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给谁看
清晨步入地坛公园,有几丝寒风迎面。微微飘动中的那些落叶,属于银杏和悬铃木。东方天际那一抹霞色,还没完全褪去,半个城郭,仍被映红着。钟楼东侧的广场上,有人在跳舞。看起来,热身运动已结束,舞姿的舒缓吿诉我,她们已进入角色。清一色的藏族服饰,显得华丽,让人眼花缭乱。定睛一看,舞者肤色白皙,发丝顺溜,没有一点高原日照的痕迹。无疑,是这一带的居民,她们在跳藏族舞蹈《吉祥高原》,那是属于雪域高原的广场舞。领舞者,青丝中亦见白发,但身材高挑,骨骼匀称,昔日定是舞界一员。她的舞步,轻盈舒缓,举手投足也练达自然,内心里必有高原般的沉稳和美韵。随舞者,有老有少,舞技也参差不齐,但整体看,还算和谐。她们神情专注,婀娜起步,个个醉在自己的舞姿里。围观者众,有人鼓掌,有人拍照,有人模仿。鸽群,在她们头顶一圈圈绕飞,像一群好奇的孩童。舞地气场不小,已成冬日一景。
也在此刻,一种不大和谐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嗨!看啊,她们这是美给谁看呢?还撅着屁股跳,真是难为她们了。”声音很大,讥讽意味很浓。放声者是一位时髦女郎,长发披肩,身材中等,一架深红色墨镜,遮去一半脸庞。她年轻,气亦盛,是属于豪横自负的那一类人物。听之,观者愕然,纷纷回头。这时,舞者中一位中年女士,收起舞步,面带微笑,走到话筒前,向那位时髦女郎回怼过去:“妹子啊,我来回答你,我们这是美给天地看,美给草木看,美给自己看,不行吗?”这一反问,惊得围观者面面相觑,仿佛被谁击了一掌似的;然后,目光齐刷刷投向那位女郎。她愕然,一时语塞,脸上浮出一抹窘态,拉着同伴,速速逃离。
舞者没有停步,鸽群的欢飞,也在继续。冬日的阳光暖暖的,带一些爱意,在普照这一座北方古城。高大的悬铃木,摇着铃铛,但无声响。
古城入夜,一片安谧。天际苍茫,灯火璀璨。惟中国尊,巍然矗立,撑起一角夜的天空。楼窗外,风在低语。斗室内所燃檀香,也已燃尽;可是,熄灯后的高枕上,我却久久不能入眠,思维似脱缰之驹。尤其,公园里所发生的那一幕,挥之不去,激起我对人生意义的进一步琢磨和思考。
有人问:“美给谁看?” 问得幼稚唐突。
有人答:“美给天地看、美给草木看、美给自己看。”答得理性、大度、自信。
据我观察,世间万物没有一样是不喜欢美的。诸如,孔雀开屏、鹤舞草地、花开山野、木绿水岸、天绽彩虹、地放岚气,不都是美的吗?人有向往美、追求美的情趣,是自然而然的,也是合情合理的。只要不是奇装异服、举止怪异、谈吐狂乱、噪声污染,都可接纳。不过,美是有属性的。山有山的属性,水有水的属性。山,雄气;水,柔美。属于山的一切,也都属于狂放,如,虎、狼、鹰隼、参天古木和雪线花卉。属于水的则皆阴柔,如鱼类、珊瑚、海草。假如,鱼类上山,虎狼入海,都会有灭顶之灾,因为有违造物主的初衷。人,也一样。男有雄气,女有柔美。同样,公园里那位女青年,涉世不深,阅历浅显,对生活、对美,理解不够全面。
平日里,人们在公园舞之歌之,不仅仅是为了健康,也是为了追求美。借助美,人是可以抒发感情、调节心理、缓解疲惫的。美,属于青春,也属于老年。追求美,是一生的事,关系到生活的方方面面,不分青丝与白发。那一声“美给自己看”的回答,极具哲韵。毋庸讳言,人生下来就是孤独的,无论皇上草民。而寻求美,则是一种智慧,因为它可以让人“脱孤”。人们为什么喜欢青山绿水,鲜花野草,鸟歌虫鸣,皆因对美的需求。
有故事言: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太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太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又曰:“善在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显然,伯牙鼓琴情为山水。有知音在旁,他是幸运的。一个雅士,独对高山阔水鼓琴,当然属于绝美举动。鼓琴,是美给山水听,也是美给自己听的。
几十年前,我在杜尔伯特草原一个牧业大队下放劳动,有位年迈的牧马人,每当明月夜,就坐在蒙古包前的草地上,独奏马头琴。显然,他是奏给这高天阔地、无边草原,和那一轮慈悲明月,以及他的牛马羊群,还有在远处的湖边饮水的野狐、狼、鹤以及土拨鼠的。有一天,他的爱骑——一匹雪花马病倒了,他为它喂食、打针、灌药。到了晚上,他坐在爱骑身旁,奏起深情悠扬的马头琴曲《骏马》,竟使雪花马流下泪来。那一场景,至今想起仍让我感动不已。何谓美的最高境界?就是万物与大自然的和谐共处吧。人生的最高境界,当然也在与大自然亲密共处、融为一体,也就是天人合一。
是的,“天人合一”这个东方理念,有着诗意的永恒境界,在浊世面前闪起它耀眼的光芒。如斯,“美给谁看”这一问,是不是也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