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11期|周华诚:流水之上
从杭州驱车至泰顺已是深夜。跟朋友约好,第二天一早要去寻访普宾桥,不如索性赶到雅阳去住。途经泗溪镇外的公路,忽然想到,应该去看一眼北涧桥。很少有人会在半夜里去看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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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杭州驱车至泰顺已是深夜。跟朋友约好,第二天一早要去寻访普宾桥,不如索性赶到雅阳去住。途经泗溪镇外的公路,忽然想到,应该去看一眼北涧桥。很少有人会在半夜里去看廊桥吧——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廊桥是什么样子。
于是停车,掉头,往泗溪镇上驶去。
春夜,细雨绵绵。整座小镇已然入睡。街上没有一个人。我在廊桥公园牌坊外停了车,打伞,沿溪边的堤岸往北涧桥行去。灯光昏暗,唯听得耳边溪声哗然作响。连续下了几天雨,泗溪春水猛涨,所幸还没有淹到路面上来。我小心地走到两棵古树下,站定之后朝溪中眺望,发现长长的碇步已然被溪水淹没。水流在碇步上击起雪白的水花。
我只来过北涧桥头一两次,一切仍然陌生。古老的廊桥,更加古老的大树,比大树还要古老的溪流,此时显示出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既是宁静,又是震撼。我打开手机照亮脚下石阶,缓缓拾级而上。抬头一望,古意森然。春雨沙沙,溪水喧哗,反使得四面愈加寂静了。白日里游客往来的桥头,此时寂无一人。我曾在桥头茶馆喝茶、与双贵聊天的地方,也寂无一人。似乎天地之间,从来苍凉如此。我不再往前走了。
万物有灵,这里的一切都如此宁静,而我是一个不约而至的旅人。离开的时候,整座小镇、古桥,依然沉在睡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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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顺有很多河流。泰顺的河流来自这里的高山。被称为“浙南屋脊”的崇山峻岭之下,是幽远僻静的旷谷深沟。这里气候多变,雨水丰润,高山之泉滴滴汇聚而成细流,分别汇成飞云江、交溪、沙埕港、鳌江。水往低处走。溪流沿山谷蜿蜒而下,渐聚渐多,最后,分别从东北、西南、东南等方向殊途同归,奔流到海不复回。
山势飞拔,水道婉转,造就了泰顺溪山的雄奇秀美。历史上的僻远之地,也使泰顺成为类似于桃花源一般的与世隔绝的境地。唐人顾况,曾有一篇《仙游记》:
温州人李庭等,大历六年,入山斫树,迷不知路,逢见漈水。漈水者,东越方言以挂泉为漈。中有人烟鸡犬之候。寻声渡水,忽到一处,约在瓯闽之间,云古莽然之墟,有好田泉竹果药,连栋架险,三百余家。四面高山,回环深映,有象耕雁耘,人甚知礼。野鸟名鸲,飞行似鹤,人舍中唯祭得杀,无故不得杀之,杀则地震。
《仙游记》说温州人李庭等入山砍树,此地是在“瓯闽之间”,这十分能引人猜测。在唐时,温州还是一个偏僻的地方,外界所知不多。瓯闽之间,颇有神秘感。很显然,这篇唐人传奇就是小说,“瓯闽之间”只是一个地域概念,而后代考证者多有附会。如宋代瑞安人曹叔远撰《永嘉谱》,认为《仙游记》写的是雁荡山一带。明代的姜准在《岐海琐谈》里提出异议,认为当在南雁。清代温州人曾唯编《广雁荡山志》,将顾况的记和赋收在书里,提出实乃海市蜃楼,不必实有其事。到了民国,也还有人说故事发生在平阳的南雁荡山,近年又有泰顺学者考证,顾况笔下所写乃是泰顺某处云云。最翔实者,认为是在飞云江流域上游,如今泰顺县的仙稔乡仙居村。
这就很有意思了,考证者何尝不知只是一个寓言而已。然而,哪怕明知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依然一本正经去翻箱倒柜地考证,本身也是一件足够浪漫主义的事情。更何况,浙闽之间山水颇佳,多一则这样的故事,增添一分山水灵气,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
