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村人
引子
每个村都有一个看上去傻傻的守村人。小村的守村人叫阿宝。
守村人一般都很善良,没有什么攻击性。老一辈的都说是因为替村子挡了灾,所以变成了这样。还有的说得玄乎,说他们就是天上的仙人下凡历练的,因为要守住天机,所以被封印了心智。他们心无旁骛,热心助人,只为修行消业。
王宝强曾出演过一部电影,叫《hello!树先生》,可以算得上他演技的正名之作。剧中粗暴而又沉重地撕开了一个心存善念,总想着为别人做点什么,却不被世人理解的悲剧人物的一生。
阿宝就是小村的树先生。
01
那一年,我第一次回村吃喜酒,初见阿宝。由于年龄小,一些人和事不甚了了,但唯独对阿宝印象很深。多年后,借助着老人们的记忆,一个守村人的形象在我心中越发鲜活饱满起来。
村头有一株老桂树,树冠没有经过修剪,在岁月里就这么随意生长着,将这近百平方米的土地庇护在她的羽翼之下。树底下的泥地不长寸草,早被细伢子们摸爬滚打着,打磨得珠圆玉润,泛着陶泥那种特有的光泽。酥酥的阳光透过树冠,斑驳地投在地上,就好像阿萨(老祖母),曾经细密的发量再也盖不住灰白的头皮。
“阿宝跟我念,阿宝阿宝莫生气,我吃粑粑你吃屁!”
“阿宝没,没生气,我,我吃粑粑,你,你吃屁!”
“阿宝,你真是个哈(傻)宝,是我吃粑粑,你吃屁。”
“我,我,我吃粑粑,你,你吃屁!”
“你吃屁!我吃粑粑!”
“我……你……”
老桂树下,几个小把戏指着一个挂着两溜鼻涕,面相迥异的小男孩,看上去有些气急败坏,却仍在做着努力,不过最后却终于把自己饶了进去,戏弄人的也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我们来打仗吧,阿宝,你当敌人。”
不知道谁提了一句,大家伙的兴致突然又来了,呼啦啦散了开来。捡的捡树枝,找的找松果、土块。一边端着树枝,口中“突突突”着,一边松果土块满天飞,还伴随着“轰!”“砰!”的音效。所有的火力都集中到了唯一的“敌人”身上——那个被唤作阿宝的鼻涕龙。
阿宝开始还能勉强闪躲着,后来便只能满地打滚儿了。鼻涕甩了一脸,本就破旧的衣服就好像到火塘灰里滚了一遍,几个土块结结实实砸中他,溅起一团团碎屑。
即使这样,阿宝仍然卖力地配合着,表情十分投入,就好像真的在枪林弹雨里一般,不时还发出咯咯咯的欢叫声。
“几个背时的兔崽子!”
一个满是愠意的浑厚男声骤然响起。一帮伢子突然打了个冷颤,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忽的一下,便真的像兔子一样四散逃蹿出去。
声音来自老支书。
老支书脾气火爆,被人唤作“双枪支书”,只因常年背着一杆火铳,腰间别着一杆长烟枪。平时不苟言笑,甚至有些阴郁,细伢子都怕得很。
早年间,这片地界活动着华南虎群,除偶尔有老虎伤人,基本上井水不犯河水,人畜也算相安无事。搞土改时,因为过度垦荒,破坏了生态平衡,进一步压缩了老虎的生存空间。被逼走出山林的老虎开始频繁袭击人和牲畜,甚至出现了吃人的情况。尤其是57年的高坪“百虎围村”事件,虎患达到了顶峰,老虎也被百姓称为“四脚土匪”。据说,那十年间,有近2000人命丧虎口。
打虎运动由此轰轰烈烈开展起来,老支书就是当年打虎队的一员悍将。这场行动一直持续到64年,直接造成了野生华南虎绝迹。因为侗人有打猎的习俗,老支书便一直背着那杆打虎留下来的火铳,直到那场严打,全国开始收枪,老支书变成了“单枪支书”,但打虎的那股气势依然在,不怒自威。
小家伙们被支书吓得满山乱爬,但总有倒霉蛋没跑掉。带头的牛娃子被自己闻讯赶来的老爹逮了个正着,拎着后颈来到老桂树下,就像拎着个狗子。
“根叔,我错了,是我没教好崽。”
在老支书面前,牛娃爹干净利落地认错,对着娃儿的屁股就是一顿胖揍。牛娃疼得吱哇乱叫,一边蹦着,却怎么也甩脱不了,只是以阿爹的手为轴心边蹦边滴溜溜转着。那场面,颇有几分滑稽。
老支书也不说话,蹲在树下抽着烟。阿宝却看不下去了,冲上去伏在了牛娃身上。
“牛牛……疼……”
阿宝有语言障碍,着急的时候还会失语,说了这三个字后,便再也说不出话来,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明明是被欺负的,却好似挨打的是自己。面对这一幕,牛娃爹一下也愣住了,手扬得高高的,终没有落下。
“哎,这哈娃子哦,这以后可怎么得了。算咯算咯,牛娃爹,把崽子带回家去慢慢教。”
一直不作声的老支书一声叹息,将烟锅在鞋底敲了好几下,才又缓缓站起身,将阿宝拉了过来,轻轻拢在身边,一边掸着他身上的泥尘,一边在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中挑着杂草,凌厉的眼神中罕有地流露出几分柔意,但更多的是担忧……
阿宝是个苦命的孩子,是一个唐氏儿,喜欢傻笑,随着年龄的增大,唐氏体貌越发突出。为此,父母自他生出来没少吵架。
小村依山而建,吊脚楼就势林林立立着,一条山涧小溪自上而下穿村而过,溪流清澈,水量充足,满足了小村的所有日常用水需求。
那些年,山里有不少大树。一些江西的锯匠纷纷来到湘西南大山里,从老百姓手中买下树,伐倒后再通过放排的方式把原木运到山下。锯匠这种职业,随着封山育林,现在已经很难看到了。
跟着锯匠来到小村的还有一个收山货的江西老表。山货收完,阿宝娘也跟着跑了。阿宝爹受不了这个气,连夜追了出去,却被拖拉机撞死了。那拖拉机超载了许多,深夜偷偷过卡,手忙脚乱失去了控制。
阿宝爹是个孤儿,当年虎患的受害者。阿宝的爷爷与老支书是老庚,事情发生后,老支书看阿宝可怜,于是将他留在了身边。阿宝其实不是一个名字,是侗人对小孩子的统一爱称。老支书疼阿宝,一直这么叫着,于是这个名字就伴随了他的一生,但也只局限于长辈和平辈,晚辈们是不敢这么叫的。
在阿宝爹下葬当天,老支书在鼓楼前当着全村人的面说,阿宝就是小村的守村人,哪个敢欺负他,哪个就是失心疯,就是跟他作对,他就要去乡里把枪要回来。
山里人都很淳朴,深信守村人这一传说,即使没有老支书的狠话,自然也不会排斥阿宝,反而今天这个喂一碗饭,明天那个送一件旧衣服。在那个都不富裕的年月,阿宝就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活下来的。但难免有些熊孩子,比如牛娃这样的,没少欺负阿宝,因此也没少挨揍。但阿宝却总是善意地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小伙伴。
打那以后,所有的江西老表在老支书有生之年再也没能进过小村。深究起来,侗族和江西还有很大渊源。据考证,古来一直有侗人来自宋元年间江西吉安府的说法。但执拗的老支书依然对老乡关闭了村门。
02
老支书领着阿宝刚进村口,二刘就送上了半篓鸡蛋和一袋白砂糖。
“根叔,我家老大讨婆娘,还请您明天给理理事。”
“嗯。”
在村民面前,老支书总是一副古板的模样,甚至有些冷淡,但村人们从不敢失了礼数。
回到家里,老支书将鸡蛋和白糖递给了儿媳妇,便一个人坐到火塘前抽起了烟。刚煮好的鸡蛋很烫,儿媳妇不时摸着耳朵,陆续将鸡蛋抓到了碗里,几个眼巴巴的小子丫头一拥而上。老支书干咳一声,又呼啦啦退了下来,直到儿媳妇将第一个鸡蛋放在阿宝捧起的衣襟上,其他孩子才又上前去拿。
物资匮乏的年代,连白糖水也是一种奢侈品,也只有这种时候和过年才能吃到,所以那时候孩子们最盼望的便是红白事。吃完鸡蛋,几个孩子依依不舍地舔着碗底那点没有融完的糖渣。
二刘是我大舅,结婚的就是我大表哥。在次日的婚宴上,我又见到了阿宝。
村里凡有红白事,一般都是请老支书当理事人,理事人就是整个活动的灵魂。接礼的、记账的、主厨的、帮厨的、上菜的、摆桌的、打扫的、洗碗的、放炮的、跑腿的……如果是白事还有撒纸钱的、挖坟井的、抬棺的。老支书在堂屋中就如同一个枢纽一般,所有的事和人都围着他转,井井有条,忙而不乱。毫不夸张地说,一场活动的成功与否,礼数到不到位,全取决于这个理事人。
此刻,阿宝就躲在老支书的身后,提溜着鼻涕,一边好奇地看着四周忙碌的人群。老支书回头看了看阿宝,忽然向我招了招手。
“权娃子,你难得回来,陪阿宝玩下。”
好像懂事以来,我还真是第一次回来。老支书的威严早就从母亲口中听过,我不由自主地跑了过去。阿宝却怯生生的又往后缩了缩,支吾着。
“阿,阿宝,帮,帮忙。”
老支书愣了愣,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欣慰的微笑,环顾了一下四周,指着那些刚刚摆出来的桌子板凳。
“去吧,去擦一下。”
“嗯!”
