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棵红豆杉
1
今年夏天,由于疫情的原因,我留滞在了云南的一个小镇。
我原本是到这里出差的,公务已经办完了。但既然走不了,我也就趁着这个机会到云南的小镇里收集点素材,这对我写乡土小说也算有用。
可落地到这个小村落后,我却有点失望。自家盖的水泥楼,水泥的马路,乘凉的老人……跟我河南老家几乎一个样。漂亮是挺漂亮的,可是毕竟不是我想要的。这里普通得没有什么故事感,和我想象中的充满地方特色和民族气息的小镇完全没有一点关系。第一天唯一给我留下了点印象的,还是镇里的蟠枣棚子,因为很大很广,所以我记住了它。而且旅店老板跟我说,这么多蟠枣棚都是一家的。
2
第二天晚上。那是一个感觉要下雨的傍晚,空气很潮湿。我吃过了晚饭,带上口罩和帽子,还是决定出去走一走,不能白来一趟。
镇里的蟠枣棚子在潮湿和软风下轻轻摇曳。外边只有十来度,我穿了个单薄的防晒衣,虽然是长袖,还是觉得有些凉意。一想起来今年全国很多地方都冲破了四十度,我百感交集,留在这儿从某种意义上反而成了好事。
我安静地走在街上,任由风拉拽着湿润钻进衣服,然后再从领口钻出去。街上没什么人,但路两旁的人家内格外热闹。这个点,各家各户很一致的亮着院子里的灯,有的在厨房做着饭,有的已经在桌子旁摆好了碗筷。我置身于自然风雨,闻着这些生活的味道,一股故事感油然而生。
一沉浸于自我的情感,我就忘了时间的流逝。一不小心,我就从镇这头走到了那头。镇入口那边的精装修变成了普通的小房子,末了还有一个小土坯房。
更奇怪的是,土坯房内传来一阵阵喃喃细语。怀着疑惑和好奇,我悄悄地从门边探了探头。
竟然是一个老人。他坐在院子的正中间,穿着一件看起来旧但还算干练的衬衣。不过他那纤瘦的身躯显然撑不起来衣服,所以看起来有些大的样子。
院中间有一截高出地面二三十公分的树桩,看起来不小,但是被齐刷刷斩断了。旁边放着两个小木凳,老人就坐在其中一个上面。
他低着头用方言喃喃,我听不懂。但我注意到,他是在看那截树桩。树桩中间有一片朦胧的淡绿色,似乎是种了些小草小花之类的。
正在疑惑的时候,老人了抬起头。
“别站在外面了,要不要进来坐会儿?”老人竟说的一口纯正的普通话。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这颗大头是多么难伪装,感到尴尬和局促,只好怯怯走了出来,并赶忙解释说我是来云南收集乡土素材的,只是恰好路过这里,没有什么恶意。
老人已经起身,摆摆手没说话,然后到屋里给我拿了个凳子,让我坐下。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又拿了一个凳子。不过我还是应着老人坐了下来。
老人可能是对我这样一个不寻常的来客感到新奇,眼神中浮动着一种无法描述的感觉,有点像笑,但又没笑出来。
老人望了望树桩,又望了望旁边的凳子,说:
“你来对地方啦。”
他咧嘴笑了出来,眼角有光在游动。明明是阴天,我却感觉从他眼中的液体看到了闪光。他脸上那褶皱跟活了一样,随着笑在游动。
老人坐了下来,身子前倾着: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3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村里还穷的要命。尽管人们都在生产线上很奋力的劳作,还是穷。我们住着祖辈们用泥浆和麦草糊起来的房子,扎着木篱笆,生活就是耕种劳动,就这样过着日子。
我七岁那年,母亲去世了。我爹和我都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我一度丧失了言语交流能力,并因此停学了很久。
不过我爹知道他不能颓废,他还要担起只有我们两个的家。我爹那时候总是早上第一个到厂里,还抢任务多劳动。我明白啊,他或许是想用劳作来缓解对母亲的思念,又或许是想完全沉入劳动忘记痛苦。
可我那时走不出丧母的阴影,父亲去劳动时我就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呆坐着。偶尔有学校的学生路过,叫我我也不答应,还会骂上一句“真是个憨米日眼的!”