而我在泰顺跋山涉水,寻访深山僻野之间的众多古廊桥,时有墟里人家、人烟鸡犬不期而遇,念及唐人仙游之奇事,平添几缕游思,则殊为可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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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顺的桥真多。这里几乎就是“千桥之乡”“中国桥梁博物馆”。《温州泰顺乡土建筑》(刘淑婷、薛一泉著,浙江摄影出版社)上的数据,“泰顺境内现存有各式各样的桥梁958座……保存完好的古代木廊桥33座、石拱桥266座、石平桥111座、碇步桥248座”。
碇步,学术上称为“堤梁桥”,乡人们也称呼它“琴桥”,因为一个一个碇步立于溪中,就像是琴键。小时候我在浙西乡下,常见溪中有这样的简易碇步桥,一个碇步就是一块大石头,渡河时蹦蹦跳跳的样子,走起来妙趣横生。
溪水清浅,溪面也不宽的山区里,时常能见到溪中有这样的简易碇步。无非是垫个脚,就迈过去了。有时我们在山野间行走,遇到路面泥泞的地方,也在附近找两块石头丢在水中,脚踩石头而过,大概这也能算得是最原始古朴的桥梁雏形吧。
夜深人静在泗溪看过溪水漫过的碇步,而更为壮观的则是仕水上的碇步。朋友带我去仕阳。修建于清嘉庆年间的仕水碇步,建在仕阳镇溪东村一段平坦宽阔的河面上。远远望去,长长的碇步横贯河面,犹如一串律动的音符,带着跳跃感一直延伸到河对岸。这条碇步全长136米,共223步,每步由两块平整条石砌成,平行分高、低两级。高的一行,可供挑担者行走,或是涨水时节可行。矮的也可容二人相向而行。
碇步,这一种古老的技艺始于唐宋时期,而仕水碇步则是我国现存保留最完好、最古老、最长的古代碇步桥,也因此,这看似平常的碇步,已被列入全国文物保护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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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朋友一起踏上河中碇步。走过去,又走回来。宽宽的仕水之上很宁静,耳畔唯有水声呢喃。建造这碇步的古人也甚为用心,高的碇步用的是白色花岗石,低的则用青石深砌。以石质与颜色作这样的区别,不仅美观,而且醒目,行人在夜间行走时,也可以借着星月的微光看清脚下。
我在河中的一块碇步上坐了一会儿,观察碇步石基的建造之法。在碇步的上下游两侧,都有松木构成井字形,松木与松木的接头,以榫卯结构固定。然后,再在井字形框架内堆砌大鹅卵石。另外,碇步大石本身,也是埋得极深,水上暴露部分只是完整石块的三分之一,更多的部分则深埋于河床之中。此外,高一行、矮一行的两排碇步,紧紧并列相靠,在水流的上方附一块三角状小石,既起到固定的作用,也有着分水的功能,可抵御水流经年累月的冲击。
这看似简单的碇步,背后有着极深的匠心。观察得越细,就越忍不住要赞叹古人的智慧。
如今,在离碇步不远的河上,有一座公路桥连通两岸,不过,就在我走过去又走过来的一小段时间里,先后有十几个人都从碇步上走过。看来,这古老的碇步桥,至今仍被人们所使用。
世间之物,正是因为在被使用着,才更有生命力。物因为使用,留下闪闪发光的痕迹。看看碇步的石面,可以发现它们都被无数的脚掌磨得浑圆了。这难道不是对于碇步之石最高的赞美吗?
日本民俗学者柳田国男说,日常生活里有着文化的隐秘。他凭借遍布日本列岛的日常生活文化的点点滴滴,探析日本人的内在文化精神。我想,从仕水碇步和遍布乡野的古老廊桥中,或许也能探析出泰顺乡民对于生活的深层理解。
泰顺人很幸福,直到今天,他们还能跟古人一样,在月夜走上碇步,踏着月光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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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春的太阳晒在身上很舒服,午困袭来,我就在碇步一头的亭子里打了一个盹。后来朋友开玩笑问我,有没有梦到碇步龙?
