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学》2022年第6期|李浩然:村庄里最后一头骡子
那一年我八岁,或者九岁,也许上学了,也许没上。按照年龄来说,应该是上了的,但是农村的孩子普遍上学晚,这个年纪没上学也算正常。但这都不是重点,我要说的是我爷爷和一头骡子的故事。头一天爷爷还牵着骡子下地,回来之后气色就有点不对,整张脸蜡黄。他把骡子牵进棚,拴好,出来坐在院子的枣树下抽烟。初夏的季节,枣花开了,有一片花瓣被风扯下来,落在爷爷的头顶。我就站在他的跟前,帮他取下花瓣,他的头发很浓密,也很黑。他把烟头按在一只路过的蚂蚁身上,我仿佛听到一声哀嚎,随后闻到焦煳的味道。
他问我,你爸几点下工?我说五点半。他点点头,又抽了一支烟,再次问,你爸几点下工?我说五点半,你刚问过了。他说,我知道问过了,还要你说?我不再说话,又有两朵枣花飘落在他的头顶,这次我选择袖手。
爷爷没有等到父亲回来。他站起身迈出一步,大概腿麻了,有点踉跄。我去扶他,他摆摆手,抖了抖腿,一瘸一拐出去了。我问他去干吗,他说去找老憨。老憨是他的老哥们儿,光棍儿,年近六十,背早早驼了,弯成一个直角。老憨自己种了两亩地,养了一匹马,够吃够喝,驼背以后无法继续农事,就把地租出去,马也卖了。说到这匹马,应该插一句,它是我家骡子的妈,我家骡子的爸则是外村的一头驴。爷爷经常去找老憨。家里收了粮食,磨成面,爷爷装满一个蛇皮口袋,用骡子驮着带去给老憨,顺手兜里还要揣瓶酒,路过小卖铺时称半斤花生米或者买一只烧鸡。回来时身上携带着淡淡的酒气和烟草味,一张脸通红。爷爷这次回来得很晚,父亲和母亲坐在客厅的方桌旁不安地等待着。父亲说,都怪你,提前跟咱爹通通气也好。母亲说,告诉他一样发顿火,不告诉他没准儿自己就慢慢想通了。父亲说,反正都是你的理。母亲说,那有啥办法,咱爹脾气那么大。
快到半夜了,大门吱呀吱呀响起来,父亲母亲一起转头看向窗外。爷爷硬硬的身影戳在黑暗里,手扶枣树,垂着头喘气。母亲拍了父亲一把,父亲一激灵。母亲说,可能是喝多了吧,快去看看啊。我跑出去,一只胳膊伸到爷爷的腋下,酒味混杂着一股酸臭味,呛得我鼻子发痒。爷爷大概在外面吐过,胸前沾着一块污渍。我把爷爷搀到他的房间,他四仰八叉躺在炕上,父亲杵在门口说,问你爷爷喝水不。我还没问,爷爷说不喝,你们去吧,我睡了。父亲把鞋给他脱了,抻过被子盖在他身上。不一会儿,鼾声从他鼻腔深处滚出来,在屋子里回荡。我和父亲刚要走,爷爷突然嘟囔起来:“谁也别想抢我的地!”随后鼾声又响起来。
平时习惯早起的爷爷在第二天一反常态,等早饭摆上桌,他还没从房间出来。母亲差我去叫他,我走到他房前,耳朵贴在门上,里面静悄悄的,鼾声都没有。我推开门看见爷爷躺在炕上,还是昨天的姿势,只是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嘴角也歪向一边,一串口水从勺口漏出来。看到我,他睁着的那只眼睛眨了一下,嘴角扯动,呜呜囔囔地说:“我好像被捆住了。”我吓了一跳,忙叫爸妈,他们跑过来,爷爷又把刚才的话艰难地重复了一遍:“我好像被捆住了。”父亲和母亲把爷爷架到三轮车上,急急去了医院,临走时爷爷还嘱咐我,把骡子喂了。
牲口棚在院子的西面,正对着谷仓,一到夏天会飘荡出难闻的气味,结结实实堵满院子。母亲有几次背着爷爷向父亲提议,把骡子卖了,牲口棚拆掉,种些花草。父亲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使不得,骡子是咱爹的心头肉。母亲阴沉了脸说,你看全村谁家还养牲口?干农活又用不上它。父亲说,你就当它是个小猫小狗吧,咱爹喜欢,有啥办法?母亲说,这是指望着骡子给他养老送终还是他给骡子养老送终?父亲瞪了母亲一眼,骂道:放屁!
