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栗
漫……
巴山冬季漫长，冬天来得早，走得迟。在小阳春的某个清晨一觉醒来，远山就白了头。又会在阳春三月的某天，雪花飘飘洒洒，沾在桃树的花瓣儿里，巴山人把这时的雪叫做“桃花雪”。
漫漫冬日里，炉火和食物最是温暖抚慰。巴山脚下的家乡镇坪，几乎家家的炉子都旺，户户都有野板栗。
冬夜，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聚在了家里。小城人家用电热桌取暖，女主人取出板栗，用剪刀剪开一角，放进电饼铛里烘烤。农家人抓一两把板栗，搁在火炉桌上，时不时地翻动一下。板栗散发出大自然特有的香醇，给暖融融的屋子里，掺和上甜味儿。剥掉板栗烤焦的外壳，黄灿灿的栗子泛着油光，软糯香甜，再喝一口热茶，电视剧便格外地留人。
家乡多山，山上爱长树，漫山遍野，各种各样的树，野生板栗树是其中之一。它容易活，也不挑地儿，在农家屋旁或是山顶，依山就势地生长，不出几年就枝叶茂盛，开花结果。
板栗树若是在农家屋旁，一棵、两棵地站在菜地边，地势空旷，便由了性子生长，早早地伸出枝杈，不分东南西北，也不管是否遮住了菜地，可能自信它们是有用的树吧，也可能就为了迎接我们一帮小孩子的摘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巴山，温饱还是问题。小孩子没有零食，又天性贪吃。我们家新盖的房子，果树还没来得及栽种，不远处的大板栗树比我家来得早，到了秋天，它就成了我们四姊妹的期盼。
在坚果里，板栗特别善于保护自己。果实外面，有一层总苞，圆圆的，上面密密匝匝长满了针刺，像一个小小的绿色刺猬。待到成熟，总苞变黄，自然开裂，露出黝黑或深棕的果实，像一粒粒鼓鼓的大纽扣。
我们四姊妹从青青的板栗毛苞就开始了试探。大板栗树总是赶紧让第一个枝干接住我们的小脚，紧拉住两只小手，用枝杈稳稳地托着我们坐下。我们连枝折下毛苞扔在地上，再从地面拾起两个石块，小心翼翼地用石块将毛苞摁住，砸开……哇，嫩黄的外壳，白胖的栗子，一切都那么崭新，像春天的蚕宝宝。哦，没熟！也不失望，有着乳白色汁水的板栗，自有一番清新风味。
再过些日子，大早醒来，发现同床睡觉的姐姐不见了，赶紧起床，往大板栗树跑去。果然，姐姐已经装了满满两衣兜的板栗，用手捂着，正得意地往回走，擦肩时说：“还有！要仔细找哦。”瞪大眼睛，用木棍扒拉开树叶，细致又耐心，寻找一天的零食。如果清晨第一个到，就不用这么费力了，经过一夜的风吹，板栗落下，会三颗五颗躺在一个窝里。所以，偶尔发现一窝，那狂喜就如同捡到了一角钱，那时候的一角钱可以买九颗糖果呢。
生在山里的板栗树，成片立在丛中，笔直的一大段主干之后，才开始伸出粗壮的枝干。它开白色的花，长长的、毛茸茸的，像刚出生的小猫咪尾巴，藏在茂密的树叶里。春天的风翻卷起树叶，农人们会朝远处的山上看，见到白花花的一片，又一片，欣喜又放心，自言自语：嗯，今年板栗子又好！
那时，板栗的收购价一斤不到两角钱，却是农人们给家里买食盐、给孩子们买作业本的希望，还会算计着留下一些过年吃。板栗爱长虫，人们自有办法，将它们埋进沙子和谷子里。大年三十，取出沙子里的板栗，捉一只肥肥的土鸡，用柴火铁锅焖鸡块儿，加入板栗，再小火焖一会儿，起锅，就做成了团圆饭的主菜。鸡块鲜嫩有嚼劲，可惜总要留存部分，只舍得盛半只或者小半只鸡上桌。此时，被浓浓汤汁煨过的板栗，油滑又香软，让人回味无穷，孩子们抢得筷子直打架，当作肉来吃。来了拜年的客人，拿出谷子里的板栗当点心，它们少了水分，生吃起来柔软又清甜。
板栗通人性，它计算好了在农人收割完庄稼后成熟。为了抢占先机，勤劳的人们凌晨三四点起床，吃过早饭，背上干粮，腰间插一把弯刀，拿上蛇皮袋，打着火把，三五成群地去山里捡板栗。如若遇上别的“队伍”已经朝着自己原定的路线去了，就重新规划路线。
我们姊妹常常缠着哑巴舅舅，央求他带我们一起去捡板栗。一路上露水打湿了脚，翻过一座山头，爬上长长的山岭，来到一棵板栗树下，天还没亮开。舅舅看了看，又开始往山里走。原来周围的草被碾平了，已经有人来过……不时，听见远远的人声，遇见倒落在地的板栗树枝，一地的空毛苞。舅舅从来不去砍板栗树，只砍去挡路的刺藤。他带着我们兜兜转转，寻寻觅觅，我们一边捡一边吃，过了中午，黄书包里的板栗还不够一大捧。
舅舅带着我们就没打算走多远，干粮也没带，我们饿得肚子咕咕叫。大概是为了提振我们的精气神，好将我们早些带回去，舅舅比划着示意，他将要爬到树上去摇板栗了，我们立即兴奋得四散开来。只见舅舅一纵身，两只手抱住板栗树，盘着两只脚，手脚并用向上攀，很快就站在了高处枝杈上。他开始抱着树干使劲摇晃，或用脚猛跺，哗哗哗、哒哒哒，那些将落未落的毛苞，悬吊吊的板栗纷纷坠落。舅舅刚一停止动作，我们就争先恐后往树下扑。有时，他会故意再跺几下脚，我们被毛苞砸中，刺扎了头，也笑嘻嘻的不去理会。第二天，舅舅便甩掉我们单独行动了。
2000年开始，农人们响应国家政策，把开垦的荒地归还给山林，板栗树也跟着下了山。小城人在周末和国庆期间，一半登高游玩，一半锻炼身体，在附近的半山坡上就能捡到板栗。
每年春风初起时，农人们依旧会看看远山，关心板栗。他们大概和我一样，在遥想久远的岁月，思念逝去的亲人，更回味当下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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