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影
巨影
胡 静
霜降这天，天气突然降温，隔着厚厚的双层玻璃都能感觉到窗外寒风凛冽。卫生间窗子未关严，穿着睡衣如厕的我被吹得直打哆嗦。快速方便完，我小跑着梭进被窝接着睡，客厅传来“怦怦”的敲门声。时钟离六点还差几分，我搬到这个小区不足一年，和邻居不熟，同事，抑或朋友也不会突然前来，肯定是有人走错楼层。我闭眼掖了掖后背，敲门声再次响了起来，声音短而急促，像啄木鸟的啄，坚定有力。
谁这么没眼色，大周末打扰人家的好梦？
我不耐烦地掀开被子，趿着拖鞋“巴嗒”“巴嗒”走到客厅。门打开一条缝，八十岁的父亲伸长胳膊推开我，挤了进来。老家离县城有三十余里路，他是步行前来。他的头发、眉毛、胡子上凝结着风霜，要是再戴上一顶镶着白边的红帽子，俨然圣诞节送祝福的老头。我埋怨他怎么不打招呼自来？路上摔一跤，或者遇上一个不长眼的司机，我们也不得安生。
他不接话，鼓眼推开我，跨步走进客厅，大声喊雨雨。
雨雨是我的儿子，他的孙子李稼雨的小名。
他一连喊了几声，没有听到应答，径直推门走进雨雨的房间，揪他起床。睡梦中的雨雨软得像一根空心粉，他手劲稍松，又“咚”地倒在床上。他双手扳住雨雨的肩膀，大力摇了摇，雨雨才迷迷糊糊睁开眼，喊了声爷爷，问现在不准补课，“新东方”都关门了，起那么早干嘛？他语重心长地教育雨雨，表面上不补，私下里照旧。同学在加速前进，你在睡懒觉，重点高中哪还有你的份？
九年级的孩子哪懂那么多，嘴里嗯啊应着，周末不用起早摸黑补课的快乐，仍然如同雨后的彩虹，清晰地画在脸上，扯过被条蒙头欲睡，他伸手去掀，雨雨毫不松劲。像所有的爷爷，再生孙子的气，也狠不下心来，转而斥责我。我和哥姐是在他的责骂下长大的。为读书，哥曾经被他用粗大的棕索捆起来吊在木梯上。对于孙子们，他收敛了暴脾气，采用的是物质激励，声言考上大学的发奖金。考上985或者211的，每个月还额外补贴。哥的儿子聪明伶俐，八岁时就开着拖拉机满村打转，但一提读书就头大。姐的女儿听话温顺，对于外公的教导从不反驳，就是资质太一般。一篇课文雨雨读几遍就能倒背如流，她背了一个星期，抽查时还疙疙瘩瘩、忘词丢句。哥的儿子读了职校。姐的女儿远走他乡打工。雨雨是最后一根稻草。他声言此次是来长期驻扎。
我自主创业开了间砂石厂，因为没人脉，办手续、贷款时屡受阻碍。老婆是老师，早年没跟风去自考本科，四十出头了还在乡镇和县城之间奔波。生活的锤击让我们深知他的话是真理。雨雨没上幼儿园之前，我们想着，就算不上清北，也要上同济、复旦。上初中后，明白上C9是奢望，考985、211、双一流的想法也潜伏在心底。只是，初中的孩子很叛逆，我和老婆不知什么时候与他结了仇。有啥想法尚未开口，就被他一梭子“不”挡了回来。老婆气不过，罚他站门外思过。刚关上门，门外就传来“咚咚咚”跑下楼的声音。感觉不对劲开门查看，他已经踪影全无。我发动亲朋好友四处寻找无果，凌晨开门，才见他垂头丧气坐在门后的台阶上。生怕他再次脱逃，我急忙扯衣襟强拽进门，老婆赶忙打火做他最喜爱的肉炒面，哪里还敢上纲上线。
清晨，时针刚跳到五点，我们还在深沉的睡梦中，他就曲指成弓敲门喊雨雨晨读。瓮声瓮气的声音像半空炸响的霹雳，我们用被子捂紧耳朵，耳膜仍然震痒如小虫爬。雨雨请求爷爷让他再睡一会儿。他板着脸教训说，再睡，今天的早读就荒废了。雨雨反锁门赖床，他插锁开门揪雨雨的耳朵。傍晚，雨雨作业做完后想下楼打篮球，他要求把错题重抄十遍。雨雨央求打球回来再做，他堵在门口，任由小伙伴在楼下喊破了嗓子。
