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草的战斗
端午刚过,早晚还有冷冷的空气袭来,母亲就去了稻田。稻田里的杂草很多的,记忆里,母亲说过有二十多种,叫得出名字的不多,如鸭舌草、三棱草、眼子菜、千金子、野慈姑、紫萍、节节菜、水马齿苋等。它们与稗草不一样,都匍匐在稻秧株距间,一眼就看出,所以只要手到,草就拔光了,不用眼力,也基本不用手力。
让母亲必须像鉴宝一样寻找、端详、再动手的,是稗草。稗草住在秧苗里,与秧苗像亲兄弟。
稗草是草,但与人一样聪明。其他不说,把自己长成稻秧的模样就是一个本事,把自己长成秧苗的颜色是第二个本事,把自己长在秧苗株里是第三个本事,把自己的根扎得比秧苗还深是第四个本事。但稗草性子太急,本事成了自负。它突突突地长大,先长粗身体再长高个头,一下子长到可以俯视秧苗的地步,这聪明就成了愚笨。母亲一看见,左手轻轻撩开苗尖,右手顺着稗草的苗儿,捋到了稗草的干、茎,沿着干茎捋下去,直至根,再五指张开,插入泥土,握紧、扣住根须,将稗草连根拔了出来。拔出来的稗草被递给左手,母亲开始拔另一株稗草。
与人一样,稗草里也有绝顶聪明的。有部分的稗草是隐士,除了以上四个本事以外,还有极强的耐性,它们从不张扬,也不出头,更不愿意长大。把自己长成与稻秧一样粗细、一样长短的稗草,就是稗中之王。这样的稗草,连母亲也会骗过的——但是母亲说,人,总有走眼的时候,这次看不到,下次会看到。
为了彻底打败那些隐藏的稗草,为了拔稗草的事业后继有人,母亲硬是推着我去了耘稻的田里。拔草,首先是识草。稗草比变色龙还厉害。我记得母亲对我说过,稗草,要仔细看叶面的颜色,绿中带点淡白,叶面是光滑的,而稻秧的叶面是毛糙的。事实真是,草拔多了,草看多了,才分辨清楚。稗草与稻秧的区别还不止这些,比如稻秧的结节地方有毛毛刺,而稗草没有。自然万物生来就是要让人花一点神思、花一点力气的吧,花了神思与力气,你才知自己有能耐。都说只要肯出力气,人人会种田,其实,到了一样具体的活儿,会种田的人是不多的。
稗草还没有拔好,棉花田里也要除草了。
棉田里很少有稗草,有的也是一二株,叫旱稗,旱稗个头不大,本事也不大,因为对手不是稻秧。棉田里最多的牛筋草、千金草、狗尾巴草、狗牙根,这些草喜欢趴在地上向四边长开去,长满地后还要攀援到棉花秧的干上、茎上,还喜欢缠绕。除此之外,还有铁苋菜、反枝苋草,这些草的叶面很宽,它们主要是以单株的形态生长的。这样的草,是用锄头锄的,锄得快与慢,一是看技术、看每个人手脚的勤快程度,二是看锄头刀刃的锋利程度。
有一年,我学了父亲划“正”的方法记下了母亲除草的次数,从插种棉花秧苗到采摘棉花花朵,母亲除草的次数是十一次,很多。母亲说,不锄是不行的,草也会人来疯,一两个礼拜就会填满秧苗间的所有旮旯,会抢走花秧的养分养料,花秧会长不大、长不高、长不壮的,将来棉花铃子会很小,棉花也不白。一句话,棉花的产量、质量会受到影响的。
棉花田的除草要比稻田里省心省力,不需要赤脚,不需要辨识草的,弯腰的程度不比在水田里,也不需要用手拔,锄下来的草不需要专门放到田岸上去。锄草要除根,这是通识,种田人个个知道。但我发现,棉花田里的许多的草,母亲是不除根的,或者说,锄了半个根。问母亲为什么?母亲说,草锄了以后,太阳里一晒,草就死了,烂掉后就省了肥料,所以,有时留着老根,等于积肥。
我有些惊讶,却也记住了——草该养则养。
母亲对野草是有着爱怜情分的。比如,长在树缝里的,长在小路上的,长在田岸上的草,母亲都没有拔的想法,因为这草留着好看。这卑微到为生而死为死而生的杂草,为母亲的生活提供了劳动的机会,为母亲的劳动证明了劳动的价值,野草成了接近母亲最生动的生命,它们随时与母亲晤面、攀谈,再是相互作战,最后共生共长,几十年都如此。