碇步龙,说来很有意思,就是在这仕水碇步上舞龙。舞龙的民俗,其实遍及中华大地,我听说的就有布龙、草龙、板凳龙、花龙、竹节龙,林林总总数不清。但是在碇步上舞龙,还是第一次听说。
碇步舞龙,跟平地舞龙相比,当然是平添了不少难度。一方面手上要有力道,搭龙坪、龙戏珠、龙舔珠、龙咬珠,这些动作都要做得行云流水;另一方面,当然是底盘要稳,腾挪跳跃之间,每一步都要准确地踩在碇步上。舞龙动作很多,从“开龙门”到“关龙门”,听说一共有60多个套路,全部动作,都在碇步上完成。
我在泗溪临水宫的非遗展示馆里,看过碇步舞龙的图片,蜿蜒盘旋的彩龙伴着舞者的身影倒映于水中,远处则是古老的北涧廊桥,参天古树香樟和乌桕掩映,构成人与自然互动的一幅美妙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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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雅阳采访普宾桥畔的守桥老婆婆以及她的孙子、廊桥营造技艺的传人吴学养,中午又在他们家里,和工匠们一起吃了饭。学养劝我喝一口烧酒。那是他们当地的酒。我想喝,但因下午还要开车,遂拒绝了。学养邀我下次一定要来,好好喝一口酒。他主墨营建的永和桥已经竣工,定于辛丑年中秋举行圆桥仪式,邀请我前往参加。
计划赶不上变化,就在永和桥的圆桥仪式紧锣密鼓筹备之时,听说闽地出现新冠疫情苗头,各种活动都控制,尽量减少人员集聚。我原对廊桥的圆桥仪式特别感兴趣,本想借此好好见证整个过程。此前,虽已在几本书中看过圆桥仪式的文字记录,但毕竟文学的角度和社科研究的角度是迥然相异的。趁着圆桥仪式的举行,好好做一番采访的计划遂告搁浅。
学养比我小两岁,是个极热情的人,那天还陪我们在村庄四面走了走,看古桥,走古道,聊生活中的各种事。之后我们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圆桥仪式未举行,学养也颇有遗憾,但他说,时机合适时一定要举行仪式。十一月,他给我发来一张照片,是温州市文化广电旅游局颁发的温州市第五批非物质文化遗产“木拱桥传统营造技艺”代表性传承人证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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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有七八次了,我从杭州奔赴浙南,穿行在冬春夏秋的时节之中,如同一个旅人,一步一步踏上每座古老的廊桥。
我时常想,等我有了空闲,说不定可以组织一个桥梁的游学团,带二十来位朋友一起来到泰顺,花上五六天时间专门看桥。
看桥,是一门学问。应当从哪个角度看桥呢,从建筑角度、风水角度、景观角度、民俗风情角度、人与自然的角度、桥梁历史角度,都是可以的;我们既可以去看原始的碇步桥,也要去看那遍及泰顺大地、令人惊叹的几十座古廊桥,当然还要去看运用现代化科技手段建造的新桥,这些都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泰顺是一座大地上的桥梁博物馆呀。当然,我们还可以去寻访那些造桥的老手艺人,看他们怎样一点一点,把一座虹桥骄傲地架在流水的上空。
看桥之余,我们就坐下来,喝喝泰顺的红曲酒,吃吃泰顺的特色小吃米面层、泥鳅汤;夜深之后,再吹吹山野里清新的风,抬头看看泰顺的星空——天气好的时候,在山里,抬头便是满天的繁星啊。
我想,如果我没有时间,泰顺的旅行社应该来做这样一件事,把“桥梁之旅”的品牌做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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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顺的古廊桥,是大地上的册页,每一页都写满故园风雨。古廊桥的保护、修复、传承的故事,像树叶一样缀满泰顺人的时间之树。
