白白,腹部雪白白,嘴下巴有一圈黑灰色斑纹,内耳环生一圈白绒绒的短毛,鼻尖黑黑,其他部位被一层棕黄色的淡毛覆盖。他把狗崽抛入水中,狗崽“呃呢呢,呃呢呢”慌叫着,叫得短促,声音尖细。它在水里,一拱一拱,抖着水花。它爬到他肩膀上,抖着湿漉漉的毛,“呃呢呢,呃呢呢”。他知道,它快乐。它露出了深黑的眼睛,眼缝形成两个半圆。
狗崽不吃米饭,但吃面包,喜欢吃肉。它还喜欢吃鱼。一次,安盈妈妈买了条鳊鱼,挂在厨房沥水。狗崽跳起来,把鱼拉进嘴里吃。安盈见它偷吃鱼,用竹片轻轻打它嘴巴,说:“以后不能偷吃鱼了,偷吃鱼要挨打。”打了两下,狗崽四脚朝天躺在地上,四肢僵硬,一动不动。坏了,打了两下嘴巴,狗崽就被打死了。安盈翻动它身子,它毫无反应,又提起来晃动它,它还是没有反应。安盈坐在椅子上,心里难受极了。安盈鼻子酸酸的,有些想哭。他还没哭出来,狗崽一个翻身溜到院子里。原来它在装死。安盈又气又笑。
它喜欢吃鸡脏鸭脏,蹲在地上,半竖起身子,眯着眼睛吃。安盈把鸡脏放在矮墙上,狗崽呼噜噜跑上去,吃食。它不是舔食,而是张开嘴巴,露出细齿,吃进去。
“这是什么狗种呢?没见过这样吃食的。”西亮对儿子说。
安盈睨一眼爸爸,继续用鸡脏逗狗。西亮又说:“狗吃食,用舌头舔进嘴巴,再嚼碎吞下去。这条狗崽,直接用嘴巴嚼,和别的狗不一样。”安盈抱着狗崽,去浅潭洗澡。洗了澡,他躺在大黑石上晒一下太阳。狗崽趴在他衣服上睡觉。这是一条白天昏昏欲睡的狗崽,喝醉了酒一样昏昏沉沉。太阳下山了,它生龙活虎起来,在屋里四处乱闯。安盈把它关在房间里,它从桌上跳到床上,跳到电视机上,在沙发穿梭,在沙发垫和靠背之间跑上跑下,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安盈不理它,它就在他背上、肩上、大腿上,来来回回磨蹭。熄灯了,安盈睡了,它蹲在窗台上,望着黧黑的窗外,“嗯呢呢”叫着。有月光的晚上,它叫得更凶,低着声,显得很孤独。
有一次,它蹲在窗台上,“喔呢呢,喔呢呢。”厉声叫,一直不歇。安盈从没听过它这样叫。它在嚎叫。它立起身子叫。它的耳朵抖动,它的尾巴翘起来。安盈听到鸡舍里,鸡慌乱地扑闪,乱作一团。安盈亮起灯,打开门,操起一根扁担去后院。狗崽一溜烟地跑向鸡舍。安盈看见黄鼠狼在扒鸡舍门。狗崽对着黄鼠狼,咧开嘴巴龇牙,“吱呢吱呢,吱呢吱呢”吼叫着,向黄鼠狼叫阵。狗崽摇起尾巴,像摇着一根狼牙棒。它摆出一副随时扑杀过去的姿势。黄鼠狼见了狗崽这个架势,张望了两下,撤身往后山逃窜。
西亮听到了响动,也跑了出来。他看见月光照在儿子身上,脸容俊朗,威风凛凛地站在鸡舍前,狗崽蹲在脚边。他一下子感觉到,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父子睡意全无,坐在月下的院子里,狗崽在蹦跳着溜达。
西亮和儿子说了很多话。儿子一直听着。儿子没说话,但听得格外出神。儿子侧着脸,看着爸爸。月光斜斜地照着远山,也照着屋舍、院子,照着他们的脸。月光照着所能照的。月光很白,白得让人惊讶。儿子的目光,让爸爸很温暖,很欣慰。爸爸默不出声地笑了。他摸摸儿子的脸。儿子羞赧地转过身,抱起了狗崽。
狗崽喜欢蹲在枫香树下,有外人来了,“嗯呢呢嗯呢呢”它叫两声,又趴下身睡。外人走了,它直起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