阿宝快活地应了一声,跑了出去,有些踉跄。跑到一半,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跑了回来,拉着我的手跟他一起跑起来。
阿宝做事不是很顺溜,但很专注,一丝不苟地擦着那些包浆了的桌子板凳,擦得油亮油亮的。我擦了两张后,兴致寥寥,魂儿却早已被门口那些捡没炸的鞭炮玩的小孩儿勾走了,于是撺掇着他跟我一起去玩。他有些羡慕地看了看外面,又看了看比他高不了多少的桌子,没有再理我,继续埋头干活,我只得自己跑去玩了。
虽然第一次见面便没能一起同甘共苦,而且还被人说偷奸耍滑,但这不妨碍我对阿宝有着一种莫名的好感。玩的时候,我还特别留意着他,发现他擦完桌子后又主动去帮大婶们择菜,瘦弱而又略显蹒跚的身影似乎就没有驻足过,那时候我还打心里埋怨老支书太狠心。
吃席的时候,老支书将阿宝带到了堂屋最中间的主桌,所有人都有些诧异,但没人敢质疑。因为这一桌只有寨佬,最年长、辈分最高的几位老人以及主人家舅舅、舅公一类的才可以坐,连主人都坐不了。
寨佬是侗寨里的自然领袖,权威是与天俱来的。一般都是由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担任,但也有正直公道的青壮年担任的情况。老支书是土改那时当的支书,自然而然的也就成为了寨佬,这一当就是一辈子,那年月也没个给年轻人挪位置的讲法。
阿宝屁股好像长了刺,老支书连摁了几次,却还是被他逮着机会跑掉了。上菜的师傅给他夹了满满一碗菜,他高兴地接了过来,也不知道跑哪里吃去了。
吃完夜饭后年轻男女开始行歌坐夜。新娘子家里来了很多送亲的腊勉(年轻姑娘),小村的腊汉(小伙子)们蠢蠢欲动,在饭桌上早有挑逗。吃完饭,两边人便围坐在篝火边抵足而歌、互相传情。
侗族男女表达感情很热烈,伴着琵琶声,对唱一浪高过一浪,情愫也在歌声中萌发。众人发现某两人歌声里有点暧昧了,便纷纷起哄,全力促成,甚至还替双方约定下次相会的时间和地点,成人之美。无数段美好的爱情便是在这种仪式感很强的集体相亲中开始。
我们都是小孩子,那时候哪里懂这些,看了会热闹就跑去闹新房了。闹新房是其次,主要还是讨东西。每个人进去滚一下床,说点好话,跑出来时大家伙都捂着鼓鼓囊囊的荷包,生怕别人抢了去。
阿宝很是羡慕,特别是牛娃还挑衅地将荷包朝他亮了亮,他眼神中闪烁着光芒,但却没有进新房去,反而朝坐着抽烟的老支书身后躲了躲。
这一带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守村人一般不要进新人房间,大约是图个吉利。但那时我有些生气,总觉得老支书将阿宝管得太死了,于是将我荷包里的东西分了一半给他。阿宝没有拒绝,快活且急不可耐地吃了起来,连壳也不剥。不一会,主人也捧着一把瓜子花生送到了阿宝面前,罕见的还有两颗水果糖。阿宝忍不住笑出了猪叫声,然后很认真地分了一半给我,水果糖也是一人一颗。糖块晶莹剔透,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出迷离的奇幻。
阿宝把糖纸要了回去,很细心地将两张糖纸在板凳上摩挲着,
用右手掌大鱼际一遍遍地压平,捏在两指间,拉着我跑回他住的小屋。小屋堆了很多被村民丢弃的无用之物,被他捡了回来,他特别喜欢那种有着花花绿绿颜色的物事。
阿宝在枕头底下窸窸窣窣摸了好一会,摸出了一本很破的小人书,一脸兴奋而又神秘地翻着给我看。书页间夹着好些香烟壳子、火柴花和糖纸,随着书页的开合淡淡扬起一种很复杂的味道,既香也不香。翻到最后,他郑重地将两张新糖纸夹到了空白的扉页间,轻轻合上,又塞回了枕头下面,最后还拍了拍枕头。
我母亲是农村妇女,但她嫁给了一个被转业到乡供销社的退伍老兵,因此我偶尔也能吃到糖,但阿宝分给我的那颗糖是我记忆中最甜的一颗糖。
夜深了,坐夜的年轻人也闹累了,围在篝火边或趴或躺,细伢子们被拎着耳朵回去困觉了,老支书不知道什么时候领着阿宝走了,小村恢复了宁静,只有篝火仍在噼里啪啦地炸着。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小路的尽头传来了“镗镗镗”的锣声,还有老支书那浑厚的声音。两个人影和着这声音从黑夜里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侗寨多为连片的木质吊脚楼,极易发生火灾,自古以来就有专人鸣锣喊寨,提醒防火的传统,老支书就是这样的喊寨人。在每个灯火阑珊的静夜,老支书长长的托音和响亮的锣声准时响彻小村。
阿宝跟在手提铜锣的老支书身后,一老一少,两个被月光拉得很长的身影斜印在蜿蜒的石阶上。我趴在楼前的栏杆上,默默地看着他们与这夜融为一体。
“妈妈,为什么他看上去怪怪的,还老是傻笑。”
“嗯……”
这个问题有些难倒了我母亲,她嗯了半天,才告诉我一个对孩子来说无法理解的原因。
“因为他是守村人啊。”
“守村人是什么?”
“嗯……”
我母亲此刻的心情一定很复杂,她是一个可以像男人一样抢工分,却没那么多耐心的女人,到最后也没想出来怎么回答我,于是便干脆不理我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什么是守村人。为此,我还专门研究过。其实这只是一个数学概率的问题,灾难再苦,大抵总还是干不过幸福的。那么多的苦难都集中到一个人身上了,他周围的人相对来说,遭受厄运概率就小了许多,一个村都这样倒霉的几率那更是几乎不可能了。久而久之,在老百姓心中便形成了这样的认知。
03
因为要在城里读书,我少有回村了。说到读书,我们家没少为我和我妹妹的上学发愁。因为是半边户,县里的好学校高低不肯收,还是我父亲一怒之下将一摞获奖证书和负伤证明丢在校长桌子上,我们才被收下了。那种城镇边缘人的不安全感一直困扰了我很多年。
在我为着上学苦恼的时候,阿宝也在为着上学苦恼。
小村和附近几个村寨共用一个教学点。老支书也送阿宝去学校过,可是这对于阿宝来说确实很难,他几乎分不清那些小蝌蚪。被善意劝退后,老支书也无可奈何,阿宝也没有闹,但是在闲的时候,他还是会跑到学校去,静静坐在校园的一角,看着那些雀跃的身影。
阿宝是小村的守村人,却不是其他村的守村人。一些调皮的外村孩子也会动了歪脑筋,欺负阿宝。每到这时候,牛娃总会带着小村的小伙伴们风驰电掣般冲了过来,一把推开外村的孩子,将受到惊吓的阿宝拉到了自己阵营的后面。
“我说过,阿宝是我的人,我的人只有我能欺负!你们村要闹哪样?”
“就欺负了,咋啦?”
“你再说个试试!”
“阿宝阿宝,打把烂伞,绊下田坎,戳得屁眼!”