我走进牲口棚,里面光线不太好,天气回暖后,爷爷在墙壁掏了个窟窿,安上了排风扇,此时排风扇悠悠转动,阳光细碎地打在骡子身上,使得骡子的皮毛看上去闪烁不定。骡子原本是棕红色的,现在看起来有点褪色,接近深灰。它卧在槽前,槽里堆积着结块的草。我蹲下来看着它,它眼皮耷拉着,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很多。
我从大门口拔了一把青草,拧成一股凑到骡子的嘴边,它耳朵扑棱了两下,把头扭向一侧,看来它的心情受到了爷爷的影响。我的手搭到它的脖颈上,捋它的鬃毛,它的鬃毛修剪得很整齐,这都是爷爷的功劳。爷爷以后可能再也不能给它剪鬃毛了,或许我可以代劳。但遗憾的是,爷爷并没有把这门技艺传授给我。不知过了多久,骡子突然站起身,用力挣着缰绳,啾啾打着响鼻,我不知道它要干什么,只能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后来我就听到门外传来熟悉的三轮车发动机的声音,是爷爷回来了。骡子的举动使我感到惭愧,骡子比我更加关心爷爷,或许它是世界上最关心爷爷的动物。
爷爷的病情比我们想象中来得轻,这得益于他平时的锻炼。他几乎每天都会牵着骡子下地,哪怕农闲,哪怕在冬天。地里没有活儿,他就在岸边走上一圈儿,观察麦苗的长势,或者防止不长眼的绵羊来践踏麦地。
得了病的爷爷只是嘴巴有点歪,眼睛有点斜,右手不再像之前那么灵活。他夹菜的时候我能看出他在努力克制着右手的抖动,即便如此,还是经常会有饭菜从他的两根筷子之间逃逸。刚开始他好像有些沮丧,常常饭吃到一半,就摔下筷子回房间了。父亲母亲目送着他的背影,互相交流下情绪复杂的眼神。
爷爷还是每天牵上日渐老迈的骡子出门,一出去就是大半天。有一次,我在父亲的吩咐下跟踪爷爷,看他究竟去了哪里。我看着爷爷和骡子一前一后出了门,缰绳垂在两者之间,几乎拖到地面。爷爷和骡子走得都很缓慢,像是在淤泥里跋涉。他们出了村口,沿着环村路一直往前走,和一些对向的拖拉机或者货车擦肩而过,尾气喷吐在他们身上,使他们的身影看起来支离破碎。路两边是成片的蔬菜大棚,一垄垄拱形的白色长龙向着天边伸展。我听父亲说过,村里这片地已经承包给了山东的菜农,他们架起大棚,在里面种大葱。再往前走,大棚消失了,换成一道道没完工的红砖矮墙,仿佛给田地披了一层铠甲。我也听父亲说过,这片地要建成什么工厂,是县里招商引资的大项目。爷爷终于在一堵矮墙前停下,坐在路边开始抽烟,烟雾在他头顶盘旋,少顷消散。骡子也匍匐下身子,头低垂着,一口一口喘着粗气。不久之后,爷爷抽完了一盒烟,他翻了翻口袋,确定里面再也搜寻不出供他吞云吐雾的东西后,缓缓站起身,拍打着屁股后面的尘土,牵上骡子往回走。他回头看见了我,说,那就是咱家的地,往年这时候,玉米秧已经没过脚脖子了。我点点头,欣慰地确认疾病没有让爷爷变成哑巴。
我们回家后,父亲和母亲已经出门了,他们一个在玛钢厂上班,生产建筑用的扣件;一个在织袋厂上班,生产装蔬菜的编织袋。爷爷拴好骡子,从牲口棚里取出了一把铁镐,他站在院当中,抡起铁镐向下挥去。铁镐尖尖的嘴巴啄击着地面,发出哒哒的脆响,迸射出灰绿色的碎屑。地上的青砖被爷爷一块块刨出来,散落在地上,像是一群落魄的尸体。爷爷命令我把青砖都摞放在墙角,他自己则继续挥舞着铁镐。
