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村庄名诗经
这天正值秋分,中国农民丰收节。田野上玉米组成的方阵一望无际,苍绿中部分已泛白的秸秆仍密密实实地挺立着,只是怀中的棒子已被掰下了,金灿灿地摊放在场院上,或化作颗粒收进仓里。大豆、高粱、芝麻星星点点,而有些地块已袒露本来的模样,那是红薯或花生被刨后的情景。
我在一个村庄的村口停下来。天空瓦蓝,白云悠悠,村庄一派安宁祥和。一排排房子看起来都挺新,外墙贴着白瓷砖,屋顶置放着太阳能热水器,门楼也很气派。不少小轿车停放在整洁的水泥路面上。
这是华北平原一个普通的村庄。然而,村口的一面标志墙却显示出村名的不同凡响:诗经村!
当初我在有关文字中初次看到这个名字时,心中犹如一把竖琴被轰然拨响,发出辽远的清音,“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些《诗经》里的美妙句子破空而来,在脑海萦绕。我想,这个以“诗经”命名的村庄,肯定不简单,肯定蕴含着丰饶华赡的文化密码,这犹如磁石一般对我生发出强烈的吸引。于是,在这个秋高气爽的丽日,我专程来到河北省隶属沧州的河间一探究竟。
一
诗经村,是一个古村落,村名早已有之。《河间县地名资料汇编》云:“该村系古村。因先秦典籍毁于秦火,汉博士毛苌在此口授《诗经》,从此得名诗经村。”明正德十年(1515年),巡按御史卢雍至河间,发掘毛公冢,得墓志石碑,上有“明道于君子馆,设教于诗经村”的句子,可见至少明代就有这村名了。溯源诗经村,中国文化史上的煌煌一页就此打开。
《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收集了周初至春秋中叶约500年的诗作,最早称作《诗》或《诗三百》,由孔子编纂修订,共305篇。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又说:“不学《诗》,无以言。”到了汉代,汉武帝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诗》成了《诗经》,被奉为儒家经典,列“五经”之首。《诗经》更是中国文学的泉源。
然而,《诗经》在成为经典之前,险些被野蛮芟除绝灭。秦始皇“焚书坑儒”,《诗经》首当其冲。一把冲天大火,关关的雎鸠,喓喓的草虫,交交的黄鸟,喈喈的仓庚,由哀鸣归于死寂;夭夭的桃花,瀼瀼的蔓草,青青的绿竹,绵绵的葛藟,被火舌舔成了灰烬。倘若《诗经》遭此劫难从此湮没亡佚,消失在历史的尘烟中,那么,没有诗源润泽的中国文明将会多么乏味、枯瘠。
天佑中华,世间幸有毛公!
毛公者,毛亨、毛苌是也。三国吴学者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谓:“荀卿授鲁国毛亨,亨作《训诂传》,以授赵国毛苌。时人谓亨为大毛公,苌为小毛公。”史传二人为叔侄关系。文献记载,孔子编订《诗经》后,传给弟子子夏,数度辗转由大儒荀子传给了毛亨。但到了毛亨这儿,历史之河陡起滔天巨浪,《诗》《书》被秦帝下令焚毁,而保存传承者面临身死族灭的命运。向秦始皇献此毒计的是丞相李斯,李斯与韩非、毛亨同为荀子的弟子,韩非即为李斯所害,毛亨的处境也岌岌可危,他被迫亡命他乡,一路寻寻觅觅,最后在相对荒僻但水草丰美的武垣县(河间)落下脚来。民间传说,他在居所挖了地窖,将《诗经》刻在四壁上。在漫漫逃亡途中,不可能携带那些用竹简木牍做的书卷。所幸,《诗经》是诗,更是歌,每一首都是谱了曲子吟唱的,毛亨作为一代大儒、《诗经》嫡传人,肯定将那些朗朗上口的诗句早已烂熟于心了。
至汉惠帝四年(公元前191年)废除了“挟书律”,毛亨得以对《诗经》正大光明予以整理、注释、训诂,作《故训传》(故,通诂),并传给了侄子毛苌。小毛公接过了大毛公的大旗,以传《诗》为志业。据东汉学者郑玄《毛诗谱》记载,河间献王得《毛诗故训传》并献给国家,封毛苌为博士。这个献王刘德是汉景帝刘启第二子,汉武帝的哥哥,素有“修学好古,实事求是”的美誉,热衷收集整理古籍,所以对毛苌支持甚巨,建君子馆以供毛苌讲学之用。毛苌从此在河间一带广泛传播《诗经》,撒播了诗的种子。汉代传《诗》共有鲁、齐、韩、毛四家,前三家皆先后散亡失传,唯毛一家独存,我们今天读到的《诗经》就是“毛诗”。这是中国文化之幸!毛公厥功至伟!
