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梨花梦里开
“走了多少年,只为寻找一棵开花的树”,命中注定的照面,发生在二〇一四年的四月一日。杭州双灵村板壁山下一处残垣颓壁的屋舍,穿过破败的木门,我们顿时惊呆了:洁白轻盈的梨花团团簇簇铺天盖地撑满了整个院落,刚好的风来掀起一场漫天飞舞的花雪,那是仙女翩跹起舞的衣裙,是浩荡春意划过心头的痕迹,如此梦幻,又如此真实;如此荒凉,又如此热闹!一颗花痴的心被彻底地俘获了。如此尤物,为何被遗弃在这荒野的山脚?主人何处?她在等谁?
带着魂牵梦绕的眷恋,带着一连串的问号,我和我先生开始频频进村,急切地想要落实一个简单的心愿:要好好守护这满是梨花的院落。功夫不负有心人,众友人合力下,在第二个春天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我们终于跟村里签了一个较长期的租用合同。不禁畅想花下横琴花间饮,花影簇簇伴花眠的场景,花痴竟兴奋得几夜没合眼,那时年轻丝毫没有倦意。
一开始,只是想景物彼此间的搭配组合,花草伴石头,草亭伴树林,画不挂空,下面总有几案搭配,瓶需带托,香炉带座,方才相映成趣。渐渐地,琢磨着这株芳华绝代的梨树应该有一草庵相伴,我们竟然打算为花造园了!就名为“梨庵”吧。
念头一上来就得付诸行动,除了画图纸上谈兵,新市的老木料市场前前后后跑了十几次,记忆最深刻是那次在冬天,正逛着,不料中途下起雨来,那个市场都是简陋的泥地,布棉鞋踩在泥浆里又脏又湿,整个人都不好了,心里直打退堂鼓,想到造园子可是一大工程呵,我们不过是刚刚从美院毕业的学生呀……多亏我先生坚持,一家一家一遍一遍地搜索,当目光锁定了一套心仪的梁柱,身体的不适立马消散了。随行的老木匠是父亲的两位好友,手持卷尺,根据那套梁,当场就敲定了与之配套的柱子、桁条、椽子、门窗和川板等。数月后,他们带着一车在家中修整过的老木构件来山里住下,慢慢地拼凑出想象中梨庵的模样——纸窗瓦屋,清泉佳茗,梨树近在咫尺。
有了梨庵,花开的时候,可以在檐下倚着栏杆更近距离地欣赏花枝。此树姿态明显不同于其他梨树,枝条平出,使得花与叶有节奏分层,颇有几分黄山松的韵味,很入画。想起钱选的折枝梨花图:向右上斜出的枝干不是很老,却也是深褐色,附着苍古的松石绿苔痕斑驳,初放的花瓣饱满莹润洁白,花蕊淡淡粉紫色,花朵簇簇丛丛,刚抽芽的叶尖带着点暖红色——没错,是同款,简直就是川翁对着这一株写生所得。美院国书院花鸟画家张铨老师念叨多次花季时要来写生,至今未能如愿。只因梨花不怎么好约,花期甚短,从花芽冒出到花朵成形,全赖天气,如果天气阴冷,就一天天地等,过半来月也没啥动静。光照充足又温暖,说不定没几天就盛放了。梨花季通常伴随着清明时节的纷纷雨丝,春寒料峭,萧疏冷艳。倘若风雨稍大,经不住几下摇曳,花瓣全都落了地,像极了皑皑白雪,难怪梨花又称春雪。与雪不同的是花总归有些香味的,虽然说不出梨花是什么香。
“一树梨花梦里开”是诗人的江南春梦,是沪上胡晓明老师与梨花的十年之约。花未赏,诗先成,这十多年的心心念念,都汇聚在临行前的那个梦醒时分:“晓晖约我明前去,一树梨花梦里开。惟恐明前风雨骤,梨花可待故人来?”果然,是在雨中等来了诗人一家,带雨的梨花好似洗去铅华的素颜美人,冰肌玉骨玲珑清癯。胡老师文思泉涌,为春雨梨花赋诗三首:
无心红紫斗芳菲,白纻仙姝春又归。
莫道相期人不见,冰肌绰约梦中微。
带雨梨花岁月非,枝枝叶叶画杨妃。
三郎去后情天老,尚有陶园动夕霏。
琼树疑真复似非,江南烟霭雨霏霏。
不知今夜梨花白,入梦谁家月满扉?
五日后,胡老师偕沪上文友参加临平诗会,夜里绕道梨庵再看梨花,还是雨中。回去途中又赋诗:
辛丑春分前夜再访雨后梨花三首
西湖三月落花天,绕道临平证宿缘。
一种山中春雨夜,蟾宫疑是降飞仙。
赚得今宵又倚栏,不嫌寂寂倒春寒。
诗人去后长长夜,谁向梨花秉烛看?
