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人”任继周——我的采写手记
抛开世俗为绿茵,
山地高原任我行,
身作草人心似月,
何须执意问青春!
——题记
《题记》所云,是我采写任继周先生之后的偶感。
那是2017年9月24日,我赶在预约的“下午三点”之前,到达海淀区上地雅芳园。这是一个宁静的居民区,一色的小高层楼房,错落于树木之间,看上去似有些年头。任继周先生就住在其中的五号楼里。
初秋的北京,在热辣的阳光中消耗着渐行渐远的暑气,斑驳的落叶,印证了季节正在变换。这是我今年第三次北京之行,同样得益于“丛书”编辑部老师们的铺路搭桥。就要见到任继周先生本人了,不免激动,毕竟之前所了解的,都来于自文字和影像资料。大凡科学家,对时间要求极严,早到和晚到都是不宜的。看看时间尚早,我暂时将自己安顿在小区的休闲椅上,打算利用短暂的“片刻”,平复一下忐忑的心情。
回想此次采写任务,多少有些意外。任继周先生是我国草地农业科学家,中国现代草原科学奠基人之一,为贵州草业的发展做出过巨大贡献,是《贵州科学家传记丛书》首批选写的院士级科学家。“丛书”编辑部先前安排的作家因生病退出,待我接手时已是两个月后,截稿时间眼看就要到了。好在此前写过构造地质学家肖序常院士,多少有些心得。我知道,此时最要紧的功课,是广泛搜集资料。于是,一头扎进“网海”,开始了长达数日的探骊寻珠。与此同时,在编辑部的协调下,又先后到贵州省农委、贵州省农业科学院、贵州省草业研究所等单位,了解任继周先生在贵州工作的一些情况。但这样的采访毕竟隔靴搔痒,不得要领。所谓“百闻不如一见”,面对面的谈话才是最直接、最理想的方式。
我从资料了解到,近一二十年来,包括央视《大家》栏目、《中国科学报》、《瞭望》杂志等在内的多家重量级媒体,早已从不同角度报道过任继周先生。意味着他曾接受过多次采访,“审美疲劳”在所难免,加之九十四岁的高龄,经不经得起无休止的搅扰,这些都是我所顾忌的原因。还有,一个外行来采访高端学科领域的科学家,会不会闹出“文不对题”的笑话也未可知。
说起来,无论草业科学,还是地质科学,对于我来说都是陌生和神秘的。好在此次采写的重点是科学家们的精神和情怀,可以绕开一些深邃的学术问题。当然,基础的科普知识还是回避不了的,专业术语的“恶补”也十分必要。学习的过程,虽有些吃力,但获益匪浅,感觉又读了一回大学。
就在我浮想联翩的时候,手机响了,正是任老打来的。一看时间,刚好三点差五分,果然准时。任老独自一人在他的家中接受了我的采访,他说,安静一点效果更好。任老的家比我想象的要普通得多,客厅不算宽敞,甚至有些拥挤,但十分整洁。最大的亮点是书房,差不多两个客厅大。一壁书橱,书籍满满,紧挨书橱的是写字台,上面依次是电脑、鼠标、台灯、书籍和一些资料。写字台边的椅子上,有一个压得扁平的圆形靠垫,椅背上还搭着一件外衣。所有这些,都印证着它们的主人,才刚刚离开。
任老给我的最初印象是:他有着魁梧的身材,语气谦和,还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能零距离地聆听任老讲故事是一种享受,他思路很清晰,语言流畅,娓娓道来,就连一些细节也记得清楚,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任老的睿智与风采,完全颠覆了我对高龄老人的习惯认识,仿佛眼前是一位年富力强的演讲者。
我的感动并未由此打住,因为几小时前,任老还在南京讲学归来的飞机上。如此高龄仍惜时如金,不知疲倦地为中国草业科研工作而奔走、操劳。我又怎能在面对这样一位可亲可敬的科学家时,还能无动于衷呢!我想,我此刻表达敬意的最佳方式,就是让手中的笔和录音设备的作用发挥到极致。
随着采访的深入,我渐渐感到我的书写已跟不上任老的节奏,我的思绪已被带到一个遥远的年代,带进一位自称“草人”的科学家的人生历程……
不知不觉两个小时过去。我想,我不能太贪婪了,尽管任老谈兴尚浓,但采访必须就此打住。因为两个小时的谈话,已经耗费了任老很大的体力。我说:“任老,今天就到这儿吧,您需要休息一下。”任老听从了我的建议,但他的关心并没有停止。除了询问住宿安排好了没有?还让他的学生兼助手、兰州大学的胥刚博士,请我吃了一顿精美的晚餐——北京烤鸭。
第二天,我向任老辞行,他又送我一本他的随笔集《草业琐谈》,还递过一张名片,说是便于联系。采访虽然匆匆,但和任老的交流才刚刚开始。
回程的火车上,我打开《草业琐谈》,扉页上是任老的签名,让我倍感亲切。于是,一篇篇地阅读起来,读着读着,忽觉醍醐灌顶。该书不仅文采绝妙,内容也十分丰富,堪称是一部草业界的“醒世录”和百科全书。难怪畜牧学家张子仪院士在评价《草业琐谈》时说:“这不仅是继老引领其团队经过几代人的钻研、实践、检验后的集大成,而且是我国草业科学发展史上迈出的艰难的一步,应作为一条红线载诸史册。”
这本书让我对草的认识,有了很大的升华。我忽然想起那首耳熟能详的儿歌:“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颗无人知道的小草……”是呀,人们习惯赞美鲜花的艳丽,树木的高大,却忽略了身边的小草。假如,这个世界没有草,草原会不会失去绵延的绿色,大地会不会裸露苍凸的胸膛,牛羊会不会撒欢,鸟儿会不会歌唱?