太阳升到头顶时,院子里一半青砖已经被掀起,爷爷擦把汗,瞥了眼身后的碎屑,满意地点了点头,嘴角翘起来抽动了两下(得病之后,他说话之前总要抽两下嘴角,以此来启动嘴巴),说,这边种玉米,又指了指另一侧,那边种点啥呢?我说,种花生,地瓜也行。那是我儿时最爱吃的两种食物,它们可以煮着吃、烤着吃、炒着吃,当然也可以生吃。爷爷脱下被汗水浸透的背心揉成一团,在两边腋下各抹了一把,搭在肩头,他的背上呈现一个背心印子,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在印子里攒动。
揭完青砖,爷爷围着院子正中的枣树转了三圈儿,看样子有点踌躇。我看透了他的心思,我说爷爷,我爱吃枣子,枣树不能刨。爷爷说,那好,不刨,碍点事就碍点事吧。
晚上母亲回家比父亲早一点,她一进院我就观察她的反应,她脸上的肌肉像是被什么重物坠着,明显下沉了几分。她扫了爷爷一眼,爷爷此时正坐在屋门口抽烟,背心也穿回了身上(前胸有一坨褐色的污渍)。她小心翼翼地询问,爹,你这是干啥?爷爷说,地没了,总得让我种庄稼。
吃过饭后,爷爷回了自己屋,父亲和母亲一个坐在凳子上,一个坐在炕头上。母亲眼睛里长出了刀子,一下一下在父亲身上剜。父亲可能感觉到了痛,他抹了抹胳膊,瞄向母亲说,爹的性子你也知道……母亲打断他,绝望地说,造吧,可劲儿造吧。
清晨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我骑着骡子,在玉米田里穿梭,玉米秆没过我的头顶,枯黄的叶子全都蔫下来,垂在秆子两侧,每根秆子上结着一两个玉米,裹在绸缎一般的玉米衣里,显得身材臃肿笨拙。走着走着,玉米秆突然拔地而起,纷纷拖着两只泥脚向我们身后跑去,骡子受了惊,扬起四蹄飞奔,我去抓它的鬃毛,它的鬃毛才剪了,很短,抓不住。我摔下来,骡子自顾自向前奔跑,我叫它,它不理我。正当我束手无策时,我听到爷爷的声音传来,吁,吁——
吁,吁——尾音拉得长长的,漫成爬山虎,在四面墙壁上攀爬,回荡。我睁开眼睛,窗外还黑着,爷爷已经起来了,他在赶骡子。我自己在一间屋,和父母的房间隔着一道木板墙,我隐约能听到父母的对话。
咱爹在折腾啥?
种地。
真让他在院子种庄稼?
不然咋办?
我穿好衣服走出房间,黑暗里爷爷一手扶着犁,一手挥舞着鞭子,骡子仿佛一夜之间返老还童,浑身上下蒸腾着精气神儿。我坐在门槛上,静静看着爷爷和骡子,院子空间狭窄,走不了多远骡子的脑袋就顶了墙。爷爷往一侧拉动缰绳,骡子艰难地转过身,爷爷抬着犁,随骡子转过一百八十度,再把犁头戳进地里,嘴里呼喝着,骡子俯下头,前腿用力,艰难行进。院里的土跟地里的土不一样,硬,里面还埋了一些历史的印记。爷爷一边犁着地,一边从犁头上择下意外的收获。刚才是一只小鞋,他把鞋凑到眼前端详,对我说,这是你爸小时候的,大脚趾破了个洞,还以为让老鼠叼走了。手臂一甩,把鞋扔到了墙根。不一会儿又犁出一块红色的烂布头,爷爷抖了抖上面的土,在晨光里观摩了一阵,什么都没说,把布头揉成一团,塞进了裤兜里。我说,爷爷,那是你的裤衩吗?爷爷说,胡说八道。
太阳升起来了,月亮还没落下,这是我第一次在同一片天空看到太阳和月亮。
父亲和母亲陆续上班去了,母亲临走前还对爷爷说,爹,饭菜在锅里,语气像这清晨的空气一样寡淡清冷。爷爷犁完地,卸下套在骡子身上的犁,扛进牲口棚,他的两条胳膊在微微颤抖。我说爷爷,吃饭吧。爷爷点上一支烟,看着院里的土地,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吃过饭,我问爷爷,现在可以种玉米和花生了吗?爷爷说,还不行,土太干了,得先浇水。我们一人拎着一只铁桶,舀满水,往地里泼洒,爷爷手上忙活着,还不忘指导我,水要洒匀,就像下雨一样。我领会了精神,却总也洒不好,水聚集在一起,形成一个水洼,好久渗不下去。爷爷夺过我手里的瓢,说你一边待着去吧,净添乱。
