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鸟
这是一个积攒了好几年的计划。朋友们曾告诉我,每年九月中旬,就会有几万只鸟从西伯利亚、蒙古起身,从江西、湖南交界的遂川营盘圩一个隘口……
九月,我想去江西遂川营盘圩看鸟。
这是一个积攒了好几年的计划。朋友们曾告诉我,每年九月中旬,就会有几万只鸟从西伯利亚、蒙古起身,从江西、湖南交界的遂川营盘圩一个隘口飞过,到中国的南方过冬。
这是一条存在了千年的鸟道,但直到这近几年,才由当地的文友向外宣传。
我经常看到当地朋友的微信朋友圈十分慷慨的展示。许多不同种类的鸟桀骜不驯的样子。视频里,晴空下,鸟结伴盘旋的样子,白色的翅膀泛着银光。它们身后的青山,仿佛一页写满了箴言的经书。
鸟有一副类似先知的面孔。鸟是天空的搬运工。鸟是自由的象征。鸟是人类文明的重要元素。它们的每一片羽毛,因收藏了太多遥远的异乡、河山和风雨的消息而显得不同凡响,光彩照人,宛如神迹。神奇的翅翼,天使的瞳孔,古老的矩阵……有多少人类文明,与鸟有关(黄鹤楼,鹳雀楼,飞机),有多少童话、神话,乃至艺术,以鸟为名(《精卫填海》《猎人海力布》《百鸟朝凤》)。
有几次,我想去看鸟了。这世上,到处都是人造的风景。而远天远地的营盘圩,这千年历史的鸟的迁徙,却是天地造化,万物之灵。
可是我都被许多杂事缠住了脚。而且,我所在的南昌离营盘圩有千里之远。我是个有腰椎隐疾的人。要去一趟是不容易的事。
九月,朋友们又发来邀请的消息,说是鸟已经飞过几大波了,更多的鸟正在路上,快来。
一大早,我就不管不顾地奔营盘圩而去。我从南昌坐昨天约好的便车到吉安,稍事休息后又坐上了朋友的车。到了遂川,又换上了当地文友的车,进了山。城市远了,而呼吸变得甜美了起来,目光所至,都是近水远山草木葱茏的旷野。
——听从鸟的召唤,从早上坐车从南昌出发到晚上七点抵达营盘圩镇政府,我在路上奔波了整整一天。
我们在乡政府用了餐。席间我知道了,天下着雨,温度下降了不少,这是观鸟的好天气。当地朋友说,温度下降就会形成气流,那是鸟群迁徙时最喜欢拽住的无形绳索。
晚上八点,我们开始向着2121米海拔的南风面山顶攀登。雾气蒸腾,山路湿滑陡峭,不一会儿我们就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腿力不支。山路两旁的树枝一再地牵扯着我们。但我们已经不管不顾了。我们在前面举着汽灯的人的引导下咬牙攀登。因为鸟群在前面召唤着我们。
——我们终于来到了山顶。我看到有一排高强度的探照灯耸立在空中,让山顶有如白昼。顺着灯光方向,我看到一条山谷幽深而神秘。谷口有一股股白汽成团涌出。在灯光与谷口之间有一个立起来的巨大网面。那是善意的网。当地朋友告诉我,这是用于捕捉用于环志的鸟的。以环志(捕捉野生鸟类后套上人工制作的有编码的脚环、颈环等标志物,再放归野外,用以搜集研究鸟类的迁徙路线,繁殖,分类数据的研究方法)研究这一条鸟道,已经成为自然环境部门的重要工作。
我看到山顶的一隅有几座小小帐篷。在朋友的引导下我走进其中一座。里面的人小心解开白色布袋,一只鸟露出了身子。那是一只鹭鸟。它瘦长,尖喙,灰褐相间的羽毛。全身充满了异乡的气息。它是今晚前面飞过的一群中的一只。从布袋的黑暗中伸出头,它叫了一声,声音是恼怒的,也是桀骜不驯的。长长的喙夹住了我的手,多么别致的问候方式!
我走出了帐篷,重新置身于月光下的野外。我席地而坐,盯着那幽深的黑影憧憧的谷口,等待着盛大的仪式开启,等待着天使们纷纷降临、天空布满翅膀扑腾声音的时刻。雾气在谷口堆聚又消散,一副生命蒸腾的样子。
夜色渐深。渐渐地,我的肺部被一种史前的气息充满。那是一种原野特有的体味,一种森林里的浓郁腥气,一种蓬勃而野性的生命气息。我的眼睛里充溢着一种阔大的明亮和幽深,那是无所顾忌的月光与阴影重重的山谷构成的印象。天空星星如钻仿佛童话,大山陡峭凝重玄机无限,最细小的光点与最广袤的幽暗山地形成了体积上的巨大悬殊,星星仿佛成了山体的悬念。
我听见流水潺潺,仿佛倾诉。无数的流水匿迹于山体之中,它们是瀑布,是小溪,是滴漏,是岩泉。它们在山中流动,汇聚,撞击,跌落。它们是山的呼吸,血脉。此刻它们不被看见,只被聆听——被心聆听。
山是磅礴的生命体。山是诗歌、音乐、绘画等一切艺术的重要祖庭(想想山水诗、山歌、山水画就知道了)。山是人类文明的重要母体——人类是从山中走出的。此刻我所在的江西遂川县主峰南风面,据说神农就来过,采茶疗救百姓,尝百草以利天下。茶后来名狗牯脑,畅销天下。不远的地方,是炎陵县,相传是神农落葬的地方。
——夜色越来越深。我看着山,吟哦着山水诗句,听着古老的大自然的乐声。我感到山也在看着我,就像父亲看着自己的子嗣。我感到身体渐渐有了山的体味,那是在我盘腿而坐时山对我的浸润与侵蚀。山要与我滴血认亲,互为彼此。在山看来,此刻的我,与一只虫子一只栖身在它怀里的鸟有何区别?在我看来,此刻的山,不过是我久违的一个故乡!
夜更深。有经验的朋友告诉我,气温在午夜上升,天气转好,气流没有形成,谷口的白雾已经散尽,鸟群肯定在不远处歇脚,要再择时日飞过山口了。
我走下山去。没有目击到大量的鸟儿从山口飞过,我并不感到遗憾。因为我与山共度了良宵,与天地进行了交流。我得到了山的恩典,重新与山确认了血缘。
——谁说我没看到鸟呢。除了我来之前飞过的鸟,月亮,是另一只大鸟,它在天空翱翔,君临天下,月光是它的羽毛。群山之上,天地之间,都是它的翅膀的扑棱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