对方比牛娃高半头,明显不买账,几个人捏着鼻子,摸着屁股,念着这些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的顺口溜。
山里孩子都很野,而且似乎越山里越野,所以住在更山里的牛娃们赢了。几个刚才还嘻嘻哈哈的小子仓皇逃窜,一边喊着:“我会回来的,你们给我等着!”像极了动画片里那些反派的标志性台词。
赢是赢了,爽也爽了,挨罚也是必然的,牛娃一伙没少挨老师批斗。但架是万万不能不打的,这关乎孩子们眼里的荣誉。
事情闹大了后,老支书没少往学校跑。后来,阿宝就没去学校了,只是习惯性在村口坐着,等着暮光中归来的小伙伴们。
再次见到阿宝,是参加一位阿公的葬礼。青春期没有放过阿宝,他的唇边已经长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圈绒毛,声音也粗了许多,也更加憨憨了。
他还记得我,乐呵呵地喊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瓜子,想与我分享。我摆了摆手,从口袋里掏出了几颗大白兔,塞到了他的手心里。这是我知道要回来,特意攒下来的。
那时候,生活慢慢好了些。但在村里,奶糖还是不多见。阿宝瞬间眼睛都放出光来,急急剥了一颗,然后塞进嘴里。一种满足感肉眼可见地布满了他那扭曲的脸,甚为夸张。
“牛,牛牛,糖。”
阿宝朝我摆了摆手,然后快活地奔向了一群正在拼命抽着一个可怜的陀螺的半大小子们。这都让我有点吃醋了,不免有些沮丧。
老支书依然在堂屋中间指挥,但是阿宝已经不用指挥了,哪里缺人就能看到他的身影。他的力气大了许多,很多以前干不了的活都能干了。他应该比我大了不到一岁,但相比他那敦实的身体,我简直就是一根豆芽菜,被牛娃他们嫌弃得不行。老支书更是发出了“城里现在这么没吃的吗?”的灵魂追问。
在送葬时,阿宝一个人老远走在队伍最前面,提了个篮子,随手就抛出一沓纸钱,洋洋洒洒着飘落,挂在树梢上,落在田坎上,节奏掌握得非常老练。
老人们说,只有这么命硬的人才敢,也才有资格开这个道。像阿宝这种五弊三缺之人百鬼莫侵,由他们引路,往生者最后一程就走得更踏实。所以,送葬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那个永远是阿宝,永远离着人群几百米,与这生者的世界若即若离着。
久而久之,阿宝的名气大了起来,附近的村里有白事时也想请阿宝去,但都被老支书拒绝了,理由很简单,阿宝是小村的,而且只是小村的。
再后来,随着学业越来越重以及工作原因,我更少回村里了。每次回去,我都会去看望阿宝,给他带去一些城里的稀罕玩意,但每次都会让我嫉妒他对牛娃们的依赖,嘟囔着他是不是有受虐倾向。老支书总是会叨唠几句,让我多回来看看。我觉得老支书因此对我温柔一点,大概也是因为我对阿宝好,在老人的心里,才不会因为你在城里住而高看一眼。在我的印象里,老支书不是没来过县城办事,但他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家,更别说单位了。
直到那一年,我刚到县科协工作,有一天,老支书带着阿宝找到我单位上来了。
几年不见,老支书老了许多。银丝在太阳下落寞着岁月的干涩,沟壑也悄悄爬满了脸庞。当年打虎将笔直的腰杆不复,佝偻得有些刺眼。我想,当年那杆长火铳他再背上去的话,恐怕也要拖地了。而阿宝又壮实了很多,笑容依旧可掬。虽然并不高大,但跟老支书站在一起,我不禁想起了初见喊寨的那个夜晚,一老一少,一高一矮的身影,只不过现在换了过来。
“阿大(外公一类的统称),阿宝,你们坐。”
我心里暗暗自责几年没回小村的不是,一边招呼两人坐下,一边张罗着倒茶。老人没有说什么,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顾掏出烟袋抽了起来。阿宝可能是第一次来县城,面对这样干净整洁的环境,一时有些拘束,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完全没有了往日见我的亲热劲。
我把茶杯摆在几上,看他如此拘谨,又找出半盒加班时吃剩的饼干,他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抽出了一片,看着我,慢慢咀嚼着,然后咧嘴一笑,喊了我一声。
“阿大,您老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老爷子心事重重,好像憋着一股气,没有立时接我的话,而是狠狠把那一袋烟抽完了,这才将怒气和烟气一起吐了出来。
“权娃子,你现在是公家人了,我就想问问你,现在我们这个公家还是不是为老百姓办事的?”
“当然是啊。”
我心想,老爷子怎么突然这么问,他至少也算半个公家人吧。我那时没能懂他,其实从始至终,他都是把自己当成小村的寨佬,而不是什么支书。
“好!既然是,那为什么有些人不办人事?我给阿宝去办个低保,推来推去,最后推到派出所去,那小兔崽子竟然比我声音还大,要不是我枪被收了,我看他敢这么大声吗?”
我的阿大哟,你这老了老了,暴脾气怎么一点没变,这可不是你打老虎那个年代了。
看着依旧在喋喋不休,却说不太清楚的老支书,我心中暗暗叫苦,只得先稳下老爷子情绪,说去隔壁打个电话问问情况。
刚好,我有个同学在乡里上班,通过沟通,弄清楚了事情来龙去脉。
老支书今天可真是大闹天宫。他确实是带着阿宝去办低保的,乡里了解情况后提议他先把残疾证办下来,然后相对就容易审批。可是,阿宝当年出生时父母就闹得很厉害,后来又发生了那些事,加上那些年很闭塞,阿宝一直没有上户口,因此很多手续便卡在了户口本上。
老支书习惯了说一不二,在乡里虽然有些不顺畅,但总算忍住了脾气,只是到派出所才终于爆发了出来。在任何年代,户籍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听说要这个证明,要那个佐证,老爷子被搞烦了,拍起了桌子。办事的民警也是年轻气盛,一下脾气也来了,顶了回去,最后老爷子几乎把烟枪都快戳到他脸上了。
在派出所里发飙,甚至动手,这也只有老支书才干得出来,但这事可不是什么小事。不过好在闻声赶来的所长在乡里任职十多年了,对老支书的脾性很了解,因此把事情压下来了,还批评了一下年轻人,并详细讲解了政策和流程,给足了老爷子面子。
不过老爷子脾气上来了,也听不进去,气呼呼的就跑县城里来了。嘴里嚷嚷着,乡里管不了,就去县里,再管不了就去市里、省里。他却没有想过,我才上了几年班,还是这样一个冷板凳单位,别说县里了,就是到乡里,我说的话也激不起一丝水花儿。
04
不管怎么样,于公于私,老支书和阿宝的事,我不可能不管。侗人那浓浓的人情味,走到哪里都是难以抹去的印记。我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老支书这么急迫的要把这事情办成,甚至是有些失态。
听到我承诺一定要将阿宝的低保办下来,老支书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阿宝在一边给老支书小心地撕着烟叶,老爷子接过烟叶塞进烟锅里,用焦黄的大拇指使劲按压着,划燃一根火柴点着,深深吸了一口,又语重心长着。
“权娃子,阿宝长大了,也到了讨婆娘的时候了,牛娃子崽都五岁了。你在外面见的人多,如果有合适的,你给他找个婆娘,哪怕是聋的、哑的、断手断脚的,哈一点也没关系。”
说到这里,阿宝竟然嘿嘿傻笑着。我看着他略有羞意的模样,心中颇有感慨,这样傻的人,竟然也有了生理需求。但当我再问他时,他又表现出一脸茫然,好像讨婆娘和吃饭这件事差不多,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懂。
可我真不忍心打击老人,他不知道的是,男性唐氏儿大多没有生育能力。而且就算有这个可能,我也不建议,我不想看到阿宝的后代也承受着他这种命运。但我始终没能开口拒绝,还是接下了这件更难办的事。
有了我的应承,老支书阴沉着的脸终于出现了笑容,坚决拒绝了我留他们住下的请求。没办法,我只能将他们送到车站,买了一些糖果,目送他们回去。
太阳下,一老一少的影子印在暴晒了一天的水泥路面上,好像被烫着了一般,扭捏着,想要跳脱出这不属于他们的钢筋水泥。
阿宝上户这件事,循正常程序走,肯定还是有不少麻烦的,但我决定还是先这样走,至少找到他母亲商量一下户口怎么落户。虽然阿宝还是会欣喜于糖果,极易满足,但作为发小,我却不能不为他考虑得更多。而且,我也很想了解一下当年的事情,当面问问这位母亲。为此,我特意请假,来到百里外的阿宝外婆家。
阿宝的外婆在邻县黔地,是一个比小村更山坳坳的山坳坳。路很不好走,有些地方几乎不能会车。再往上走,班车便不能走了。最后一截路,我是搭的拖拉机。那个遭罪哟,几乎将我的胆汁都吐了出来。回望来路,在云雾里若隐若现的蜿蜒山路让我没来由想起了生物课上人体解剖图的那些肠道,并让我此行的情绪也扭缠着。
脸色煞白的我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来到了这个寨子。对于我的到来,不光是阿宝娘的娘家人,连村里人也是,别别扭扭着,问半天不是支支吾吾着说不知道,再不就是敬而远之,逃之大吉。我好像成了一个瘟神。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这种爬墙的事总还是很丑的。哪家出了这种事,在村里都是要矮人三分的,连带着整个村子都觉得底气不足。像我这样的询问,在他们眼里就如兴师问罪一般,如在平时,彪悍的山民早就翻脸了。