泉甘石瘦野霜侵,愁损幽花对素琴。
坐看一帘珠玉碎,化为妙指袅余音。
为梨花魂牵梦绕的不止诗人,还有琴人。
每年清明前后梨花盛放之时,宛若浮雪,梨庵隐隐传来泠泠七弦声,极妙。琴声与花影气质相近,互为感通,清微澹远。恩师郑云飞先生是浙派古琴传人,也爱极了这梨花。那几年我和先生每周六上老师家学琴,每每临近春天,老师总是记挂着问上一句:“梨花开了没有?”
因为梨庵建在高处,有十来个台阶,山里湿气重,石阶青苔密布,雨天易滑,老师师母年事已高,我们都安排在天气晴好的时机赏花。每当这时,有空闲的听涛楼古琴同门兄弟姐妹也伴随左右。春日午间的暖阳透过花枝,照见花朵白玉般温润透亮,新叶鹅黄嫩绿,叶尖染着一点红晕,此时的叶子比花娇艳。树下娉婷袅娜的花影里,有人孝顺地给老师师母揉肩捶背、嘘寒问暖,有人给大伙儿说段子、拉家常,有人忙着伺候茶水点心,也有酷爱学习的,趁机向老师讨教琴理、同门间切磋琴艺。还有人则专心埋首厨房料理食材,蒸炸烹煮,毫不含糊。
餐毕,老师师母稍事休息后,老师清清嗓子,询问大家最近琴艺有没有长进,他很想听一听。二师兄万仲亮是同门中精于琴艺的佼佼者,浙派琴家后起之秀,通常是他以《良宵引》和《流水》开局,带动众师兄弟陆续登场献艺。老师跟每次雅集一样,在听完每人弹的曲子后逐一品评优劣之处,多半是语重心长的鼓励,暖暖的感动很受用。
夜幕降临,携琴上梨庵,室虚盈月华,檐下竹编灯笼溶溶的暖光和皎洁的月光,把梨花映照得冷暖远近很有层次。老师师母倚着美人靠,凑近面前的花朵,眼里满是光。真美啊!他俩异口同声赞叹道。
兴致盎然的老师,唤道“拿琴来!”于是,摆琴桌至廊下,点上一炷香,梨花作背景,老师抚琴,师母旁坐倾听。老师古琴曲风如其人中正平和、委婉古拙,没有过多的吟、猱、绰、注,装饰音用得恰到好处。老师弹《忆故人》时说:《忆故人》是在山中思念远方友人,情绪要控制恰当,哀而不伤,哭哭啼啼就不对了。老师弹《高山》曲,真有巍巍乎堂堂主山高远突兀,有层峦叠嶂云烟缥缈,有悬崖峭壁溪流婉转,有老树遒劲苍古,有高士悠然独坐……老师弹《普庵咒》中有钟磬交鸣,礼诵赞唱,庄严肃穆;曲毕合十,口念“阿弥陀佛!祝愿大家平安吉祥、诸事顺遂!”多年前的夜晚,现在想来还是一样的清晰、感怀!
2019年早春较以往寒冷,春分过后梨花还在。老师师母与众兄弟姐妹一如往常相约赏花。老师说看梨花时应该弹首与梨花有关的曲子,最近打谱了民国琴曲《梨云春思》,不过弹不完整,仅半曲,今天想试试。那日阳光明媚微风不燥,老师树下抚琴《梨云春思》,委婉舒畅,弹至旋律急促音短频快处,一阵风带来片刻梨花雨,花瓣纷飞洒落,浪漫高华,莫非真是天地万物有灵,为老师的琴声所动!?先生刚好用手机视频记录了珍贵无比的时刻。
后来,老师师母双双住进上海金城护理院,不久师母仙逝。杭州的同门时常相约错峰探望老师。其间,老师批注旧藏古琴谱《春草堂琴谱》,由大师兄侯辉主持在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了却老师和诸同门一个多年的心愿。那年春天,我采了一枝梨花插在青瓷纸槌瓶里,驱车二百多公里送至老师病房床头小柜。老师细细端详花枝,百感交集,临走依依惜别,坚持要送我们到电梯门口。那天电梯特别忙,站了好久才等到,踏进电梯后门也没有关,老师拄着拐杖一直深情地凝望着我们,喃喃道:“明年的梨花不知还能不能等得到!”那一刻我泪崩了,戴着口罩也难掩感伤涕泪涟涟。
当年初夏,老师走了。
梨花又开了,我们树下抚琴追思恩师郑云飞先生,紧五弦弹《阳关三叠》,空气中回响着老师合唱的弦歌: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芳草遍知茵
旨酒 旨酒
未饮心已先醇
载驰骃 载驰骃
何日言旋轩辚
能酌几多巡
千巡有尽
寸衷难泯
无穷的伤感
楚天湘水隔远滨
期早托鸿鳞
尺素申 尺素申
尺素频申
如相亲 如相亲
噫 从今一别
两地相思入梦频
闻雁来宾……
那个略带沙哑质朴深沉的声音不绝于耳,梨花之约一期一会,每次您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