“就是傻瓜的意思。”老人说道那个方言的时候笑了,脸上褶子弯曲成了另一个弧度,给我解释。
被骂得多了,我后来就躲在屋子里,也不出去了。
有一天晚上,我爹回来时拉回来了一棵树,比他自己还高呦,比我们的房子还要高,当时我看来算得上参天大树了。爹把它栽在了院子正中央。栽好树后,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相传,这世上有一只名叫“爱”的小鸟,“爱”因痛失女儿而怀着悲伤之情种下一粒种子,并细心呵护,用她有魔力的泪水浇灌,于是产生了红豆杉这样一类树种。这株植物为报恩而努力成长,以至于“爱”死去后,红豆杉依旧告知她的儿女们要世世代代报恩。红豆杉也一直在等待她的“恩人”。所以,在红豆杉树下静静聆听,或许会听到不一样的声音呦。
老人用真正讲故事的姿态讲述了这样一段传说,语调婉转轻快,像是给他自己孙子讲的一样。
我爹说,这棵树叫做钰,会一直陪着我,就像我娘一样。后来我知道,红豆杉代表着相思之情,而钰是宝藏的意思。
我爹那是一面给我找了一处陪伴,一面也是给自己找了一个精神寄托。因为,我会在某些晚上躺在床上后,听到他在院子里,在树前低声细语,独自长谈,笑笑哭哭。
这树或许真的有什么魔力,我爹照顾我也算耐心细致,但我没多少好转。但自从钰来了后,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当时的性格渐渐开朗起来。我爹对此又惊又喜,大约一个多月后,我就又回到了学校上学。
每天早上上学前,我总和钰来一个大大的拥抱,并郑重其事地道别。晚上还要坐在她身边分享一天学到的知识,读故事书。傍晚的微风吹动钰的发梢,吹走了炊烟,吹来了日子的好转。父亲做工回来总是看着我们笑。我知道,在他眼里,是我娘和我一起在等待着他回家。
老人说着,毫无征兆地落了泪。而泪水没有滑落他的脸颊,只填平了他眼角旁的一小部分沟壑。他依旧在笑。
我记得一个雨天。那天,爹依旧去厂里上班。中午的时候,我躺在钰身上念故事书,念着念着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钰用枝叶摇着我的身子,然后一片水湿打在脸上,阵阵寒气。乍一看呐,雨水正在院子里噼里啪啦乱打一通,而我仿佛在第二个世界一样,呆呆躺在大雨之外。
钰的繁茂枝桠好像全都遮蔽在我的上方,形成了一层又一层的保护伞。我几乎感受不到雨水。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这棵树究竟有多大。
果然,我爹说的对,她就像母亲一样,会陪着我、保护我。我给了钰一个拥抱,然后双手交叉在头顶摇摇晃晃地跑回了屋。
擦干被打湿的头发,我就卷着被子坐在窗前,闻着雨水搅拌泥土和青草的味道,看着钰享受沐浴一般地伸展臂膀,青翠得在发光。她似乎想要成为一棵世界与生命之树。
钰生长得很快,一年估计要高出二三十厘米。我当时还很想和她比一比谁长得更快,却怎么都比不过她。
后来我上初中时,我爹把我送进了县城。当时已经恢复了联产承包责任制,他就自己留在家照顾田地,做工。从那以后,我和钰就很少见面了,也只有放假时可以回家看一看。再往后,我上了大学,一年只回家一次,同父亲和钰见面就更少了。
4
老人声音越说越小,似乎在预示着故事的停止。果然,他长舒一口气,抬头看向我。
“那...钰去哪了?”我看着留待在土里的古旧的树桩,轻轻地问。
老人看向旁边没人坐的椅子,抿了抿唇。
那是三十年前了。当时我在外地打工。
一天,我爹给我发了个电报。当时这种快点的联系方式价格都很高,里面只说了让我赶紧回家,连原因都没交代。
我走到村口的时候,看见原先在那的那棵二三十米红豆杉裸露着身子,渗着暗红色的水,看着跟快凝固的血一样。我一下子猜到了爹说的原因,赶紧往家门口跑。
我到家的时候,爹就坐在小凳子上低着头,前面一滩“血”。
我当时感觉我快要疯了,连话都问不出。爹也是面色苍白,非常轻非常轻地说:
“钰被剥皮了。”
轻到我几乎都听不到。要不是院中的阴凉已经变成了烈阳,我还以为他在骗我呢。
上世纪九十年代,村里人正在搞建设过好日子的浪潮上,大家都缺钱。红豆杉的皮里有值钱的东西,所以村长就带着头,组队上山上剥树。
有些人不知道盗伐是违法的,只是觉得有钱赚;有些人也知道,但谁顶得住那种混山遍野都是钱的诱惑?于是也是装聋作哑。
开始时,村长带头剥了村口那棵三千年的树王来定心。“谁要是阻止,那就是跟乡亲们对着来,不想让大家过上好日子!”我家在那个时候条件还不错,村长这番话,击的父亲无从反驳。在大家的利益面前,小情是用来牺牲的。那么钰的命运自然就不言而喻了。
我爹守着钰守到最后,直到山上所有红豆杉被洗劫空了,血流遍野了,村长带人堵在我家门口,钰才被强行掳走。不过我爹看不得钰在自己面前被剥皮,只能让他们砍了带走了。
我爹在青年时候已经经历过一次丧妻的痛,当时他挺过来了。中年的时候又受了一次,不过这一次,他没能挺过去。
钰被砍了后,他像中了什么魔力一样,生命力快速的流逝了。我觉得没有几天,我眼中的爹就从强壮的中年人一下子变成了老人。一同流逝的还有我们的家,我一回忆,总觉得原先那个还不错的院子和小屋是在失去钰的一瞬间变成现在这样的。老人回头看了看土坯房。
“后来...”老人细语着摇摇头,看向门外广大田野的棚子,“我就辞掉工作回来了。在家乡当农民,种蟠枣。”
什么?那么大的蟠枣棚都是这老人家的?我心中一惊。
“天要下雨了,为什么不把房子再盖盖?”
老人站了起来,走到院子角落,拿起一个小棚子一样的东西,说:
“房子还是我们当时住的那个,住的人还是我们三个,挺好的。种蟠枣的钱就捐给林业部。我们造的孽,当然得自己还上。”
他走到院中间,把棚子架在树桩顶上。大小刚刚好,看来是老人专门做的。正巧在这时,天空飘起了雨丝。
“你也赶紧回吧。”老人对我说。
5
我小跑着跨出了门。我在最后往院子里瞥了一眼,却发现老人又坐回了小凳子上,看着树桩里的翠绿,不知道在冥想些什么。我想,如果说的有故事感一点,那一定是“生命的延续”、“心灵的嫩芽”。
回去的路上,我百感交集。我欣喜于寻找到的故事感,惊诧于曾经人们的暴行,同情与一家人的遭遇,感动于老人自我的救赎。我确信,我要写点东西记录这个故事——决不能让一些东西在不在意的地方丢失。
心思烦乱,雨丝划过我的皮肤,我却无法融入其中了。抬头看看弥蒙于细雨中的田野,也看不到所谓的世界与生命之树。
一切只是在正常简单的运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