洒完水,又晾了小半天,直到爷爷把一只脚踩进土里,拔出来鞋底,看到上面沾泥,他才说现在可以种了。他提着锄头,从南到北在地里耙出一道道排列整齐的地垄沟。耙完,住了锄头,他说,以枣树为界,左边种玉米,右边种花生,怎么样?我说好。
种好玉米和花生,爷爷从中间堆起一条地垄,用脚踩实,说,现在路也有了,你爸妈就不会挑毛病了。我说,爷爷,你想得真周到。
我和爷爷每天坐在门槛上,等着玉米或者花生的嫩芽钻出地面。我们等了三天,种子还在沉睡。爷爷坐不住了,他背了箩筐出门,不久后背了一筐鸡粪回来。鸡粪是干的,爷爷捧起一把鸡粪,在掌心里揉碎,一把一把撒进地里。阳光很好,鸡粪的味道在院子里游荡,它们捋着门缝登堂入室,甚至在饭桌上撒野。母亲终于忍不了了,她把半碗凉面蹾在桌上,对父亲怒目而视,父亲用筷子敲了敲桌沿,以示提醒,但这完全没起到作用。母亲端起碗,起身把面条倒进了泔水桶。她说,我吃饱了。父亲脸色有点难看,他小声说,爹,确实太臭了,好像在吃鸡屎味的面条。爷爷没理他,噗噜噗噜吃得畅快。
在鸡粪的召唤下,小嫩芽们纷纷拱出地面,绿汪汪地铺了一层。爷爷的嘴角绽开笑意,虽然因为中风的缘故,那笑容看起来有点战战兢兢。随后几天里,爷爷的话多了起来,常常一边吃着饭,一边跟父亲探讨玉米品种的优劣,还会有意无意夸赞几句饭菜可口。这时候母亲的神情也缓和了许多。我打着一家人和和睦睦等待丰收的算盘,可是好景不长,家里来了一帮不速之客——那些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蝗虫有着惊人破坏力和食量,小嫩苗很快被咬得遍体鳞伤。酒足饭饱的蝗虫们有的趴在墙上午休,有的大摇大摆进了房间,它们对爷爷的胶皮鞋底子毫无惧意,哪怕上面沾着四分五裂的同伴尸体。
爷爷急忙买来农药,在蝗虫的包围里将药倒进喷雾器,兑好水,对着蝗虫一顿狂喷。爷爷赢得了这场战役的胜利,不过损失也很惨重,三分之一的玉米和花生遭到致命性伤害,剩下的也都挂了彩。爷爷只好唉声叹气地重新补苗。但这都是小事,不知怎么的,有可能是中了毒的蝗虫逃进了锅里又挣扎着爬了出去,反正吃过一顿饭后,我们全家人都出现中毒的迹象。爷爷因为去找老憨喝酒而躲过一劫;母亲躺在地上不停抽搐,嘴角的白沫咕嘟咕嘟冒个不停;父亲上吐下泻,往厕所折腾了几次;我只是有点肚子疼,放了几个屁后屁事没有了。父亲吩咐我去老憨家叫爷爷,可是我认为应该先叫医生。
爷爷和医生差不多一起进门的。医生问诊期间,爷爷蹲在地头抽烟,直到医生步出房间,他站起身,迎上去,询问情况严不严重。医生说,食物中毒,没什么大问题,吃了药多喝水,明天就好了。爷爷这才舒了一口气,脸上阴云散去,现出皱纹里盘结着的丝丝缕缕的愧疚。但是爷爷嘴巴上绝对不会服软的,这我清楚,我们全家都清楚。他还是我行我素,每天照顾那些小秧苗。随着玉米和花生逐渐长大,母亲对爷爷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了,一天到晚都说不上一句话。