后来村上没有了集体的土地,母亲对于草的爱怜都在自己的菜园里表达,母亲给自己规定了拔草的时间——她有一个“三不拔”:早上不拔,夜间不拔,矮小的草不拔。而且也让二妹要遵守规定。二妹碍于母亲的面子、叮咛,自然不拔,这给草提供了足够的喘息时间,草疯长着,长满了菜园,连菜园边口的路上也是草天草地。二妹光火了,偷偷地兑了一桶除草醚的药水,给草施了农药,草们禁不住农药的淫威,一夜之间全部变成暗黄的颜色,全部像是霜打的样子。二妹大喜:这药灵光的。母亲嗔怒:药水随风飘的,看看,菜园里的草也焉了,连蔬菜也是垂头丧气。母亲肉麻(心痛)的是蔬菜,理由很充足——蔬菜是全家人吃的,是儿子吃的。没办法,她开始等老天下大雨——在母亲眼里心里,只有雨露和雨水才能荡涤蔬菜残留的农药。她看着天的时候好像还动着嘴唇,说什么我们不知道。
我家的菜园是一个大写“F”形的菜地,南面最东边,是一棵很大的无花果树。七月下旬,无花果熟了,每天下午二三点钟,母亲就去摘无花果,每次要摘二三十只,要摘三个月。无花果很大,像婴儿的拳头,很嫩、很甜,放在篮子里,等待晚归的儿女回来吃,也送给路过的村人,送给串门的村人。许多人千方百计要想知道我家的无花果特别好的原因,还在开春的日子里摘了树枝去移种,但是多少年过去了,他们家的无花果总是没有我家的大、甜,连品相也差。有人研究起了原因,问树上有虫子怎么办?这个问题二妹作了解释,也作了捉虫的示范,后来也就没有人再问原因了,都说人家一争气,树也跟着争气。
我一直认为这与母亲的拔草大有关系,母亲每年要在树下拔草,拔的都是长高了的草,拔好后晒一个日头,然后在树根的四周挖一个圆圆的浅沟,再把拔下的草摁在浅沟里,最后盖上一层浅浅的土。树下干净了,留下了小草留下了绿意,而更多的杂草在土里发酵,最后成了肥料。在滋润着树,就像一位孕妇,每天吸纳足够的营养给腹中的孩子一样,树昂昂然抵御寒冬,又挺挺然迎来盛夏,每一个日落日升里,一家人在场地的中央,享受一份甜果的滋味,总觉得草的滋养超过化肥的功效,草,其实就是宝。
最近几年,菜园里生长出了许多的蒲公英,也长出了意想不到的植物,比如鱼腥草。二妹说,母亲拔草也是轻手轻脚。草通人性,草知道了,菜园里最安全,草就悄悄地走了过来,已经很少看到的灯笼草也长了,背井离乡讨生活过日子的草,知道哪个地方可以安生,可以传宗接代。
母亲的生活里不能没有草,母亲侍弄的蔬菜下面都有草。有一次摘茄子,踏进土地,就像踏上了铺着草坪的足球场,脚下酥软软,眼前绿茵茵,与茄子树的干一样的青草与茄子两相对望,茄子都淹没在草叶里,成了万绿丛中一点红。母亲说,自从摘了第一只茄子后,就没有拔过草,茄子与草相生相长,相安无事,待茄子树再也长不出茄子时,茄子树也就变成了草,母亲就把茄子树与草一道拔掉,这地方就是新的蔬菜的土地,不消一两个月时间,就会再度长出另一种的蔬菜,以及,另一种的杂草。
每次回家,第一眼看见家里的门关着,就知道母亲在菜园里拔草。在她的身边、手下,各种各样的草都在慢慢长大,它们会在瞬间被拔掉,有的是连根拔了,有的不是。
想到母亲拔草这件事,就会想到塞万提斯,想到堂吉诃德,想起那座风车,想想就想笑,想想就想哭——堂吉诃德与风车作战,母亲与草作战;堂吉诃德作战的武器是瘦马、长矛,还有一面旧盾,母亲作战的武器是双手、锄头,最后用了现代生化武器农药。堂吉诃德最后是清醒了,不再与风车战斗,母亲始终清醒,不肯糊涂一次,还在与草战斗。这场战斗,母亲一直很理智,很实在,因为她有思考,有对策,有办法,最重要的是,她勤劳。她用双手、锄头、农药,将水灵灵、嫩生生的草一网打尽,但胜利的喜悦很短,一个月、两个月,草再次覆盖大地。草,几乎无处不在,而又无往不胜,无论你用多么灵巧的双手,用多么锋利的锄头,用多么厉害的农药,只要还在过日子,只要雨淋,只要风吹,只要光照,只要有白天与黑夜,草儿就会潜滋暗长,然后穿透板结的泥土,一棵棵一丛丛一堆堆地从土里冒出来,铺在田野里,爬在庄稼里,长在菜园里,向着母亲的双手,向锄头、向农药无声地示威:我们是战不死的,我们又回来啦。
母亲在菜园里招手:儿子,你再来拔一次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