阿宝的外公外婆带着这种屈辱已经去世了几年。我能明显感觉得到阿宝几个舅舅对这个最小妹妹的怨恨之意,想来这几年在背后没少被人指指戳戳。只是在话语间偶尔才会流露出一丝对外甥的异样感情,浅尝辄止问一下近况,便不再谈及,快快将那扇门关了起来。至于妹妹的行踪,谁也说不上来,更是谁也说不清楚。最后,还是乡里的熟人帮忙打了个招呼,支书才告诉了我一些信息。
支书是个黝黑的中年汉子,跟我握手时有些尴尬。据他说,这事还真不怪阿宝舅舅们不如实相告,实在是他们也不太清楚。阿宝娘早年间回来过一次,听说是被那个收山货的蹬了。阿宝娘跪在堂屋前半宿,家里人没有接纳她,一大早哭哭啼啼又走了。听说去了广东打工,这一去便再没有了音信。
对于这个结果,我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仍有些失落,为阿宝,也是为了心中的那个疑问。
带着无尽的遗憾,我离开了这个不想再来的村子。之后也托派出所的同志查找一下。那时候别说公安系统还没有全国联网了,就连户籍系统电子化都刚开始起步。想要在数以千万计的打工人潮中精准地找到一个人,实在是太难太难了。
没有办法,我只能托了我和我父亲全部的关系(主要还是我父亲),最后将阿宝的户籍上在了老支书名下,两人的关系为爷孙。虽然父丧母弃的事实存在,但阿宝的年龄超过收养的年限许多,为此还真是费了不少脑筋,也算是开了绿灯,担了一些责任的。如果是再晚几年,这个事情都不一定办得成。
当拿到低保证和阿宝这辈子唯一的一张存折时,老支书不禁老泪纵横。近年来少饮的他足足喝了一碗米酒,边喝边拉着我的手唠叨着,说权娃子是个好孩子,讲情分,有良心,了了他一个心病,不要忘记给阿宝找婆娘等云云。
老支书醉了,是在牛娃的搀扶下回去困觉的。那低保证和存折始终捂在胸口,不舍得撒手。
阿宝也喝了不少,脸红得像猴子屁股,手舞足蹈,傻呵呵乐着,平常本就说不太溜的话更是难以辨认。其实他没明白,这低保和存折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他可能只是觉得这么多人在一起很热闹,好像他记忆中的那些时刻,是那样的快活。
他搂着我哇哇了半宿,我竟也莫名醉了,一桌的人都醉了。送老支书回来的牛娃扯着嗓子在喊着什么,大致是有他在谁也不能把阿宝怎么样之类的豪情万丈。
那一夜,锣声未响,几十年来,喊寨人第一次失约了。
05
老支书记的第二个心病,便是阿宝的亲事。
没人知道阿宝在男女方面到底开没开窍。但老支书有个奇怪的理论:你看那些畜生,它们还没阿宝聪明,不是也会下崽子,这种事,是男人,到时候自然就会了。这个观念已经在老支书脑海里根深蒂固了,甚至容不得半点反驳。
好在这次跑阿宝低保的事,我跟残联的几个老兄老姐混熟了,于是还特意组了个饭局。一番觥筹交错后,正式将这个请托说了出来。希望利用他们的工作便利,给阿宝介绍个对象。标准不高,用老支书的话说,就是聋的、哑的、断手断脚的、傻的都可以,只要能下崽,能给阿宝留个后。
这本身就是残联工作职责的一部分,再加上阿宝和老支书的事情让他们颇有感触,便一口应承下来了,还说要去找妇联,一起留意一下,更有效率。
有了几位的应承,我心里那块石头算是落了地。
不得不说,组织的力量确实强大,专业的媒婆都没法跟这个比。很快,一个袖珍姑娘的资料到了我的手上。这姑娘其实长得挺好的,所以心有不甘,挑挑拣拣了许多年,不知不觉便来到了35岁,比阿宝还大了个5岁。
相亲前,我竟比谁都紧张,不停地告诉自己:阿宝虽然智力不高,但生活基本能自理;动作虽然慢了点,但身板还算结实;说话虽然费劲,肯定也没有什么甜言蜜语和花前月下,但对人很真诚,是掏心窝子那种好。
唯一的一次相亲遇上了无数次的相亲,精心打扮的阿宝不出意料,没能赢得见面分,但至少没有女方夺路而逃的尴尬。分手时,女方并没有表态,但我看得出来,肯定是不满意的。就连老兄都安慰我,不急,就算本县没有合适的,在外县找找也许会有合适的。
我很怕面对老爷子,怕看到他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变成黯淡无神的失落。我没有送阿宝回家,只是让牛娃带个话,叫老支书不要担心。
接下来的时间,陆陆续续又相了几个,但都没有积极的回应。阿宝由好奇到欢喜,再到有些闪躲抗拒,我能看出他的不耐,便放缓了节奏。每次都先将情况与女方说得明明白白,毫无保留,女方有兴趣才见。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越急越不如人愿。就像码字一样,越是想一下写完,就越是卡壳。老话说的“好事不在忙中取”还是很有生活的。
安静了小半年后,第一位姑娘托人传来了话,愿意试试。
结婚还有试试的?
当我把消息传到村里,大家伙都愣住了,鼓楼里叽里呱啦着,各种各样的声音。老支书召集火塘议事向来都挺严肃的,但仍有些小嫂子笑场了。“好家伙,现在的人这么新潮了吗?这结婚都还有试试的。”“嘿,真不害臊。”
试试就试试!
老支书发了狠,撂出了这话,随后又自顾嘟囔着。别人也许没注意听,但我却分明听到了,大致是“老子老虎都打了,还怕你母老虎?”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
不过,老支书最后还说了,不准为难人家女娃娃,不准议论人家,要真心把人家当自己人。我知道,他心疼的还是阿宝。
就这样,小媳妇简朴而又隆重地进了门。隆重是参加的人多,几乎全村出动,简朴的是仪式,毕竟还没有扯证,能简化便简化。
三十好几的大龄女青年,已经被岁月磨去了矜持,掏空了心气,加上自身条件也不好。选来选去,说不定从女方家的角度来说,阿宝也许在某方面还占了一点优势。
总之,新媳妇便这么扭扭捏捏进了门。
有些简陋的新房门口探头探脑站满了半大小子,嘻嘻哈哈着,想进去却又犹疑着。阿宝在里面也坐卧不安着,一会看看床头端坐着的新媳妇,一会看看门口的小伙伴,歪着脑袋似乎比较了一下,好像小伙伴的吸引力更大一点,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很是滑稽。
几个喝了点酒的小子摇摇晃晃走到房门口,将阿宝唤了过来,压低了声音,一脸的坏笑。
“阿宝,想生崽吗?知道怎么生崽吗?”
阿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告诉你啊,你到时候朝着你婆娘尿尿就可以了……哎哟!”
不怀好意的荤段子没说完,那个一脸猥琐的小子屁股上就挨了一脚。
“滚,兔崽子,自己毛都没长齐,还到这里来教别人。”
老支书终究还是老了,这一脚下去,如果是以前,那小子早就满地打滚了,现在却只是打了个踉跄,但小子们仍旧吓得作鸟兽散。老爷子鼻腔里发出哼哼的声音,把门一关,拉了根板凳过来,愣是坐在门口不走了。
其他人看着这一幕,哄然大笑,既笑那几个不开眼的小子,也笑老支书的紧张。那一夜,小村又醉了,几十年来喊寨声第二次缺席。
虽然老旧却被人为粉饰出几分新人旖旎的新房里,一夜无声,两夜无事,三夜无浪,第四天早上,新媳妇哭哭啼啼跑了出去。小村的人似乎醉了三天,不仅神经在醉着,连肢体也是醉着的,愣是没有人拦下这个小媳妇。
阿宝像是做错了的孩子,始终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趾丫,任谁也问不出所以然。房间里隐隐约约传出一股难闻的味,但谁也没去细究,大家伙都被一种愤怒情绪支配了。
牛娃子急了,四辆河池车便载着一村的后生仔一路狂奔到了女方家,大有抢亲之势。这不是开玩笑吗?试试就真的只是试试?当小村没人了吗?
那些年民风都很彪悍,发生了这种事情,既然打上门来了,哪怕上一秒还是亲家,下一秒就可能变成仇家。就在两村人对垒,大战一触即发的时刻,老支书带着我和乡里的干部赶到了。
老支书那打虎将的气势瞬间从那瘦小的身体里迸发了出来,但他不是来打架的。制止了现场后,老支书和我们几个在对方村支书的带领下,来到了女方家。
落跑的新媳妇依然在哭,几个大婶子围着她。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老支书进屋没有兴师问罪,扑通就跪下了。
“女娃子,我知道我们阿宝配你不上,但只要你安安心心留下来,我们村会牢记你的大恩大德,一辈子对你好的。”
老爷子这一跪,吓了所有人一跳,寨佬一跪,这不是谁都能承受得起。所有人手忙脚乱地上去搀扶,小媳妇忙不迭地上前也跪下了,还砰砰磕上了。
“乱了乱了!”
众人叹息着摇头,好一会忙乱,才算将两人抬到了椅子上。
“阿宝娘当年也跑了,那是我们全村人好多年都说不得的痛,女娃子,算我求你了,跟我回去吧!”
“阿公(侗语爷爷),不是我不肯,实在……实在是……”
小媳妇说着说着,又羞又愧,最后竟再也说不下去了,将头埋在枕头里,大哭了起来。旁边一位大婶走拢过来,回头看了看趴着哭泣的小媳妇,压低了声音。
“亲家公,真的不是我们不懂事,您孙子,他,他不能,那个……不能就算了,还尿一地。”
说完,大婶子又羞又急,跺脚掉过头去。
那个?哪个?
当时,所有的人脑子里一定是空白的,房间里鸦雀无声,只有小媳妇那抽泣声断断续续着。
“咱们家也不图什么,阿宝老实话少,我们也是满意的,只盼着他们有个后,下半辈子能陪她说说话,给屋里添点喜气,有个念想,可如今,这事……哎!”