我和老婆怕雨雨被逼得再次离家出走，请求他不要把弦绷得太紧，雨雨也保证好好学习，他才迟疑着放了手。
期末，雨雨抱着奖状洋洋得意回到家里，以为他再也找不到阻碍的理由。没想到，他瞟了一眼成绩单，撇嘴质问雨雨，有什么好骄傲的？
爷爷你看清楚，我是第一名！雨雨说。
矮子头的高汉，没用！他说。
我哪点矮了？雨雨说。
平均分没上九十！他说。
见雨雨还是一脸不服气，他语重心长地告诫雨雨，平均分上九十，才能上市里的重点高中！他小学毕业那年语文数学考了双百分，无人能够比肩，才成为村里唯一的中学生。母亲看不下去，讽刺说，你是全村唯一的中学生咋啦？还不是捞锄头把，修了一辈地球。他用眼神杀母亲，你一个小学生懂啥？见雨雨一脸委屈，软了口气许愿说，只要平均分上了九十，修高速公路占用的土地补偿钱全给雨雨。高速公路占用了我家的一块土，补偿了十来万，我们三兄妹让他留着养老。这话传到姑姑、伯伯的耳朵里，不认为他偏心，还舒了一口长气。侄儿侄女虽然有点醋意，也只是打趣雨雨说，爷爷（外公）望你成龙，我们不行，就看你的了。雨雨被哥哥姐姐讽刺得火起，想起平时种种，决定去住校，离爷爷远一点。
住校后，雨雨如同脱缰的野马，月考时不但平均分不但没上九十，还退步了。他心急如焚找老师了解情况。老师说孩子们你追我赶，成绩有起伏正常。他觉得老师是在敷衍包庇，决定自己亲自督促。
学校实行封闭教学，雨雨周末回来做做作业，再洗个澡、吃点东西，时间就没了。我们以为他想督促也束手无策，没想到，他装作给雨雨送衣服混进学校，趴在教室窗台上监督。雨雨好动，上课小脑袋喜欢扭来扭去，他忘记了自己是偷窥者，大声喊道，李稼雨，专心听讲。突然响起的呵斥声如同扔进人群的鞭炮，全班的孩子掉头望着他的白首哄笑。保安把他请出学校，他围着墙根转悠。转了一圈，发现一棵老槐树的树丫横伸进墙内，他抱住树丫往上爬。老胳膊老腿没有力气，一连试了几次，也只能站在树下望墙兴叹。学校靠近河边，也靠近农田，他瞅到路边有一根弃用的草绳，捡起扯断成两截，挽了绑在鞋上再试，才气喘吁吁爬上去。他扶住墙头正要寻找雨雨，就被保安当贼抓了。
保安把他押到保安室，班主任确认是李稼雨的爷爷，不是贼后，打电话让我们领人。我们急匆匆赶到学校诺诺道歉才把他“保释”出来。
他保证不再去爬墙，却嚷着要去买学校对面的电梯楼。姐是嫁出去的姑娘，哥远在他乡，只有我离他近一点，买房时，就考虑到有一天他和母亲来小住。四室二厅，还加一大露台，要二胎、种花、栽菜空间都完全足够。
发生租房事件后，母亲还后悔自己当初没有亲自去存钱。他背着我们在学校对面租用了一套民房。民房在顶层，正对着雨雨的教室。为了及时了解雨雨的动静，他还花168元买了个望远镜。为了保护孩子的眼睛，座位是变动的。靠近出租房这面临窗的位置还好，坐在教室中间，或者另一边，望远镜形同摆设。听家长说在手机上下载课堂监控软件，输入密码就能进入校园内网，登录班级监控，他急忙补交了一百元的监控查看费。雨雨不知道爷爷盯着监控。老师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吱吱嘎嘎”板书，他伸手去拉前桌女同学的小辫。女同学甩头不理他，他又低头去课桌抽屉里捣鼓。一会儿吃零食，一会儿翻看《斗罗大陆》……粉笔头砸得小脑袋像开了满天星，雨雨仍然屡屡犯规。他急得张嘴呵斥。民房和学校隔着一条马路，一段厚厚的围墙，中间还有空旷的操场，他喊破了喉咙雨雨也听不见。心急之下，他“噔噔噔”跑下楼去文具店买了个电喇叭。雨雨刚一走神，他就举着喇叭喊，李稼雨，专心听讲！他这一喊，惊动的不仅仅是雨雨和班上的同学，全校的孩子都摇着小脑袋四处寻找喊声的来源，就连大街上的人也仰脸对着天空琢磨。学校报警，派出所出动警力，在出租房现场缴获“作案工具”，他还抱着电喇叭不放手。派出所执行的可是国法，他要是再不听话，自己蹲局子，说不定还会影响雨雨以后考公、考编，老婆又气又急，不敢把他怎样，却在晚上一脚把我踢下了床。