桥在中国人的眼里,是诗意的载体,是通往理想境界的通道。河水阻隔了道路,没有舟,还有什么可以渡人过河。古老传统认为,造桥修路是行善积德的行为,不仅能改变命运,延年益寿,亦能造福子孙。清朝《安士全书》说,修建桥梁,渡人于山川涧水;布施施惠,渡人于贫穷;改恶修善,渡人于苦难;勤学好问,渡人于愚钝;修行学道,则是渡人超脱生死。
佛说:“渡人如渡己。”
更何况,在水口建造廊桥,对于一座村庄来说有着极其重要的风水意义。廊桥关涉着一座村庄、一个家族的兴衰与运势。
在世间修一座桥,使远行的人可以安然行走,便利通行,亦犹如绝处逢生,免于惊恐。此举善莫大焉。因此,世世代代的泰顺乡民,建造廊桥时都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出资捐木,无不解囊相助,共襄盛举。这种对于公益事业的热忱以及同舟共济的精神,使得廊桥成为善缘的载体。所有参与建桥的人,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期盼,在心底种下善的种子。桥在人间经历风雨,善的种子在人间生根发芽。
一座古老的廊桥横亘于世间,架在时间的河流之上,它的存在,就是真善美的宣言。那岂止是一座座廊桥——那是祖先们对于人间的美好希冀,通过有形的物质载体,大音希声,潜移默化地,传递给一代代的后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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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熙攘攘的小巷菜场,近中午时分依然热闹。带着湿润泥土的新笋摆满地面,微雨之中,来自山野的蔬菜野果,裹挟山川云雾的气息充盈着这一条县城里的小小深巷。我穿过挤挤挨挨的人群,寻找一个地方:泰顺县廊桥保护研究中心。
在一幢略显灰旧的老式大楼里,廊桥研究保护中心主任庄通向我缓缓地聊起关于廊桥的前世今生。一件件廊桥的往事,一个个跟廊桥有关的名字,在这个春天的午后浮上水面,夏碎香、高启新、季海波、钟晓波、萧云集、曾家快、周万巩……很多名字不分先后地随着叙述的线索跳出来,很多往事争先恐后地一点一点浮现眼前——几乎可以说,是一代又一代的民众和一代又一代的文物保护工作者,像是接力一般,把他们的心力倾注在廊桥保护的事业上。那个午后,我第一次那样强烈地感受到,古老的廊桥之于泰顺民众的精神性意义。
后来,庄主任骑上一辆山地车,穿过深巷的菜场与人群,带我去一间小工作室,送给我几本书。在后来不断地寻访廊桥的过程中,我都记得他对我说的话——“请尽量多挖掘一下廊桥的精神……”事实上,每一次出发我都在思索,廊桥的精神是什么,廊桥之于泰顺民众的意义是什么——我的每一次探访,都围绕着这个原点出发;我的每一篇廊桥文字,都在经历遥远的跋涉之后,返回到这一个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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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程山,一程水,千帆阅尽,愿我们都能与更好的自己相遇。——理慈”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沈阳:安妮,抱朴。”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和你躲过雨的廊桥。2020年9月20日,Whh and Ml。”
“泰顺好好玩哦!——Andrea。”
“我觉得Andrea 说得对!——Jade。”
“明月照廊桥。——沈青妍,2020年10月2日。”
在我的采访本上,抄录着几段留言,这些都来自于北涧桥畔一个叫“情爱廊桥”的茶馆的留言簿。“到泰顺,一定要去看世界最美的廊桥;如果没有到情爱廊桥茶馆打卡,等于没有到过廊桥。”这是网上流传的一句话,据说很多外地游客到了北涧桥,一定要去这家茶馆拍照、喝茶、打卡。我知道,在古时候,廊桥边常常会有一间小小的茶馆,那是守桥人的居所,也是守桥人为过往旅人提供的歇脚之处。
而这家情爱廊桥茶馆有什么不一样吗?