阿宝不能人伦。我忽然十分懊恼和自责起来,怎么就没想过带阿宝做个婚前检查呢?难道是被那个“试试就试试”搞昏了头?还是根本就没将阿宝的事真正放在心上。
我忐忑地看着瘫坐在椅子里的老支书。他似乎更瘦小,更老了,蜷缩着,惊吓着。那张椅子于他而言,是汪洋,在巨浪中摇曳颠簸,漂泊伶仃;是方舟,紧紧抓住椅沿便不肯放手,只当那是安身立命的船帮,手背的青筋像蚯蚓一般蠕动……他就坐在那儿,任谁也叫不应。
这种可怕的情形持续了好久,老人家才像是从沉睡中醒来,起身就往外走,一路走一路走,越走越快,也不跟谁打招呼。
牛娃依然带着人在对峙,看着擦身而过的老支书,刚想开口,却发现气氛有些不对。我在他耳边急急私语了一番,他一脸的错愕,但也没有再说什么,一招手,一行人呼啦啦便撤了。
“去看阿宝……去看阿宝……”
在老人不停地念叨中,我们回村了。
阿宝此时正和孩子们玩作一团,熟悉而又灿烂的笑意挂满了他那开始出现褶子的脸庞,浑然不知刚才两个村几乎要上演全武行。
老爷子愣了一会,跺着脚喃喃着,既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交代其他人。
“今后不给阿宝找婆娘了,不找了,再也不找了。”
06
这件事令我愧疚了很久,事情确实是没办好,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回村里,虽然从来没有人责怪过我,但老支书蜷缩在椅子里的那种无助时不时从脑海里跳将出来,深深刺痛了我。
我们好像从来没有试图真正了解过阿宝到底需要什么,都是主观把我们的生活强加给他。饭点就去吃饭,天黑了就去困觉,却没想过其实他还没饿,没困。更遑论什么到年龄了,就要结婚生子了。其实对于阿宝来说,他早就把自己留在了那一年的村头桂树下。
那几个逗阿宝的小子据说被自己的阿爹打得很惨,即使那是客观事实,但这个锅总要有人背,气也是不能不出的。
阿宝的生活终于回到了他的正轨。依然会有新的顽童去逗弄阿宝,当年的顽童总是会抱起兔崽子们又是一顿揍,就像当年自己被老支书骂、被爹娘打一样。特别是牛娃的小子,好像家族遗传一般,但打崽打得最狠的也是牛娃。阿宝也一如既往地拦上去,在他的心中,小伙伴们从没变过。我称之为“铁打的阿宝,流水的小伙伴”。
从小村零星传来了一些消息,老支书的身体出现了一些问题,我隐约总有些不好的感觉。那时候刚配上手机,有段时间特别怕接到来自小村的电话。
但事就是如此,越怕什么就来什么。
几十年来,小村的喊寨声第三次失约了。一个毛雨的夜晚,刚出门没多久,老支书的身影被便被暗夜吞噬了。
等我赶回村里才得知,老人的肺已经出问题好几年了。我终于明白了老人为什么那么急着给阿宝办低保,找婆娘。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不行了,想在走之前了了所有心事。
朦胧中,我看到了老人那杆快要戳到小民警脸上的烟枪,看到了一个急切而又绝望的老人。此刻,那杆旱烟枪就静静地摆在棺前,被盘得油光澄亮的烟杆褪去了人气的光润,灰扑扑的微曲着,乌黑的烟锅冷冷的,还有半锅未燃尽的烟丝。
老人要上山(出殡)了。
经过这几年的有意培养,牛娃更多地站了出来。他正在堂屋中曾经属于老支书的位置上忙碌着。
老支书的房门紧闭,几碗盖满了肥肉的饭摆在门口,看上去冷冰冰的,几个孙辈媳妇正跪在门口哭喊着。
“阿胞(大哥),你就出来送送阿公吧!他最疼你了,你不送他最后一程,他走得不安心啊!”
老人倒下的那天,阿宝就把自己反锁在房里,三天三夜不吃不喝,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眼看着马上要上山了,却任谁劝也不肯出来。外面哭得厉害了,他便发起了脾气,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打砸声,还有他那哽咽在喉咙底的嘶吼。
“算了,随他去吧。”
我当然无法理解阿宝的全部内心世界,所以,我也没有去劝说阿宝,只是扶起了几位小嫂子。其实谁都知道阿宝和老支书的感情有多深,只是大家从来没有见过终日乐呵呵的阿宝变成了这个模样。
“起棺咯!”
道师一声吆喝。
“起!”
汉子们齐声应道,雄浑的声音惊起林中一大簇栖鸟,乌压压遮住了半边天;小村将自己的身姿藏在了晨雾中,若隐若现着;火盆里的几沓纸钱正在燃烧着,混着融掉的蜡油,火苗蹿得老高,舔舐着秋晨的悲凉;大捆大捆的爆竹在地上翻滚着,裹挟着已经炸过的残渣,不断地向四面溅射着;呛鼻的硝烟袅袅缭绕,与这晨雾融为一体,两米外不能视物。
队伍开拔时,天空飘起了毛雨,在每个人的发梢和眉梢凝成了感伤。燕子从屋檐下倾巢而出,翩翩着剪尾,在头顶上交织忙碌,有几只轻巧地掠过溪面,便看到波纹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
老支书威望高,送葬的人群绵延了一里地,近百人轮番上阵抬棺,沿路跪拜的孝子贤孙连成白茫茫的一片。引路人一瘸一拐着撒着纸钱,嘴里唱着什么,十分专业,却让村民们觉得很陌生。
老支书的坟选在了半山腰,呈俯瞰之势,刚好将小村尽收眼底。
侗人信命运,更信轮回,对生死有着自己的见解。认为人都是要回到天上去的,那里又是另一个世界,是生命的又一个开始。因此离天越近,回去的路便更近。但这并不意味越高越好,比如山顶。老话又说“葬山不葬顶”,从风水学上来说确实不合适,山顶处葬人易招雷电轰击,对后代子孙们运势不利。这两者看似有一些小小的矛盾,但实际上是一个很漫长的民族融合的过程。不葬顶的说法是外面的和尚念的经,传过来后,渐渐融进了本民族的习俗信仰,中庸以后变成了现在的一套礼仪,一种文化。
一个公鸡在坟井里扑腾着,很快便被鞭炮炸的没有了动静。
“落棺咯!”
随着道师的号令,红土倾倒,棺材的黑漆逐渐被红色淹没。在苍翠和静谧中,一座红色的土包原地而起,铁锨反复拍击着,敲碎任何块状的红土砾石,直到看不到一丝碎土的肌理和缝隙。晨雾散去,天已放晴,天边的云朵浮动着,阳光穿过云层,将金色的光一柱柱洒在了半山腰,适逢乍雨初晴的我们觉得有些晃眼。我依稀看见天边一个健硕的掠影,没有回首,持一枪背一枪,朝那更深的云层走去……
入夜时分,大家披着一身疲乏,沉闷地吃着饭,只有三三两两的私语。但都不约而同的,总会不时看向那扇闭了许久的房门。
“吱呀!”
在恍惚之间,那扇门突然开了。阿宝带着标志性的笑容走了出来,手中提着那面铜锣,依旧澄亮,在众人的注视中,沿着走了无数个夜晚的村中小路,将身影投进了如漆的夜色中。
锣声在小村中再次响起,些许不同的是,少了喊寨声。
铜锣顺其自然的就这样交到了阿宝的手中。他每天都擦拭,用完了总是很郑重地收好,好像宝贝一样,谁也不许碰。阿宝有语言障碍,喊寨时总有些别扭,因此只有锣声没有喊寨声。但是一听到这锣响,大家伙的心里便踏实了,烘腊肉忘记掩火的赶紧爬起来去拢一拢堂屋的火灰,烘娃儿尿片的赶紧将炭火盖上。而且,在小村从来不用锁门,阿宝的巡夜从未打过折扣。
牛娃成为了新的寨佬和支书,没有谁再喊他牛娃子了,只有阿宝还会叫他牛牛。堂屋上,鼓楼前,他成了发号施令的那个,但偶尔也会有两个人到他跟前摊摊手,表示一下疑问,还有洗菜的哪位大婶小声吐槽几句。
阿宝终日乐呵呵游走在村里,穿衣依旧不讲究,特别是爱反季节乱穿,但总还是不脏的。凡大事小情,总能看到他热络的身影。特别是谁家有红白事,他从不需要人通知。他总是早早知道,早早来到主家,也不需要牛娃安排,脏活累活抢着干。开席的时候他从不上桌,任谁喊他上桌也不肯。盛一大碗饭,盖上几片最爱吃的大肥肉,蹲在门口吃得喷香,然后默默看着席间的人来事往。
07
进入新千年的第二个十年后,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了大山。
曾经一座难求的鼓楼,如今常见的便永远是那寥寥数人。鼓楼火塘之上吊满的腊肉腊鱼也不见了踪影,我每次回来总疑心是哪家的猫儿叼去了。坐在火塘边的人褶子越来越多,牙齿越来越少,公房酒席上忙忙碌碌的人影越来越少,原来办大酒几十桌流水席,猪要杀两头,现在十几桌都算热闹了。倒是替主人家省了不少钱,但那股子味淡了许多。
水泥路像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这一片出现了许多采石场,粉碎了的青石被一车车拉出山里,送进了搅拌站,变成了更多的路和钢筋水泥丛林。
牛娃也变得躁动起来,经常往县城和采石场跑,说是忙点小生意。甩尖子皮鞋油光发亮,头发向后梳了起来,POLO衫扎进西裤里,露出的皮带头晃眼得很,腋下还夹个小皮包,夹得很紧,像是怕掉似的,所以有些高低肩。平常走路不紧不慢,领导招招手,他便把小包换到了手中,弓着腰一路小跑着去附耳倾听。在他身上,多了的不止故事,还有世故,活脱脱一个小包工头。
正值壮年的阿宝似乎比以前更加忙碌了,今天帮这家挑点谷子去舂米,明天帮那家扛几袋化肥。一个持残疾证的人,生生变成了一个壮劳力,他却乐此不疲着。
我们县地处三省交界之地,黔桂两地素有吃香肉之风。那几年,两地有些不安分的人组团到这边来打狗,各村丢狗的事情频发,搞得老百姓都不敢把狗放出来了。那段时间阿宝成了狗王,晚上巡寨时身边总是簇拥着一大群狗子,也正是因为有阿宝的警惕,小村鲜有丢狗的事情发生。
我回去的终于比前些年勤了。城里待久了,总有些倦乏,还是喜欢跟阿宝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喜欢小村的简单。逗他喝点小酒,用相机记录他那一脸红扑扑地傻笑。
青壮年男子的外流,小村无端多了几分阴柔,满村跑的阿宝仿如一个另类,用他的“阳气”给小村灌注着活力。在我那些年的镜头里,守村人阿宝似乎成为了另一个意义上的守村人。
凭着这几年的折腾,牛娃发了点小财,究竟多大的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小车是开上了,砖房是盖上了,曾经的拖拉机的摇把也不知道扔到那个旮旯去了,只怕是锈蚀得和泥巴浆在了一起。
虽然不太清楚在他的生意中是否有灰色,但对于他的变化我隐隐有些担忧,近些年被处分的村干部不在少数,现在村里老人越来越少,也没什么人能敲打他了。不过他对阿宝依然很好,是真心的那种好。有时候我真的很奇怪,小时候带头欺负阿宝那个人怎么反而成了他的守护神。
想了许久,我还是决定在饭桌上敲敲边鼓,虽然我不是什么领导。
炭火上,温酒的铝壶呼呼响着,壶嘴喷着酒雾,好像打着唿哨,四溢的酒香里裹挟着一种温热。从陶坛中取出的腌鱼腌肉摊在火红的炭子上,油沫儿汩汩往外冒着,流到炭火里,炸开一股烟来,霎时间一股浓郁的焦香味充斥在鼻息之间,那是一种混着椒盐、炙肉、炒米的独特味道。
“阿牛,你说你那么骚包做什么,全村就你盖了砖房,木楼不好吗?既通风又防潮,还能保留传统的民俗文化,现在不都在提倡原生态吗?”