河间成为“毛诗”的发祥地,毛公最早居住并传播《诗经》的村庄被称作诗经村。这独特的名字散发出诗的芬芳,诵之令人齿颊生香。
二
诗经村往北几里有个君子馆村,就是当年献王刘德为毛苌讲经建的场馆所在地。遗址曾出土汉砖数方,汉隶“君子”二字清晰可见,这些汉砖现藏于天津市博物馆及诗经斋等处。
君子馆村往西北不远,是三十里铺,原名崇德里,因雍正年间在此设递铺遂改为现名。这里有著名的毛公书院和毛公墓。
事有凑巧,来这里之前我去藁城参加活动,与河间籍作家闻章兄闲聊,听说我要写诗经村,他眼睛一亮,说:“我就是诗经村的啊,我在毛公书院上过学!”闻章津津有味地讲述当年他在毛公书院读书时的情景。那是1963年至1965年,毛公书院已变为高级小学,学校建在高台之上,进入大门需爬二十多级台阶,大门两侧有两座高大的石狮子。院里有两个正殿,两个偏殿,大约二十多间,全是木质结构,四梁八柱,窗户也是格子窗棂,糊纸,没有玻璃。侧墙是青砖垒砌,屋顶是青瓦铺就。学生们就在这里上课。后院是毛公墓,一个大大的坟丘,上面长满葛棘,周围树木蓊郁。那时也不知这大坟埋着何人。可惜后来,毛公书院被拆毁了。
毛公书院始建于元代,河间路总管王思诚奏请朝廷所建。《元史·王思诚传》记载:“所辖景州广川镇,汉董仲舒之里也,河间尊福乡,博士毛苌旧居也,皆请建书院,设山长员。”董仲舒、毛苌两位大儒并尊,可见这位总管是有识见的。元末,毛公书院遭兵燹之厄被毁。明正德年间,御史卢雍来到河间,命当地官员在毛公墓南重建毛公书院(毛公祠),“建堂三间,以奉公像,翼以两庑,设重门周垣,树以杂木,越数月,厥功告成。”(大学士李时《重修毛公书院记》)。乾隆二十二年,乾隆皇帝南巡到了河间,特遣官员到毛公祠致祭。乾隆来到毛诗故乡,诗兴大发,一口气写了10来首,其中一首这样写道:“大毛当传小毛说,博士河间领搢绅。谁识诗坛尊揖让,积薪还右后来人。”(《毛精垒》)毛苌墓也称毛精垒。皇帝的重视让当地官员干劲倍增,将毛公书院予以扩建,意欲办成像岳麓、白鹿洞一样的一流书院。戊戌变法后毛公书院改为毛公学堂,并有了新校歌:“古柏参天,气象森严。汉留遗迹,毛公墓田。巍巍黄舍,连列垒前。多世沧桑历有年,今学校,昔书院,启迪后生媲美先贤。”
如今的毛公书院旧址,是一座废弃的学校。几排红砖瓦房,关门闭窗,地上长满了青草。院子最北端是毛苌墓,正面立有一通石碑,上书“汉博士毛苌公之墓”,是2005年河间重新修立的。旁有一小碑,上书“毛公墓”,为河北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13年立。实际上,这个毛公墓是衣冠冢,真墓在河间国国都所在地献县。面前这个衣冠冢不大,但因有毛公书院在,它掩映在树荫下依然令人油然而生恭敬端肃之心。我双手作揖,深深向毛公拜了三拜。
据悉,多年前在河间召开的“毛诗发祥地考察暨国际研讨会”上,河间市曾提交了一份诗经文化旅游开发方案,欲重建毛公祠,塑毛公像,供人祭拜。期盼这一愿景早日实现。
三
见到田国福先生,脑海里涌现出《诗经》里的句子:“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卫风·淇奥》)“匪”通“斐”,有文采的样子。眼前此人虽满头染霜,却依旧风度翩翩,两目炯然,儒雅和煦,书卷气十足。他就是闻名遐迩的“诗经斋主”。