老婆说他之所以有这些不可思议的行为，两个字，闲得。比如老家的邻居赵叔叔八十岁四处找爹娘，黄大伯九十岁挑粪上坡浇苞谷……我觉得老婆言之有理，买来太极服，让他学小区老头白衣飘飘打太极，他说腿年轻时修公路受过伤，不能负重。让他跟着县诗词学会的老人家采风游玩，写点口水诗自娱自乐，他说那些老头诗写得狗屁不通，还互相不服气，为一字半词，吵得面红脖子粗，他不想掺浑水。我知道他虽然不屑，文学梦在年轻时就种下了，抽屉里至今还珍藏着著名期刊《山花》编辑给他的回信。为人夫、为人父的重压放弃后，闲时仍然喜欢翻看文学期刊。我说雨雨的成绩不能提升，就是作文写得不好，请他以身作则，带动雨雨多读多写。作文写好，平均分上九十就不是难事。雨雨无肉不欢，刚住校一个星期就嫌弃学校食堂伙食差劲，夸赞家里的饭菜是无上美味，思谋回家住。爷爷如果能有个爱好不骚扰自己，自然是美事一桩，也极力怂恿。还和爷爷定了君子之约，他写文章，自己争取考重点高中。听说雨雨搬回家住，他爽快地答应了。
为了营造写作的气氛，我专门买了一张书桌，一个台灯，放进家中的客房。雨雨学习时，他就把自己关进客房，拧亮台灯，提笔在雨雨废弃的作业本订成的稿纸上划拉。
梦想和现实有距离的。虽然他年轻时就怀揣文学梦想，多年未写，坐在桌前文思枯竭，许久动不了笔。好不容易完成一篇，自己读来也觉语言干巴、如流水账。他灰心丧气，把稿纸团成一团扔在地下，起身出屋，关上露台与客厅之间的推拉门，抽起戒了多年的烟。掐灭烟头，他又去雨雨的房间，本来打算悄没声息地站在背后看看，瞄到卷子上的红叉，又忍不住伸手指点。他有肺气肿，一开口喉咙就拉风箱，咳嗽声刺耳得如同破锣声，雨雨跑出屋向我求救。
老婆气得罚我睡了大半个月的地铺。卧室地板是仿木瓷砖，又冰又硬，早上醒来，我的腰杆疼得像有把锯子在锯。为了恢复在席梦思上睡觉的待遇，我硬着头皮，捡起他的稿纸细看，以期找出有发表潜质的习作。他的字是旧私塾功底，水芯笔轻巧简便，笔力却遒劲透背，一笔一画都如同雕刻刀刻就，只是叙述饤饾，写啥都要绕到小学毕业考双百分这件事，仿佛双百分是宇宙的中心，不管他从哪里出发，都要回到原点。深夜的煤油灯下，奶奶织布累了，曲指成拳，轻轻捶打疲惫的腰，他心里默念要考双百分。爷爷拿着烟杆敲他的头，谆谆教诲他考双百分。他成为我们的父亲后，为了生计去山里烧石灰，遇到从前的老师，也是问他考了双百分，不继续升学，怎么跑到山旮旯来烧石灰？甚至，他和几个伙伴躲在行人稀少的悬崖上，挖柏香树篼，熬油售卖时，躺在被江风吹得明灭如鬼火的火堆旁边，做梦梦到的不是船家摆谈的土匪杀人后河水如血，女尸浮上来的香艳，而是梦到自己考了双百分，同学嫉妒，要把他扔进江里喂鱼。写恩师和父母还好，连上山烧石灰、半夜躲在悬崖上熬柏香油都绕到考试，我觉得就像鲁迅笔下的阿Q，穷得叮当响，还逢人就提及自己是赵善人的本家，从前也阔过。我强忍不屑，拿出刚下岗当家教时给学生改作文的耐心，引导他先确定主题，比如烧石灰，把时间地点情节交代清楚，再在结尾抒抒情。我磨破了嘴皮，他写出来的文字仍然像一堆狗啃的骨头，无可读性就罢了，还总是提及“双百分”事件。我硬着头皮亲自上阵，七删八改后，请县报当编辑的朋友帮忙，才在副刊最不显眼的角落占了个位置。印着他的名字，散发着油墨香的文字激发了写作热情，他兴致勃勃制定了写作计划：早上看书，中午写作，晚饭出去溜达。我前脚进门，他后脚就寄给我一摞稿子。我装模作样看完，找出有点意思的，让他反复修改。担心他改得头疼又去骚扰雨雨，还找来文学书籍让他阅读。他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写作上。雨雨月考有点起伏，他勉励几句就回了客房。