走进一看就知道了,这是时下年轻人最喜欢的文艺腔调的茶馆。
阿芬每天守在店里,看到我带着相机,就跟我说,楼上的每一扇窗子都是不一样的风景。如果有兴趣,你一年四季都可以来拍照。
“这家店的主人不是我,是美辉姐,美辉姐在温州上班,所以平时就是我守在这里。因为我很喜欢啊。你看,早上八九点钟,鸡叫鸟叫都有了,平时也很宁静,我就拍拍照,发发朋友圈,宣传宣传我们的最美廊桥,这种慢生活,真的很喜欢呀。”
阿芬家在下桥村,离这里并不远,走走也就是几十步路。阿芬说,我现在其实也可以算是守桥人,我天天都看见廊桥。你看,现在那两棵大树的叶子是绿色的,到了秋天,乌桕树叶红了,树上会有很多鸟儿,有白鹭,也有画眉,各种各样的鸟都有。到了冬天,树叶落光了,也特别美。冬天过去,春天来了,你就能看见树叶一天比一天浓密起来,一天比一天绿起来。
我点了一杯“三杯香”绿茶,就在茶馆的二楼坐着,正对着阁楼的小窗。小窗外面是宁静的北溪以及溪上的北涧桥,一窗的绿意,与阳光一起扑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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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次次去寻访廊桥,朋友说,那些廊桥已经有很多人都写过了,你还能写出什么新意来吗?关于廊桥,各种各样的资料网上都能找到了,你还需要一次次去寻访吗?
其实,每一次去廊桥,我都会有新的感悟、新的发现。正如柳田国男所说的那样,我也更愿意把廊桥放置在今天的日常生活里来观察;这即是说,我想找到一座廊桥与当下日常生活之间的隐秘关系。
“绝不是抄抄资料那么简单呢!”我对朋友说,比如说,有一次,我看到有一位老太太挎着一篮子鸡蛋坐在桥头,她是在那里卖鸡蛋。老太太年纪很大了,脸上的皱纹深深的,牙齿似乎都掉了好些,但她的脸上,却并没有一点点愁苦。她坐在桥头卖鸡蛋,对每一个人都笑着,有人过来问价,她很开心,人家没有买就走了,她还是一样笑着。我坐在对面,远远地看着这一幕,也看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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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车行驶在泰顺境内,似乎一座桥紧连着一座桥,一个隧道紧接着一个隧道。无他,只因泰顺的山高,到处都是崇山峻岭。山峦起伏,群峰叠翠。当地朋友忆及他小时出门求学,到县城一趟,几乎是跋山涉水一整天。重重大山,道道溪水,构筑了世外桃源一般的泰顺秘境。
令泰顺人很自豪的是,2020年12月22日下午,文泰高速通车,结束了泰顺县不通高速的历史。这几乎是令人奔走相告的喜事。朋友对我说:“我们泰顺终于也有高速公路了。”文泰高速路,是龙丽温高速公路的一段,从此把泰顺融进了浙江省的高速公路网络,融进了一条川流不息的大道。
相比之下,泰顺的古廊桥所连接起来的,都是刀耕火种时期的“小道”了——尽管昔时,那些小道都是通往四面八方的国道、省道,大多是靠山民们肩挑手提修建而成。一条条古道如今大多被荒草湮没,许多古道也已杳无人迹,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对吗?