我一边摆弄着那些可爱的吃食,一边问道。牛娃夹起一块腌鱼,左右吹了吹炭灰,塞得满嘴流红油,他甚至没有吐鱼骨,鱼骨早已在长时间的腌制过程中酥化了。
“咳,你这个坐办公室的,没事就背个相机到处逛,说这文化那文化。你是知道我的,初中刚读完,我不懂那些,我就是想和城里人一样住砖房。砖房更结实,还暖和,木房子冬天上个厕所,屁股都要冻掉了。重要的是——防火。老支书喊了一辈子寨是为啥,不就是防火吗?”
我忽然愣住了,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是啊,他说的有道理啊,老百姓有权利追求他认为更好的生活方式。
“看吧,没话说了吧。阿宝,等我再赚点钱,我把你那间小破屋也推了重建。”
牛娃觉得驳了公家人的面子,似乎有些自得,一边笑着,一边给阿宝夹菜,阿宝腮帮子鼓鼓的,含混不清应着。
“不要,爷爷在……”
老支书的孩子们早就盖了新楼,老屋却从来没有动过,连翻修一下阿宝都不让。
“你可真是哈宝,胞牛(牛哥,侗语里把辈分放前面,名字放后面)要帮你盖房子,这么好的事竟然还不答应!”
一个汉子舔着嘴唇给支书倒酒,却被牛娃子一把推开了。
“你为什么说他哈?我早就说了,我的人只有我可以欺负。”
那人提着的铝壶停在了空中,脸上忽晴忽阴着,空气都快凝固了。我看这气氛不对,赶紧伸手将酒壶接了下来,给牛娃满上。
“人家不是那个意思,这还不是说你仗义,讲良心。”
“对对对,还是支书讲情分,阿宝有你帮衬,真是他的福气。”
其他几人赶紧打着圆场,牛娃脸上这才好看了起来。
“那是,我在老支书床前发过誓的,阿宝永远是我的阿胞,你们别想欺负他。”
我将铝壶放了回去,大家不约而同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唯那壶嘴好像被烫得难受,呼呼着。
我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当年那个振臂一呼,小伙伴们就冒着枪林弹雨冲锋的司令来。我明白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拉着几车人要去打架,我能劝动的牛娃了。严格来说,我还真不算是小村的人,他们都姓吴,只有我是外姓人。而他还是寨佬,在这个寨子里他才是一哥。
寨佬只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自然形成的领袖,实际上寨佬可以有几个,也不会有人冠以寨佬的称呼,那是为了解释给外人听的,只不过牛娃兼着支书,手握实权,威望更高一点。
沉默终于还是被阿宝打破了,他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鼓着掌附和着,还非要我一起鼓掌。看着他宛若孩童的笑,我忽然又释然了。只要他对阿宝好,那又有什么所谓呢?外面的村子盖砖房的比比皆是,我盯着牛娃说什么呢?正如我们所在意的那些东西正在一点点流逝,粗暴地抽离出我们的记忆。
趁夜而归,心事满怀。我沿着村中小路漫步着,阿宝自顾去喊寨了。
“呸,他妈的,赚了几个臭钱姓什么都不知道了!”
“就是,也不知道老支书当年看上他什么了。要不是仗着那半身官皮,他能有今天?一口一个我的人,他还真把自己当司令了。”
“他当年考试可都是零蛋,要是我当了支书,我保证比他混得还好,表面功夫比他做得还足。”
两个身影站在墙根,一边放水,一边低声吐槽着。我没有驻足细听,悄悄,轻轻离去。
这顿酒喝的,真是一言难尽,好像喝了个寂寞。在桌上我分明看到了曾经的玩伴们对于市侩的一种妥协和艳羡。在这墙根下,我又看到了假笑下的一丝不屑和不甘。
08
我本以为我不会就这个问题再和牛娃有所交流,次年春天,我被调到了县申遗办。
那一年,县里的侗族木构建筑营造技艺进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成功晋级“国宝”。为推进这项工作,县里开始抢救挖掘这些正在消逝边缘的侗文化遗产,小村和众多的侗寨一起,被提上了议程。有着先天便利的我被派到了小村。
我以为正热衷鼓捣村民们盖砖房的牛娃不会上心,会拿些什么“搞这个干什么,还不如送些猪羊下来养”之类的话来搪塞。像他这样的状态,跟他说情怀,讲传承是没有用的,他更讲究实惠。哪知他却很爽快答应了,一点折扣都不打,真是大跌眼镜,我忍不住挠了挠头。
“你不再问点什么?”
“问什么?”
他一脸的莫名,终于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大腿。
“那晚我真不是醉话,你呀,就是文化太多了。我虽然没文化,但我知道,这个东西搞下来了,肯定有项目啊,有项目就有活干,有活干就有钱挣。我告诉你,我绝对支持,我马上就把我那新屋外面包一层原木,不就是喜欢看木头吗,你说你们这些城里人闲的。”
不得不说牛娃这脑子转的是真快,在这一点上,我的嗅觉比他差远了,但我不服输的心气上来了,忍不住打趣他。
“那你不怕风吹屁屁凉了?”