这年雨水勤,进入七月后,三天两头下雨,一下就是半天。爷爷披着雨衣穿上胶鞋在地里视察,发现被雨冲倒的秧苗就小心翼翼扶起来,然后用两只手在秧苗下面拢起一座堡垒,以防它再次倒下。可是雨越下越大,水漫过了爷爷的脚面,秧苗们半截身子被淹没,仰着脖子向爷爷求救。爷爷跑去牲口棚,取了一把铁锹出来,随后快步出了院子。母亲在屋里隔着玻璃看着爷爷,对父亲说,咱爹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父亲说,你才出问题了。母亲说,他出去干啥了,你快去看看。父亲从凳子上跳起来,抄起门口的雨伞跑了出去。
院子里的水突然向着院门口奔涌,不一会儿流了个干净。父亲回来了,爷爷回来了。父亲在门口抖着伞上的雨水,说,下水道口被堵住了。母亲说,捅开了?父亲悄悄看了看爷爷——爷爷正在脱雨衣,把下水道掘了。我仿佛听到啪嗒一声,母亲的面皮沉到地上。
酷暑时节,玉米齐了我的腰,我穿梭其间,它们伸出墨绿的叶子搔我的痒。花生一汪一汪的,神气活现的叶片昭示着隐藏于地下的果实正在蓬勃生长。爷爷戴着草帽,赤着膊,给玉米和花生锄草,他黝黑的脊背被不识相的玉米叶子划出了一道道血印子。
这段时间骡子赋闲,它偶尔会表现出焦躁,四只蹄子跳舞一样跺踏,头颅甩动,把鼻涕或者口水喷射到墙上。这时候爷爷就会解开它的缰绳,任由它在院子里撒欢。它一个猛子扎进一片肆意的绿色生机里,玉米秧颤抖出不规则的波浪。很快它从另一头冒出头,又一个猛子扎进去。我担心它会把庄稼糟蹋了。爷爷说,不会,它精着呢。果然,事后我验证,一棵玉米都没倒,一株花生都没有被践踏。
父母好像也适应了这样的环境,有时抱怨蚊子多,不过多点上一根蚊香,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他们大概在盼望着秋天快点到来,不论收成如何,这些业障都会被铲除。而我盼着能多结一些花生,我不关心玉米。
事情发生得有点突然,那天爷爷正在午睡,我热得睡不着,在炕上翻来覆去滚浪头。这时候我听到院里有动静,我骨碌起来,趴在窗台上,隔着玻璃和黏稠的空气看到一只羊。它正伏在花生秧上大快朵颐。
显然,羊不会有好果子吃。它死了。晚上,邻居豌豆婶子坐在我家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控诉,我和爷爷闭门不出,直到父母下工归来。母亲把豌豆婶子让进屋。豌豆婶子脸上浮现着鄙夷的神色,她说,你公公真能折腾。母亲撇了撇嘴,没有回应她。母亲沏好茶,倒上一杯,用手背在杯壁上试着水温,直到确保豌豆婶子不会被烫到,才把水端到豌豆婶子面前说,喝茶。豌豆婶子并没有接,她说,你家还挺讲究,大夏天喝什么茶,我都是直接从瓮里舀凉水喝,痛快。母亲脸色不太好看,但还是赔着笑。母亲说,豌豆嫂子,别说了,不就一只羊吗?我赔你。豌豆婶子说,本来那羊养了是留着过年给我儿子吃的,你们知道,他在外地当兵,一年才回来一次。母亲说,我知道,你就说多少钱吧。豌豆婶子说,看在这么多年邻居的分上,一千吧。
母亲把豌豆婶子打发走,坐在炕上生闷气,父亲喝着凉掉的茶水,一口一口啐着茶叶碎渣。爷爷说,我出去了,晚上不在家吃。我说,我也跟你去。伸手去拽爷爷的袖子。母亲瞪了我一眼,说,你给我老实在家待着。爷爷瞅了瞅母亲,嘴角抽动,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他喂了骡子,背着手走了。我知道他去找老憨喝酒了,他开心了要找老憨,不开心了也要找老憨。