意外总是不期而至，我在报社副刊当编辑的朋友升职去了其他部门，他的“作品”没法发表，只能看书度日。雨雨也在教育部的安排下，呆在家里上网课。妻既要教学，还要完成行政交办的其他工作，忙碌完毕回家已是深夜。建筑行业不景气，除了提桶跑路的，就是劝人提桶跑路的。我的砂石打出来没人要，决定四处考察，筹划开新公司。爷孙俩又整日相对。电脑和手机他只会基本操作，雨雨上网课时QQ聊天他没察觉，以拍照交作业的名义，把手机拿进房间，关了声音打游戏也不知情。感觉不对劲，进屋查看，雨雨轻点鼠标，QQ聊天对话框一闪没了。他催缴手机，雨雨说网络慢，上传作业需要等待。幸好，网课让所有的孩子都变成了不可控的怪兽。小考时，雨雨的排名没有怎么下降，只是卷子上的错题明显增多。红叉叉如同一根根烧红的棍子，戳得他心烦意乱，频频打电话给我。老婆没法分身，我也想不出良策。他建议请名师开小灶。俞敏洪改行直播卖农产品去了，小县城的名师也被学校收编，根本无处可找。他扔掉我推荐的文学书籍，亲自上阵督促。有次，我和老婆回家早了点，看见他正戴着老花镜，倚在卫生间门口，举着英语课本，隔门考问雨雨英语单词。他比新中国还大八岁，拼音还是雨雨教的，此生从未近距离接触过洋人，什么时候学会了Engilsh？仔细听了听，我们才发现是他读中文，雨雨把单词依照汉语拼音一个一个拼读。之前只听说过哑巴英语、洋滨径英语，没想到他还发明了汉拼英语！
他督促雨雨背课文尚可，汉拼英语有大便味也能将就，数学他只会简单的加减乘除，物化生理科科目，他从未学过，只会拿着老师发的答案，比着作业本画叉打钩。骤然间全民网课，网络流量根本不够用，课上着上着，网络就断了。那边老师讲得声嘶力竭，这边学生对着黑糊糊的屏幕发呆，拖堂延时是家常便饭。学习结束，雨雨已经累成了狗，边吃夜宵边眯眼打呵欠。母亲看得心疼，催促雨雨洗漱上床休息，他却要求雨雨订正错题。雨雨终于躺平，他斜坐在床边让雨雨背公式。母亲说让雨雨好好睡一觉，牛不吃夜草不肥，人不睡觉哪有精力。他却嗔怪母亲妇道人家见识少，半睡半梦中记忆力最强。雨雨被他如影随形督促，又不能下楼打篮球发泄情绪，愤怒地冲他大叫：“你考双百分又咋了，还不是一个没有退休工资的农村老头！”
不知道是不是雨雨戳到了痛点，他脸色突变，提起挂在墙上的鸡毛掸子追打。
我们接到母亲的电话赶回去，雨雨正两手抓住阳台栏杆，耸肩踮脚威胁说要跳楼。我气得鼻子冒烟，却不敢发作。我强令自己镇静下来，柔声呼喊着靠近。雨雨没有回头，一只脚还跨过了栏杆。我许诺从今以后不再逼他，他哑声附和，雨雨还是将信将怀疑。直到老婆瘫在地上哭泣说儿子要是跳楼，自己也不活了。雨雨才哭着把腿放了下来。我趁他松手拭泪的刹那，一把拽离了阳台。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朦胧中正要入睡，却发现身在老家，和哥姐围坐在北京炉四周，对着墨水瓶改造的煤油灯做寒假作业。灯芯太细，拼命吐噜黑烟，灯焰仍然微弱得只能照亮炉盘。屋隅木梯连接的阁楼入口像一张黑乎乎的大嘴，墙上悬挂的棕索，梯后竖立的扁担也模糊得像暴风雨即将到来的隐喻，耗子爬过时的“吱吱”声让我害怕得头皮发紧。