“咳,说这话,只要有钱赚,管他凉不凉。而且……”
说到这里,他左右环顾了一下,才又神神秘秘地俯身朝我低语。
“而且这里面后续还有很多名堂。你说的那什么遗产搞好了,会不会有很多人来看,人多是不是要吃饭要住宿,这都是商机啊!怎么样,要不要投一点,我们俩弟兄一起发财。”
牛娃这几年的变化确实超出了我的想象,后来的农家乐、民宿都在他的“蓝图”下实现了,虽然这并不是他的专利,而且早就有了模板,但在那种环境下,他能想到确实很了不起。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当时胆子大一点,可能也发了财。
有了牛娃的帮助,保护工作进展很顺利。很快,小村待修复的文物单位便被列出来了。俗话说“无木不侗乡,侗寨必楼桥。”遍布村里的鼓楼、风雨桥、吊脚楼从曾经不起眼的角落忽然跳了出来。一个“国字号”,还有几家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捧在手上的册子沉甸甸的,那都是历史的沉淀。
能工巧匠们从十里八乡汇集到小村来,曾经都快失业了的师傅们突然成了香饽饽。他们和那些忽然跳了出来的文物一样,也像被挖掘出来的文物,突然出现在世人的视线中。
那些年,政策还是十分支持能人村干部干事创业,当全村致富带头人的。牛娃有没有揽到工程我不知道,但他的施工队肯定是吃到红利了的。至少,他自己就盖起了一个气派的大院子,率先搞起了餐饮住宿。不过我后来才听说,那两年采石场被勒令关闭了许多,牛娃的施工队基本处于停工状态,有些艰难。
风风火火的建设中,村民们各有不同程度的适应期,但对于阿宝来说,简直是无缝对接,素来喜欢热闹的他好久没见到这么多人了。忙完所有的事,他最喜欢蹲在一旁,看着师傅们干活。刨子一推,嗤的一下,裹挟着松香的刨花儿从出花孔卷着飞了出来,像极了卷好的手纸。
阿宝还有些挑剔,品相好,比较完整的刨花他才会去捡。捡起来后反复拉直,直到刨花再也卷不起来,他才又去捡另外一个,然后再拉直,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每到入夜,阿宝喊完寨,还会去每个工地上巡逻几次,一些材料就那么随意地堆放在那里,他有些不放心,也或者是真心把这些当成了村里的东西。为此,牛娃还找老板替阿宝要了几个月的工钱,不多,老板自然也不会吝啬。
工程大体完成后,整个小村该旧的旧,该新的新,旧的有旧的韵味,新的有新的气息,老桂树被气派的寨门挡住了,光溜的泥地被青石板路取而代之。连带着村人们也开始透着一股范儿出来。
吊脚楼开放式的一楼被收拾得很干净,猪圈、厕所和杂物被规整得井井有条,下水也重新规划了路径,楼前的沟渠清澈了起来,没有了那难闻的气味。楼板黝黑澄亮,赤脚踩在上面,透心的清爽。栏杆上的蓑衣、斗笠挂在一起,好像个稻草人,向着远方热情招手。
牛娃把头发梳了下来,围上了头巾,POLO衫变成了侗布开衫,甩尖子皮鞋变成了布鞋。一脸诚意迎来送往着八方来客,言必说民俗文化,坐下就侃侗族习俗,从耕作到饮食,从饮食到婚丧,说到兴起,还会即兴来上几首琵琶歌,俨然一副传承人的模样。不得不说,他弹琵琶的手艺和歌喉倒确实不错,韵味很足,不然在当年的行歌坐夜中也不会吸引最美的姑娘,成为我们这一辈最早结婚的。只不过我还是会经常拿那“屁股”之事揶揄他。
唯独老屋没有动,一切还保持了老支书在世时候的样景。因为阿宝怎么都不让动,所以只能将之严严实实藏在了新楼之间,根本没有人会想到小村还隐藏着这样一个格格不入的所在。阿宝当然无法阻挡也不会阻挡小村的变化,但却坚守着那最后一处承载了他记忆的领地。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跟小村联系更紧了,有时候还常住村里。后来随着旅游兴县的政策推进,丰富的生态资源、特色的民俗风情及厚重的红色文化成为了全县的旅游品牌。小村又经过了一轮建设,大家伙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开始了一小波回乡高潮。鼓楼里的人开始又多了起来,大家都在感慨,我们竟然在一座宝库上吃喝拉撒,还睡了那么多年。
09
我在村委小单间里睡了一觉,稻浪滚滚,满桂飘香,睡得甚是惬意,让我不舍这梦境,一觉起来却发现突然进入了“人人都是自媒体”的时代,而我,好像刚刚学会玩微信。
有一年,几个背包客在村里住下了,一住就是半个月,熟到小村哪家今天吃什么菜他们都了如指掌。不出意外,他们也发现了阿宝。以往的游客虽然好奇,但出于礼貌,一般也不会太打扰阿宝。这几个人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连着跟拍了他好几天,包括那栋破屋,连同着阿宝的故事,一起呈现在他们眼前。他们还专门发了一篇微博,将阿宝说成是“最后的喊寨人”,与最后的莫西干人相提并论。
文章给我看了,初时,我还有些担忧,但是我发现他们好像也没做什么吓到阿宝的事,阿宝也挺喜欢他们的,就当替小村打个广告吧,便没有反对。
几个人走后,我接到了某位领导的电话,语重心长的言辞中颇有几分责怪。
“……宣传民俗文化是好事,可也要尊重事实,喊寨人一直传承得好好的,怎么就快消亡了?同志,有上进心我不反对,但要全县一盘棋考虑,都变你家的了,其他村怎么想?县里工作怎么开展?”
虽然领导说的是事实,也只是个别意见,并且没有升级到事件,但无端挨了一通骂,我心里不舒服。
“最后的喊寨人”又不是我定义的,也不是我给人家说的,人家自己发到网上的,用了一些博取眼球的字眼,我又能怎样呢?
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我却没敢说。因这条微博的事远远还没完。
胞牛的崽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小黄毛,一共两个小黄毛。刚进村就直接去找阿宝了,二话没说,把长枪短炮这些设备摆上,对着阿宝就是一顿狂拍。
闻讯赶来的牛娃看见自己崽的那头黄发就来气,上去就照着屁股来了一脚,不过没舍得用力。
“你看你那鬼样子,老子花那么多钱送你出去读书,你都学了什么?”
“这叫个性,你懂什么!”
牛娃崽嚼着口香糖,还故意往后捞了一下头发。现在的年轻人全然没有了我们那时候在长辈面前的小心翼翼。
“跟我讲个性,你信不信老子一把火燎了你的黄毛。还有,你们这样,吓着你卜马(伯父)怎么办?”
“我们跟卜马讲好了,准备把他打造成一个大网红!他都没意见呢。是不是啊,卜马。”
牛娃崽笑嘻嘻搂着比自己还矮的阿宝,我也不知道阿宝是不是懂,反正他笑得无比灿烂。牛娃顺手就把崽的手拍落了,鼻腔里哼哼着。
“没大没小!”
“阿布(阿爹),不是我说你们,你们真的很low了,完全跟不上时代了。你们知道什么叫财富密码吗?在这个年代,流量就是财富密码。现在是多好的一个机会,难得有人帮卜马预热了,这个现成的资源我们自己都不用,那才叫傻逼……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全方位打造卜马,全权代理,任何人再拍卜马都是侵权。在流量为王的时代,我们可以这样赚钱有什么不好,你不也是吃到了改革的红利。这样既能够让卜马过更好的生活,我们也能赚到钱……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放心,我早就想好了,我们搞个协议,再请几方见证签字,收入至少50%归卜马,这可以吧。而且我已经想好了,卜马是我们短视频的主角,但也不全是拍他,也可以以他为主线,带出我们村的点点滴滴,大肆宣传民俗文化……其实我就是想说,我有什么错!”
印象里牛娃崽都很少话,现在却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而且还很急,一直没给他爹说话的机会,踩着点就把他爹想问的话回答了,真的是说别人的话,让别人无话可说。我心想,这两爷崽的商业头脑倒真是一脉相承,并与时俱进着。
牛娃一时语塞,求助地看向了我,我一下想不起有什么反驳的理由,便没有作声。牛娃只得转头看向了阿宝,阿宝的注意力却早就被相机吸引住了,这里摸摸那里弄弄的。牛娃长叹了一声,就算是默许了。
年轻人确实有想法,很快,前几期的视频就出来了,牛娃崽带回来的小黄毛至少在剪辑上很专业。受牛娃委托,也是职责所在,我承担了部分审核任务,而且还时不时提一些年轻人想不到的意见,他们也能欣然接受,初期配合是比较愉快的。
以阿宝为主角的系列视频一经推出,虽然不是大红,但也有了一定的流量,而且稳步增长着。不少人慕名而来,连带着村民也吃到了红利。
牛娃看着两个黄毛,虽然也还会经常骂两句他们的头发,但脸上更多的洋溢着自豪的笑意。
短视频这个行业发展太快了,更新快,出名快,淘汰更快。一切以粉丝们的口味为唯一标准。每个人都一样,肉吃多了,也想吃吃青菜。
小火了半年后,创造出现了瓶颈,能挖掘的也挖掘得差不多了,而且在带货时有些太过商业化,粉丝们对着阿宝和民俗文化也开始有了一些审美疲劳,流量出现了下滑趋势。
两个小黄毛密谋了半宿。既然审美疲劳了,那就剑走偏锋,审丑。网络上恶搞丑化类型的视频不在少数,虽然骂的人多,但流量却蹭蹭蹭地往上走,这年头,只要不要脸,什么都能成功。
当然,这些都是两个家伙事后说的,我和牛娃当时是不知情的。
当时那期视频,两个黄毛把阿宝装扮成了一个穿着大红大绿的农村妇女,一边往脸上抹着锅灰一边扭啊扭,一边还含混不清地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视频出来后,评论区一片骂声,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还有的说侮辱残疾人,要去举报。可是,不管怎么说,真的大火了。
短视频大火了,有人也大火了。
还在拍第二期的牛娃崽挨得是结结实实的两脚,牛娃是动了真怒。阿宝丑丑地站在一旁,无所适从着。在他还没来得及如往常一样护犊子时,黄毛已像被烫着的黄狗一样,嗷嗷叫着,一出溜跑出了寨门。
“吴铁牛,你以为你村支书就了不起吗?还沉浸在你致富带头人的虚荣中,你看看我们村,在你的带领下,死气沉沉的,什么都不是。”
“反了天了,老子还治不了你个小兔崽子了!我说过,我的人只有我可以欺负!你这旁门左道我从头到尾就没看上过!”