在文泰高速的56公里路程中,有一个数据,让我觉得很有必要记录下来——“有桥梁33座,隧道20座,桥隧总长40.43公里,占路线总长的72.24%”。
几乎是桥梁和隧道构成了一条高速路呀。
也因此,文泰高速是目前——这么说吧,截至我在写作时的2021年11月——浙江省内地形条件最差、施工难度最大、海拔最高的高速公路。或者说,它就是浙江的“天路”。
在这条“天路”里,有一座桥也值得大书一笔。洪溪特大桥,全长571米,主跨265米,是亚洲跨度最大的矮塔斜拉索桥。
这座大桥塔高177米,桥面到沟底高差有260多米,相当于80多层楼房高度。站在桥面上,犹如走进了一条空中游步道,尽收两岸美景。
洪溪特大桥的主墩,采用双塔结构,最大塔高177.2米,每座塔身两侧各有16对斜拉索,全桥共有64对斜拉索。
在一篇新闻报道中,一位参与大桥工程的建设者章长广,回忆了他初次抵达泰顺的场景。他说:“这是我40年职业生涯最大的挑战,我从没有干过这么难的工程。”
我想,这真的很有意思。泰顺人应该做一个节目,邀请一位洪溪特大桥的建设者,与一位廊桥技艺传承人,一起对话造桥的故事。
造一座桥,无论是大桥小桥,都有它自己的特点,也有它的难度。譬如洪溪特大桥这样的现代化大桥,最难的地方,据说是当地云雾天气,对索塔施工的影响,这座桥的“索鞍”安装定位,最大偏差控制在1.5毫米以内。
但是对于造一座廊桥来说,最难的地方,恐怕不是1毫米或2毫米的定位误差,而是在于对地形的判断——我猜,或者建于村庄水尾的某个位置最合适,对于整座村庄的“风水”是最相宜的。在这方面,要听专业人士的意见,传统工匠与现代工匠的对话与碰撞,一定会非常有意思,也有价值。
“遥闻前山相对语,跨绕溪谷数里程。”
“百丈百滩,一滩一丈。迢迢罗阳,如在天上。”
这些书写泰顺行路之难的诗句,如今在当地已经无法得到准确印证。路归路,桥归桥,隧道归隧道,连在一起就成了坦途,就接通了四面八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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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本书里,读到美国诗人哈特·克莱恩的一首诗,《致布鲁克林大桥》:
在桥墩的阴影之下,我静静地等待着,
只有在黑夜里你的轮廓如此清晰。
城市的喧哗在此刻幻化成泡影,
而大雪已将来年漆成白色……
哈特·克莱恩有一部诗集就是《桥》,这首诗里写到的布鲁克林大桥,与自由女神像齐名,被誉为工业时代七大工程奇迹之一。这座当时全世界最长的大桥,彻底缩短了人与人、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距离。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过一本书《造桥的人》,写的是布鲁克林大桥总工程师华盛顿·罗布林的人生轨迹。
我带着厚厚的《造桥的人》,来到浙江南部的泰顺,坐在廊桥边的一间茶馆里读这本书。这使得我忽然有了一种更国际的视角来看待古老的廊桥。廊桥不仅是泰顺的,也不仅是中国的,而是属于全人类的。
桥向来不仅仅是连接两岸的工具,它还象征着“连接”的渴望,也象征着“连接”的可能。造布鲁克林大桥的人,值得用一本书去书写。造廊桥的人,是不是,也值得用一本书去书写?
本书作者说,“于是,我尽力而为,动手写下了这个有缺点的迷人男子,这个造桥的人。华盛顿是儿子,是军人,是丈夫,是父亲,是工程师,也是商人。他的一生,和众人的一生一样,错综复杂”。
我走在一座廊桥上,也多么想接近一位造廊桥的人,听取他一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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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廊桥的名称——我同学老包说,他们乡人以前叫它“柴桥”。温州市廊桥文化学会会长钟晓波也说到,在他小时候,人们都把廊桥叫作“蜈蚣桥”。偶尔也有人叫“虹桥”,但是“廊桥”的说法,就是与1996年美国的一部电影《廊桥遗梦》有关。这部电影一下子拉近了这种桥上带有廊屋的建筑与全世界人民的距离。1996年11月,摄影师萧云集将他的摄影作品配上带有人文介绍的文字,取标题为《浙南廊桥有遗篇》,这组报道登上了《中国摄影报》,由此引起了广泛关注。从那以后, “泰顺廊桥”这个富有诗意的名字慢慢地成了这种古桥的固定称谓。