夜渐深，姐姐把头埋在课本后打起了瞌睡，我和哥的上下眼皮也极力寻求会师。他裹挟着冬修水利的寒风推门走进来，投射在墙和屋顶上的影子占据了大半个屋子。我们在巨影的压迫下双手奉上成绩单。我在班上属中上等。姐姐的成绩不算好，也没有拖班级的尾巴。哥最好，班上第二，只比第一名差三分。他举着指甲缝里藏着泥巴的手指数落我们，巨影随之张牙舞爪，我们半是羞愧半是害怕低下了头。母亲揭开搁在炉边温着的饭菜，盛满混了包谷的米饭，寄上筷子，让他赶快吃饭。他接过筷子，刨着饭，仍然不忘用沾了口水和包谷面的筷子点击我们的小脑袋。周围人家的窗户渐次暗了，我家的煤油灯也烧得只剩下黄豆粒大的光，久未添加煤块的北京炉变得冰凉，母亲吩咐洗脸睡觉，我们如逢大赫起身，巨影却喝令坐下写保证书，保证下次要进步。
我和姐姐一是害怕，二想早点钻进温暖的被窝，依言胡乱写了。
哥许是被数落得烦了，两手交叉抱住身子，说自己没法保证，进步又没跟到他姓。
你必须给我进步！他蛮横地说。
考得到也不考！
哥被激怒了，扔掉他强塞进手中的笔，起身回屋睡觉。他一手扯住哥，一手取下挂在墙上的棕索。哥愈挣扎，他愈用力，边捆边呵斥哥。哥犟着不改口，他把哥拖拽到木梯前。棕索的一端扔向木梯，反手扯住落下来的索头“嗤”地一拉，哥随即像粽子一样吊上半空。他操起扁担再次逼问。哥眼神轻蔑，嘴闭得如同一块铁板。后来，我们记不清是哥轻蔑的眼神激起了怒气，还是哥的沉默让人发狂，他把扁担挥舞成了鞭子。抽一下问一声，哥疼得叫出猪临死时的嚎叫声仍不服软。哥的叫声越来越凄惨，惊醒了邻居赵叔叔。赵叔叔是村里唯一的工农兵大学生，为人谦和，家里有好吃的总想着我们。他却看赵叔叔不顺眼，自己和他老死不相往来就算了，还严令我们不准接，哪怕是他家的空气都不准吸一口。要不是哥的叫声太凄惨，赵叔叔也不会多事。看见赵叔叔，他下手更狠了。哥没了声息，小脑袋软软地耷在胸前。母亲用身子阻拦，他仍然疯了似地挥扁乱打，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姐姐和我也被流担波及。我失声大叫醒来时，火辣辣的疼痛仍然直击骨髓……
我决定放弃筹划新公司，居家缓解他和雨雨的关系。我眼珠不错盯着，雨雨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他仍然心神不宁。要不是我及时阻止，他的拳头又擂响了雨雨的房门。
人之所以执着于某种东西，一定是心里有解不开的结。我洗净茶具，请他品评湄潭翠芽。翠芽如银针般挺立于杯中，栗香弥漫房间时，我装作崇拜提及他考双百分的事。我以为他这么执着于成绩，是因为成绩好不仅让他成为大家倾慕的对象，定然还让他享受过普通学生难以企及的好处，请他细叙此事定然眉毛色舞、难抑骄傲之情，没想到，他如同被人扇了一巴掌，脸色瞬即黯淡。一旁抹桌子的母亲讽刺他说话说半截，含着骨头露着肉，呕人！平时，芝麻大的事他和母亲都要争输赢。此时，他不但没接话荏，脸颊上的肌肉还猛地抽搐起来，悲伤如同潮水漫溢。他的样子吓着了我，转移话题请他品茶。醇厚的茶香弥漫了整间屋子，他脸上的悲伤仍然如同贵州深山终年缭绕的云雾。这让我更加肯定好成绩对于他有着非凡的意义。但我都奔五的人了，独子要是被他高压出事，想生二胎也来不及。他不是家教，和雨雨不合拍辞退了之。也不是保姆，看不顺眼就请他走人。他是我的老子，雨雨的爷爷，爱也罢，恨也罢，都像左手和右手，胳膊和大腿，没法切割。我决定开车带他回老家散散心，伺机解开他的心结。