牛娃大约是被崽直呼其名气昏头了,撒开脚丫子就追了上去,很快便不见了影子。不久,远远的山梁上依稀传来了嗷嗷的惨叫声。
阿宝这个系列肯定做不下去了,就算牛娃不反对,这个视频也因举报量太多被下架了。黄毛负气出走,两三年都没回过家,阿宝系列不了了之。整个事件里,每个人都带着一股或多或少的莫名怒气,在胸腔里闷而不发。唯独阿宝,很快就从中抽离了出来,一如往常,简单重复着自己的快乐。
10
牛娃的余怒仍在小村中荡漾着。那些天,村民们都有意识地绕着他走,生怕触了眉头。不过,这种状态没有持续多久,牛娃罕见地蔫了,权威率先受到了来自家人的公开质疑,这让他很是介怀。细数他这两年,确实挺难的,大工程没实力接,小工程不赚钱,不愿意接。由于某些客观原因,游人肉眼可见的少了,农家乐变成了自家食堂,民宿也眼见着一天天荒芜。牛娃这辈子涉及的两个领域同时陷入了低谷,竟比我们先白了两鬓。
就在这一年,迎来了罕见的汛期,小村上空从来没有笼盖过这么长时间的黑云。那个晚上特别黑,电闪雷鸣如约而至,密集得好像机关枪一般,仿佛要与这黑夜扳扳手腕,争一争谁才是这天地间的霸主。险情也在这个时候悄悄降临,硕大的雨点打在阿宝身上,炸开的水花比曾经的土块还要密集。他的眼睛几乎都睁不开了,手里的铜锣挂满了水线,他奋力挥动着锣槌,全身关节随之而动,好像出水的雄狮,抖起漫天水花,但敲出来的声音却低沉无力,被这雨夜所吞噬。
电也在这时候停了,全村一片漆黑。当阿宝敲开牛娃家门时,他失语了,呜呜啊啊了半天,牛娃也不解其意。阿宝一着急,拉着他就往溪边跑。
此时的溪流水量明显比平常大了几倍,而且浑浊得异常,好像浆起来一般。阿宝指着这混沌上蹿下跳着,激动地吱吱哇哇。都是山里人,哪会不知道这是山洪的前兆,牛娃掏出手机,不断地擦拭着屏幕上的水,这才发现信号被打了个叉,他气得差点把手机跑进洪流里。但,连这一点时间都没了,他拉着阿宝往村里跑。山里信号本身就不太好,加上这恶劣天气和停电,手机完全用不上,大喇叭也不能用,只能挨家挨户地喊。
不多会,小村星星点点的手电光亮了起来,摇晃了起来,奔跑了起来,并不断交织着向一处汇拢。大人们的喊叫声,孩子们的哭喊声,牲畜惊恐的鸣叫声,霎时间盖过了雷鸣。在这混乱里,有人最后一次见到阿宝,他正往山上跑去,半山还有几家人,还有老支书的坟。
当所有人聚集在远离村落的小学操场时,山顶那几家人也将将赶来,洪流顺着小溪这个沟谷,踩着村民的步点倾泻而下,霎时间便淹没了小半个村落。
无数支手电光从高处射向了正肆掠欢腾的洪流,它们正卷着腥黄的舌头,贪婪地吞噬着所经过的一切,连这碍眼的手电光也是。慢慢被侵蚀的堤坎,倾倒的小楼,连根带起的大树,洪流中起起伏伏的还有几辆小车。面对着这苍白的无力感,开始有人慢慢抽泣,继而引起了连锁反应,雨水舔舐着腥咸的泪水,却进一步打开了情绪的大闸。
这时才有人发现少了阿宝,大闸彻底被打开……脚步声、呼叫声、哭泣声、怒吼声混杂着雷鸣和洪峰的呼啸,在这个山谷中久久回荡。
第二天,救援人员和村民在下游的泥浆中找到了阿宝。泥沙塞满了他的口鼻,面部扭曲,往日那憨态可掬的笑容再也寻摸不着,而他手里依然紧紧攥着那面铜锣。
找到阿宝的地方正好是两村的交界。大伙都说,阿宝到死也不舍得离开小村,于是一致决定把他的坟也安在这里,在村口时时回眸他守护过的地方。从来没有人纠结阿宝有没有足够的智商去鉴别那是否是山洪的前兆,也没有去对青石开采与山洪是否存在必然联系进行深思,大家一致认为这是阿宝守村人的使命。
阿宝躺在塞满了纸钱的棺木之间,一块白布将他的脸完全遮住,静静的,好像刚刚熟睡过去。我总是被那传说羁绊着,疑他被老天封印的心智是否回到了身体,伴有一种想去探探他鼻息的冲动,将他从那乌漆嘛黑的木盒子中拉起来,问他一声,你究竟守住了什么?
可能阿宝已经回天上去了,错失了我忽然的愤怒,但消失了很多年的阿宝娘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广东某市的民政和救助站的工作人员。
据了解,阿宝娘疯疯癫癫在广东各地流浪了很多年,一直找不到她的身份信息,每次救助后她又跑掉,所以一直在南国辗转着,早已忘却了归路。阿宝去世的那一天,阿胞娘却突然清醒了,主动走进了救助站,很急切的要求送自己回来。我不敢说这是巧合,很多事都是旁观者赋予了比事情本身更神奇的玄妙。但村人们都相信,说血脉始终还是相连的,阿宝娘冥冥中感到了那个阔别了近四十年,但永远斩不断联系的儿子的呼唤。
看到她时,村民们才想起好像从没有在阿宝的口中听到妈妈或者类似的字眼,在他的成长里,无论是老支书还是其他人,都有意规避了这些。不过,最后的时刻,娘还是来了。
……
亲人啊亲人,
往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昨天还一一叫着我们每个人的名字,
今天却离开我们远去,
此时此刻,
叫也叫不醒、喊也喊不起,
你饭也不能吃,
大房子也不能住了。
……
灵堂上,老支书的几个孙辈、重孙辈为阿宝戴的孝,在堂屋里哀怨地唱着孝歌。依旧浑浊的溪水边,火焰冲天,旧棉絮、棉衣在火里噼里啪啦燃着。我将阿胞视若珍宝的那些收藏一件一件往火里添着,当翻到那一册小人书时,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起来。一页糖纸蜷曲着,从火苗的上方袅袅飘起,摇摇晃晃着,乘着热浪消失在夜色中……
上山时是阿宝娘执意要求引的路,走得格外小心,只是纸钱撒得有些急,有些密,嘴中念念有词着,生怕拦路的小鬼们嫌少而捣乱。在还没有立碑的那簇红土包前,她又疯了,哼着一首黔地侗人的童谣小调,蹦蹦跳跳着向那椽老屋走去,如同当年从茫茫大山走出来的那个满怀喜悦的小姑娘。我想起了那年去阿宝外婆家,让我吐了一路的那些盘山路。
三月初三青蛙叫,嘛更更
呱唧呱唧闹塘田,嘛更更
岁月流走难流回,嘛更更
稻花香,更更更
稻花香,更更更
稻花香,朋友,呃更更更
尾声
阿宝死后,我拧巴了很久,但也说不出来拧巴在哪里。直到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了一则新闻,说的是一个女大学生在回校园的一个巷子里晕倒了,两条流浪狗不断地舔着她,最后终于把她添醒了,并打了电话自救。评论区一片赞誉,说什么“这两条流浪狗通人性”、“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之类的把自己都能感动得一塌糊涂的话。
然而,在满屏感动里的一个不起眼角落,让我刷到了这样一条:流浪狗其实根本不是在唤醒她,而是在试探她,如果她死了,它们会先吃掉脖子,脸和任何暴露的区域,如果没有被人及时发现,它们可能还会继续吃掉剩下的部位。这是来自伦敦大学学院的UCL考古研究所的卡罗琳·兰多博士的话。全世界宠物狗吃主人的事时有发生,更何况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流浪狗。
我是愚钝的,后知后觉的,所以我和阿宝天然相亲近。阿宝的眼中一切都是美好的,我也总是容易为了那些人和事而感动,就如那些叫好的网友。
我终于明白了,我的拧巴来自于纠结。
我想起了村头的老桂树,被寨门遮住的它长势一年不如一年,阳光更斑驳了;我想起了我的二舅,他在向老支书请礼时的那种谦卑;我想起了大家都一样穷的时候,那足以令人回味半年的奶糖;我想起了那两个醉汉,以及他们的忿忿;我想起了那些年小村的人迹寥寥和牛娃守住的底线;我想起了最近才出现的喊寨声,虽然仍会怀念,但已经开始习惯;我会想起那些古早的一切……我又记起了出事的那天,牛娃在大雨滂沱中瑟瑟着,身影渐渐模糊。
我也许想知道,阿宝是不是只是牛娃领地意识里的一个标志,或是他人生里的一个成就。我还想知道,村民们对于阿宝的喜爱究竟是来自于老支书的余威,还是对于守村人传说的一种敬畏。我也许还想知道,我眼中阿宝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是他眼中的世界。不过,这好像都不重要了,就如同那些渐渐失去的,慢慢侵蚀的,和远远遥望的。
小村正在忙碌着,洗去满身的淤泥;废墟上,崭新的吊脚楼拔地而起,依旧古色古香着;琳琅的招幌旌旗重又在仍夹着潮湿和土腥的斜风中招展着,撩拨着远方客人的舌尖,还有探幽寻径的猎奇。
这复现的喧闹里,一缕炊烟寂寂袅袅着,倔强地从那椽逃过了洪泥的破屋中向那天际延伸接壤着,渡这小村最真实的人间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