在电影里,廊桥与爱情的故事令无数人感动落泪。而泰顺的廊桥,似乎都与爱情绝缘。薛一泉写过一本书,其中一篇的标题是《没有爱情故事的廊桥》。在我的采访中,又的确有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与廊桥紧密相连,那就是廊桥学会会长钟晓波与他的妻子海沙的故事。他们因廊桥相识,因廊桥相恋,第一次牵手也是在廊桥上。这个动人的故事被我写进了《廊桥相见》中。这也应该是这个故事第一次被这样完整地叙述。我想,人与廊桥,从来都是相互成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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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机会,可以举办一场廊桥音乐会。不如,就在廊桥上吹奏尺八吧——本来永和桥圆桥仪式如期举行的话,晓波和海沙都会去参加。后来因为疫情关系推迟了,我也依然心怀期待。晓波说,也许下次举行,还会有不一样的惊喜。廊桥的建造,对于一座村庄来说,本来就是一件大喜事,小小的波折或插曲,自然也是上天的安排,顺其自然即好。所以,对于晓波的意思,我是很认同的。而我也是在想,下次去时,不妨请一位尺八的吹奏者,在廊桥表演一回。
记得有一回,去杭州的永福寺,在后山随意行走之时,无意间听到一阵辽阔苍凉的乐音传来。永福寺内,古木参天,林密径幽,当天又有微雨斜飞,忽然听到这样的乐音,不由使人一怔,内心立时更加宁静清寂了。转了几个弯,下了数十级台阶,来到一处小小回廊平台,见一位布衣长衫扎着头发的男子在吹奏尺八。
尺八音乐,我在一部纪录片《一生一世》中听过,顿时被它独特的空灵和恬静的意境所打动。但那毕竟是在音箱中听闻,不曾现场听过吹奏。永福寺的那一次偶遇,使我更加明了尺八音色里的苍凉寂静。我也没有驻足,依然前行,走出很远之后,尺八的乐音仍远远传来。
有什么能比尺八更适合廊桥这种山水之间的风雨建筑呢?作为古代中国的传统乐器,尺八从南宋时期传入日本,杭州的护国仁王禅寺一直被视为尺八的祖庭,每年都有来自日本的学人前来祭拜。而泰顺的廊桥,我相信宋代之时也一定就存在这绿水青山之间了。三条桥就始建于宋代。那么,以源自宋代的乐音,在源自宋代的廊桥上吹响,不也是一件极有雅意的事情吗?
尺八声音里的空寂与清幽,是一种潇然独立的洒脱,也是一种超越凡尘的静定。这人间传世的廊桥,正是最好的物证。尺八里,有一支曲子《鹿之远音》,我在想象中,也一定有仙鹿在夜深人静之时,于廊桥上悄然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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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文兴桥,尤静静带我去筱村镇坳头村的伴山云居吃饭。坳头村是一个仅有七百人的小山村,实际常住村里的还不到半数。跟大多数乡村一样,年轻人进城谋生,田地抛荒,空置无人的老房子也几近坍塌。后来,有一位在上海创业的乡贤老板回到筱村,带着乡愁,开发建筑了那一片规模巨大的筱村公社旅游项目。
静静说,泰顺人都有很浓的家乡情结。很多人在大城市创业成功,最终还是回归到乡土。譬如这位伴山云居的老板,就是这些年“泰商回归”的一个缩影。他在这个项目上,听说已经投入了一点五个亿,有果园、农庄,也有民宿、度假木屋、民俗馆,有游客集散中心等等,把整个村庄都盘活了。一到节假日,村庄里停满了车,外面来的人给乡村带来了满满的活力。
很遗憾,那天我们没有碰上那位乡贤。吃饭的时候,静静还说,筱村的文兴桥、文重桥被洪水冲毁之后,这位老板就捐了二十万元。不过他也并不要宣传什么的。怎么说呢,廊桥的事,泰顺人都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真要说嘛,可能,这就是家乡的凝聚力。
后来我也在想,这些年泰商回归,为什么他们想要回归呢?会不会因为,自己的故乡有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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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应该怎么注视一座廊桥?
好几次,采访结束时,我一个人坐在岸边,远远地,静静地,看着那些古老的廊桥。在天地之间,它们遗世独立,傲经风雨。一座桥与一座村庄,一座桥与世代家族,一座桥与不息的流水,一座桥与不绝的光阴——密不可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是在这样的关系里,隐藏着一个族群无数的故事,隐藏着这个族群的密码,也隐藏着他们所希冀的未来。
说起来,这就是文化吧,也是深深融进每一个人血液里的,无尽的乡愁。
周华诚,稻田工作者、作家、出版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作家协会散文委员会委员。“父亲的水稻田”创始人。作品见《人民文学》《中国作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草原》等刊。出版有《德寿宫八百年》《江南三书》《陪花再坐一会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