窃以为,草是灵性之物。只有融入到它的生命里,与它相濡以沫,才得能听见它的声音,读得懂它的语言,看得到它春萌秋萎、枯荣过后的美丽与生机。那是人心与草魂交融所形成的默契与信任,而这样的“默契与信任”,只属于爱草、懂草、敬草的人。任继周先生就是这样一位与草结缘的科学家,他曾借用《周礼》“草人,掌土化之法,相其宜而为之种”一语,将自己比作“草人”,写下过“草人挟囊走长谷,带泥足迹殁丛芜”的诗句。而这里的“草人”还包含二层意思:一是站在国民营养的高度,以发展草业为己任;二是俯下身子,做一个平凡的草原科学工作者。以草人自比,体现了他的胸襟、情怀和格局。他还写了一篇题为《杞人忧天草人忧地》的杂文,通过“杞人忧天”巧妙引发对“草人忧地”的思考,与其说一种语言智慧,不如说是他内心真情实感的表达。我感觉,他在将自己定义为“草人”的时候,他的心就如同夜空中的一轮朗月,明朗而清澈。
采访归来,我感觉,我的脑子里已经长满了“草”。走路时想的是草,睡觉时想的是草,甚至就餐时还把“吃菜”说成了“吃草”,竟让妻子好一阵窃笑。任继周先生有着长达六十余年的草业科研生涯,他的经历传奇曲折,他的思想丰富深邃,他的论著卷帙浩繁,显然,区区两三万字的传记文章,是无法穷尽的。所以,经过反复思考,我选取了几个侧面,即“曾几少年时”、“风雨求学路”、“西北在召唤”、“高原第一站”、“贵州芳草情”、“‘草人’大格局”、“抚卷忆三贤”、“桃李雅芳园”等,以便读者窥斑见豹,感受一位科学家的伟大人格和精神情怀。
采写的过程,也是我和任老语言与心灵对话的过程,仅短信互动、邮件交流,以及偶尔的电话,多达到百余次,和胥刚博士也有数十次的短信、微信接触。说实话,每次跟任老联系我都诚惶诚恐,总怕打搅了老人家的正常生活,他可是“国宝级”的科学家呀!
任老先生在对待为他写传记文章的问题上,一直是持抵触态度的,他甚至认为自己的努力还远远不够。可当稿件一旦形成,需要他校阅和修改时,又十分重视和认真。记得一稿寄给任老时,他正在为一家出版社赶写稿子。为了不耽搁截稿时间,便先行让胥刚博士校阅,自己再在此基础上修改。收到任老修改稿后,我又再次深入整理。当我将二稿发给任老后,他又专门用了一天时间,进行字斟句酌地校阅增补,还为文章的标题做了润色。最后,任老将文稿发回,并随邮件附了一封短信,时间是2017年11月21日。全文如下:
涂万作同志:
你为我写传记性作品,我原意是不同意的。因为对贵州的感情和责任,加上你的勤恳热情,我就无法摆脱了。
终因年老体弱,拖延很久,使你为难。好在我也借此有所反省。你的二稿,因怕我事多再度延误,我集中了一天审阅修补,在我这边,就算定稿了。
珍视我们的结识!
撰安!
任继周
这样的短信联系远不止一次,让我感觉很温暖,也很受鼓舞,这是我人生中能得的体验。因为任老带给我的精神收藏,将让我终身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