世界四大文明古国,唯有中华文明没有断层,至今发扬光大,灿烂繁盛,原因之一就是薪火相传,弦歌不绝。无数仁人志士为传承中国文化焚膏继晷,孜孜矻矻,穷尽毕生精力而甘之若饴。从大处说先贤毛亨毛苌是这样的人,从小处说田国福也是这样的人。
田国福是半路出家的学者,与《诗经》结缘是因为他当了河间市文化局长。他敏锐地抓住了河间文化最亮眼的焦点《诗经》,从收藏《诗经》版本入手并开始学术研究。2003年他因收藏明清以来各种《诗经》版本(含外文)4300册、860函,被吉尼斯总部评为《诗经》版本之最。中国诗经学会会长夏传才教授参访后啧啧称奇。
我到河间的第一站就是参观田国福的诗经斋。原本诗经斋是田国福的书房名号,因藏书太多,也为了便于保护,让更多的诗经专家及爱好者参观,政府在府衙游览区专辟出一小院,做了他的诗经斋。一个古色古香的门楼,匾额上书史学家史树青题写的“诗经斋”。两侧是楹联:“风雅颂三百零五篇皇皇巨著,赋比兴八万四千卷洋洋大观”。院内有一正屋和一厢房,分别收藏着《诗经》的古籍版本和学人研究专著,卷帙盈室,书香氤氲。田国福说,这些书并不是全部,他家的书房里还有。我正在仔细观赏那些书函时,有一只红绿相间的彩鸟飞进来,落在梁上,啾啾鸣叫,仿佛是从《诗经》中破纸而出,静寂的书斋立时有了活泼泼的生动。
由收藏《诗经》进而研究《诗经》,田国福和他的女儿田艳芳出版了多种著述,有《河间遗韵》《历代诗经版本丛刊》《诗经在河间》《诗经长物》等,部分获得国家及省市奖。他的研究成果得到业界专家的首肯,他被邀参加《诗经》国际学术研讨会。
田国福当局长期间以及退休后,都在竭力做诗经文化的传播者、弘扬者、推动者,并卓有成效。在河间有一批像田国福这样的人。
河间,因在九河之间而得名,有深厚的文化底蕴。诗圣杜甫曾留下“子建文笔壮,河间经术存”的诗句,董仲舒、张衡、毛苌、刘长卿、纪晓岚等都属于大河间的杰出人物,而毛诗发祥地更是让此地诗意流淌,诗的种子无处不在,生根发芽。河间市建有诗经博物馆,有诗经路,公园的亭子也取名“关雎”“河洲”。河间市诗经文化研究会办有正式出版的刊物《河间文化研究》。河间经常利用清明节公祭毛公墓的机会举行诵诗会,用原生态的音韵吟唱《诗经》,被称为“河间歌诗”,2006年被国务院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同年,“乡乡有诗会,村村有诗人”的河间,被中华诗词学会命名为“中国诗词之乡”。诗经成为河间的一张文化名片。
诗经村,这个毛诗滥觞之地,诗情绵延,弦歌不辍。上世纪中叶由公社文化馆编辑出版诗刊《新诗经》,诗人田间莅临指导,名噪一时。如今诗经村有诗社,办有刊物《诗经村》,登载农民诗人的作品。如:“农友吟朋聚一堂,枝头红杏映诗乡。村风野趣融佳句,小院诵诗别有香。”再如:“红面绛心出于青,全赖阳光雨露功。亭亭玉立长成后,满脸彩霞笑春风。”这些充满田野气息和乡间野趣的诗句,源自田埂地头,源自大地蓬勃生动的乡风,源自《诗经》亘古新鲜活泼的“国风”。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诗经·魏风》)劳动者在桑田垄亩间边劳作边悠闲自在地吟唱,快乐地一起回家,这或许是先民之诗的初心原意。
我想,已步入小康的中国乡村也都会成为“诗经”村,将诗行写进每一亩田垄、每一个日子,“鼓瑟鼓琴,和乐且湛”,诗意地栖居,快乐地生活,若毛公天上有知,定会颔首称许、掀髯而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