离过年还早，青壮年在外面打工，家里只有老人和孩子。我们的鞋底敲击在青石地板上空寂如荒野的木鱼声。无人居住的老屋如同被蚀空了的肉体。屋前栽种的花木萎落凋敝如荒冢。门上结了蛛网，我举起胳膊向空中挽了挽，进门时仍然感觉有蛛丝拂面。屋里冷冷清清，北京炉盖上的落灰抹黑了我的手指。电视机闭路费未交，打开是满屏雪花。我和他简单商量后决定去看看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墓掩映在繁密的枝叶和蒿草丛中，要不是他领路，我根本找不到地儿。点烛、燃香、跪拜后回转，天光尚早。我不想回到没有烟火气的家，提议去村里的小学看看。我们父子二人都曾在这间村小上学，校园中间那棵几人合抱的梧桐树下重叠着我和他捡拾梧桐籽嚼食的足迹，冬暖夏凉的井水灌溉过我们曾经青涩的喉咙。如今，他老得走路脚杆打颤，我也变成肚子上叠着游泳圈的油腻男。学校在村小撤并建中废弃，那口井据说也被一个水厂老板看中，拟改建成水厂，将井水装瓶，贴上矿泉水的标识出售。我沿着台阶下行到井边，曲手成勺，弯腰掬起泉水啜饮。他眼泛泪花，指着距水井十几米，堆满沙石的地方告诉我，他当年就是在那儿领的“双百分”奖状。
堆放沙石地的地方曾是高台。校长和教导主任经常站在上面训话，节日表演、表彰活动在其上进行，我也上台领过奖状。表彰的不是学习优异，而是“六一”儿童节以树叶为琴吹奏的歌儿。七、八十代的乡村学校乐器匮乏，学校唯一的手风琴伴奏还是音乐老师自己购置的。口琴这样的乐器只有我的同学——校长的小儿子才有。同学慷慨借我玩一次后，我就迷上了嘴唇和舌头合力弹拨出的美妙乐音。其实，他和母亲勤劳肯干，我的家境在村里属于小康，托人买一只口琴也非难事。我害怕他要挟我考出好成绩，对于口琴的渴望转交给了落叶。落叶和舌头无数次摩擦后，我逐渐掌握了吹奏的技巧，在一个傍晚吹出了完整的音符：
哆——来——咪
咪——来——哆
哆哆、咪咪、嗦嗦
嗦嗦、咪咪、哆哆
哆来咪发西
……
家门前那棵槐树的叶子快被捋光后，我渐渐会吹奏完整的曲子了。国庆节，老师要求报名表演，我自告奋勇报了“叶琴独奏”：《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我至今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站在台上紧张地在裤子上反复擦拭手指的样子。也许是太紧张，我竟然把舌头置换成牙齿，咬破了叶琴。旁边压阵的班主任一再鼓励，我才凝神定心，从裤兜里掏出备用的树叶，吹奏出流淌的音符。时隔几十年，提及这事我仍然心潮澎湃。他却不屑地一笑，说要是我把吹叶子的功夫用在学习上，也不至于中考时才考个中技，企业破产后自谋出路，被人踩在脚底下。我的同班同学比我高几分上的中专，现在是县里某个部门的一把手，每次同学聚会都是我去前台开钱。我背地里骂娘，电话一响，还得屁颠、屁颠地跑在前面。别人看不起我就算了，自己的亲人也这样，心里压抑的火气“腾”起了升了起来，我装作不经意请他细叙考双百分的往事。我屏息静气，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避而不谈。也许是因为身在母校，他竟然一改往日的缄默。那是九月，风吹梧桐籽如雨滴落，有同学偷偷弯腰捡食，小心翼翼的咀嚼声让没捡着的同学喉咙清口水翻涌。他的名字随着话筒的嗡嗡声在校园里回荡时，他正侧耳细听着“雨滴”声。后排同学搡了他一把，他才梦游般走上高台，在热烈的掌声中双手接过“第一名”奖状。梦美且长，他年至耄耋仍未醒来。做公司需要一步一个脚印，对于梦想我已经嗤之以鼻，半是揶揄半是不屑地问他，那个时候，中学生比现在的博士还稀缺，你考了第一名怎么还在农村刨地？