母亲还在生着气,她生起气来饭也不给我们做了。我小声嘟囔,我饿了。母亲说,饿了自己做!她则直接躺在炕上,随手抓过一个枕头垫在了脑袋下面。父亲喝完了茶,说,我来做。母亲好像才发现父亲的存在,她说,你怎么摊上这么个爹?父亲说,咋了?我觉得没什么不好。我也附和,没什么不好,爷爷还给我种花生呢。母亲突然爆发了,她从炕上弹起来,向屋外射去。我和父亲追出去,母亲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镰刀,她挥舞着镰刀,像一个癫狂的刽子手,残忍处决着那些玉米和花生。我们口头上制止着母亲,可我们谁都不敢上前,母亲手里的镰刀没有一刻犹疑。玉米断肢横飞,花生残尸遍野。我听到它们在痛喊,在哀嚎。骡子也在牲口棚里不安嘶鸣。
天黑下来了,夜色仿佛是玉米和花生的血,淌满整个院子。没有一棵玉米或者花生幸免。母亲停下来,扔掉镰刀,呆立在一片庄稼的尸首堆里。父亲突然说,你惹麻烦了。母亲没有理他,她谁都没理,她走进屋躺回到炕上。我这才发现她没有穿鞋,两只脚板沾满泥土和叶片。
我和父亲,还有骡子,我们静静等待着爷爷归来。爷爷是在一个小时后回来的。他走进院子里,面对一地狼藉,他的身子震了一下,他的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不,应该说是半声,另外半声被什么堵在嗓子里了。他的身子在夜色里搅动了两下,然后颓然倒塌,轰的一声,倒在被砍倒的玉米和花生里。
爷爷就这样死了,父亲和母亲急忙把院子铲平,铺上青砖,搭起灵棚,招待来吊唁的乡亲。我懵懵懂懂地过了五天,爷爷终于下葬了,我单纯地想,我以后可能再也吃不到花生了。我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父亲正了正我头上的孝帽,说,傻孩子,想吃花生还不简单?小卖部里有五香花生、煮花生,还有裹了白糖的花生。我说,真的吗?他说,当然是真的。
可爷爷再也回不来了。几天里,因为一直在忙爷爷的丧事,我们都忘了骡子的存在,等爷爷下葬后,我走进牲口棚,发现骡子安静地卧在地上,身上落了成群的苍蝇,我把苍蝇轰走,骡子抬了抬眼皮,我这才放下心来,它并没有死。我把草料填进它的槽里,它都没有看一眼。我想它可能还沉浸在悲伤里,等它接受了爷爷的死,就会吃饭了。于是我不再管它。
第二天,母亲向父亲提议,现在地也没了,爹也走了,留着牲口没用,而且你看它皮包骨头,只怕要死了,趁它还有口气,抓紧卖吧。父亲点点头。
晚上,等到父母房间里传来一高一低两缕鼾声,我悄悄走出门,来到牲口棚。骡子还在卧着,槽里的草料一动没动。它一定知道我来了。我看到它的耳朵幅度很小地转动了一下,但它并没有做出其他反应。我解开它的缰绳,嘴巴伏在它的耳朵上,说,我们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它听懂了,艰难站起身,四条腿微微抖动。
我们走在混浊的夜色里,走在一片空旷里,走在红砖绿瓦的壁垒里。我想起死去的那只羊,是我一脚将它踹倒,而后骡子发疯一样挣断缰绳,两只前蹄高高跃起,重重落在羊的肚皮上。这是爷爷和我以及骡子之间的秘密。骡子在我的身后,它越走越慢,我感觉到缰绳上的分量越来越轻。我回头看了一眼,它的身子软下去,软下去,倒在宽阔的柏油路上,倒在月光的河流里。我惊奇地发现,它在慢慢消融、分解,化成一颗颗荧光,向天空飞去,向月亮飞去。
我想,秘密终将成为我自己的秘密。N
【作者简介:李浩然,80后,河北沧州人。有中短篇小说发表于《北京文学》《都市》《短篇小说》《躬耕》《作家天地》《佛山文艺》《当代小说》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