他仍然沉浸在长梦中，不理会我。梦境中，恩师推开灌木制作的门扉，安慰一手往灶洞里寄柴，一手抹眼泪的少年莫为学费神伤，一切有他呢！感恩是人的美德，一旦把恩情挂到嘴上反复诉说，听的人即便不反感，也味同嚼蜡。我知道他又犯了老毛病，视线移向了梧桐树巨大的树冠。他没有闭嘴。雪花飞舞，他解开棉衣，把盛着米饭的瓦罐捂在胸口上，双手怀抱着跑出镇中学食堂，跑向十里外的老家。家的屋檐刚在枝叶间闪现，他就迭声呼叫爸妈。没有听见回应，他撒开脚丫跑了起来。距家门还有十几步路，微弱的呻吟声从半开的门扇里传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扑进屋，放下瓦罐，揭盖，曲手成筷抓米饭喂躺在地上的爷爷。爷爷数天没有进食，连咀嚼的力气都没有了。天太冷了，瓦罐里的米饭渐渐冰冷，爷爷的呻吟声也慢慢没了……
我们三兄妹出生时爷爷奶奶已经过世，家里只有他们的黑白相片。相片年代久远，分辨率不高，影像模糊，爷爷戴瓜皮帽穿长衫，奶奶包白帕穿青布大褂，一脸木然地看着我们。他跪在奄奄一息的爷爷奶奶前面，凄怆地呼喊的样子，像极了三十年前，母亲肾病严重住院，医生宣告来日不多，我们三兄妹围着病床，眼睛里噙着泪水喊妈的情景。母亲忆及往昔时笑谈此事，我的心里仍然会升起一种无法言说的惊悚。那天，我忘了黑是怎么一点点侵蚀白，忘了我们父子俩全天仅仅只吃了一碗酥肉绿豆粉，只记得他的呜咽声如同裂帛声穿透了黑夜，好像他考双百分不是荣耀的开始，而是贯穿整个人生的苦难。
返城后，我查阅县志，发现那个年代的中学录取率确实低，村小的学生能考上初中更是凤毛麟角。他毕业的1959年是我们县历史上灾情最严重的一年。12月初，全县宣布停发口粮，公共食堂全部停办，农民自己也无余粮，草根树皮被挖得干干净净。镇中学学生的定量，维持到开春也断了。大家只能吃白菜、萝卜充饥。有的走着、走着就起不来了。路旁、沟中常有皮包骨头、牙齿外露、面目狰狞的死尸。外出逃荒的亡魂至今还在他乡游荡。
翻阅着这段历史，我潸然泪下，也心生疑惑，那一年，不仅我们县，许多地方也在经受灾难，我的上一辈普遍经受过失去亲人的悲痛，唏嘘后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他考进镇中学，能带饭回来和爷爷奶奶分食至开春，已经比那些眼睁睁等死的人家好，何以悲伤如此？大半辈子过去，他的哭声仍然那么悲切，甚至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愧恨。这种愧恨变成悲伤，让他成为儿女的暴君，孙子孙女口中的犟老头。
我托在教育局工作的朋友打听他的恩师。老人已经九十余岁，跟随儿子居住省城。我循着地址前去拜访。他显然是老师最优秀的学生，年近期颐的老人连声夸赞，说他不但成绩优异，还多才多艺，音乐、美术样样拿手。见老人兴致勃勃，我趁机问他考双百分，进镇中学的事。听到“中学”两个字，老师叹了口长气说，他确实考了双百分，但成分不好。我问替代那同学是不是姓赵，恩师长叹一声噤了声。
回家后，我没有提及拜访老人的事情，只是他再提及考双百分的往事，不再发出不屑的笑声。老婆提及赵叔叔八十岁四处寻找爹娘，黄大伯九十岁挑粪上坡淋麦子的奇异行为，也懒得接嘴。雨雨向我告状，我让他顺着爷爷一点，书多读一点总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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