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鸟归旧林
牡丹画家汪珥珏仰卧在沙发上,划拉着手机屏幕,还没有瞅准号码,就习惯性地充了话费。夫人走了过来,要过手机,帮他探了一眼,这才发现,他因不小心,将费用充到了在美国的好朋友梁丁文的手机上。汪珥珏干脆就拨通了视屏,屏幕上立即就浮出了一张胖乎乎的圆脸,汪珥珏笑呵呵地对梁丁文说:“老梁啊,你福气不浅哈,刚才我把话费充到你的手机上了。”视频画面上,箍着梁丁文的一张弥勒佛的脸,只见他喜滋滋地说:“谢谢,这我可得收下了,让你破费了。”汪珥珏笑着说:“却之不恭,那就收下吧。”于是,一对老朋友相隔万里重洋,在微信中聊了一会儿心里话,汪珥珏喟叹说,他对回国定居很满意。刚从方晓雯教授手中购得一方府邸,他爱之为宝屋。还在视频中给梁丁文现场直播新买来的房屋,梁丁文粗略地扫了一眼,十分羡慕汪珥珏夫妇在东安市的安逸生活,也流露出了叶落归根之意。只是他没有汪珥珏这般幸运,他的房屋问题一直没有着落。老妈廖姗颖在冞水之畔的市中心有一套很不错的房产,但继承权不属于他一人。现在廖姗颖年纪大,已是旦暮之人,身体欠佳。好在弟弟梁丁武不差钱,有广厦连甍接栋,不至于与他来争抢。他想继承下这套房产,再请来汪珥珏等一帮大师馈赠的字画,从里到外好好地修整装潢一下,晚年就活在满屋生辉的字画和书香气中,这人生岂不快意哉?
两人正热聊着,有电话硬闯了进来,梁丁文一睃,是弟弟梁丁武打来的。他预感会是老妈的事情,多是凶信,连忙打住说:“老汪,我这边有急事,回聊吧”,便匆匆下线了。接通梁丁武的电话,还没有等他张口说话,梁丁武就抢先说:“老妈刚住院,上呼吸机了,估计这次抗不过去了!”梁丁文乐观地说:“老妈命好,也许像上次一样,会有奇迹出现的。”梁丁武直言不讳地说:“你在国外,不了解她的身体情况,我看很难。”梁丁文心急火燎地说:“我们立马飞回来,让她挺住,告诉老妈,我不回,她可不许走啊!”这时,梁丁文听到了病房中的一片哀嚎声,隐隐约约中,听到弟媳玉姐在大声哭喊着,要妈妈睁开眼看一看,叮嘱万千好日子在等着她呢,菩萨会保佑她过这一劫的。顿时,病房中一片嘈杂不堪,梁丁武只得挤出门来,跑到医院走廊的僻静处,回复梁丁文,他抱怨道:“哥,你这一大家子这样东奔西走,漂洋过海的,飞来飞去两头跑,既费钱又费力,多遭罪啊。日子久了,这也不是办法啊?”梁丁文毫不掩饰地说:“我在外面呆够了,年纪也大了,总得叶落归根。真想回来守着老妈,可就是没地儿住啊!”梁丁武大包大揽地说:“这有何难啊?你就住老妈的房子吧。我家不差房子的,不会与你争一砖一瓦的!”玉姐耳朵尖,一直在房门口留意俩人的对话。这时,她止住了抽泣声,一把揩尽脸上悬着的泪水,从房门里燕子般斜着翅膀闪出来,扑上来一把夺过电话,立即破涕为笑道:“大哥,房子的事情好说,你只管回来吧,兄弟间好商量!”梁丁文喜出望外地说:“我这就回来。弟媳替哥嫂尽孝,你辛苦了,大恩不言谢!”玉姐甜腻腻地说:“客气,一家人哪用讲两家子话啊?”挂断了梁丁文的电话,玉姐立即收回笑容,虎起了脸,凑过来贴着梁丁武的耳朵说:“房子的事情,你不要瞎搅和,这事让我来运作!”梁丁武一向惧内,只得俯首认可道:“好,那我就听你的,但也不能亏了咱哥。他走南闯北,挺不容易的!”
妈妈廖姗颖安静地躺在ICU单人病房中,皮包骨的身上插满了粗细不均的管子,鼻孔里接着纤细悠长的输氧管,脸色惨淡如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她盖着的绿被褥下面,隐约地散发出一股十分难闻的味道:像是腐乱的菜叶味道、像是发霉食物的味道、更类似于厕所下水道返臭的味道,总之不是健康人的体味。亲人们虽然不点破,但都有意或无意地躲避着,就是亲儿子梁丁武也极其不情愿地呆在廖姗颖身边,因为他心里强烈地抗拒着这种不友好却又不能拒绝的味道。而玉姐却不这样。她平日里没啥事情,总是与婆婆廖姗颖厮混在一起,日子久了就成了她肚子里的蛔虫,把廖姗颖踅摸得通通透透的。现在廖姗颖犯病了,不是谁都能侍候得了的,她专挑玉姐坐在床边上守候着。只要有儿媳玉姐在,廖姗颖心里就格外地瓷实、格外地放心。说实话,玉姐对廖姗颖比对她亲妈还要亲,她天然地亲近婆婆身上的味道,一门心思地为廖姗颖操碎了心,当活祖宗般供奉着:为她小心地洗漱,擦洗身体,侍候喝药,帮助打针,喂水喂食,端屎倒尿,换洗衣物……廖姗颖逢人都说儿媳玉姐好,是她今生遇见的大恩人,而亲人们也都佩服玉姐到五体投地。婆媳俩将心比心,以心换心,心心相印,廖姗颖也待她不薄,除了对她青眼有加外,还给了玉姐足够多的名誉奖励,自然也少不了物质性的奖励,格外地向着她、宠着她、呵护着她,把她奉作掌上明珠,对她的那种偏心偏爱从来就不用掩饰。有时,儿子梁丁武提的要求过不了廖姗颖这道关,而玉姐提同样的要求就能轻易地通过。这次廖姗颖病得不轻,在脑子还算清醒时,就用枯松枝般的手拉着玉姐的玉手,点名让玉姐到病床前侍驾陪护。玉姐珍惜这份尊荣,服务得更加贴心贴肺了。一天到晚,她围着婆婆廖姗颖陀螺般地转悠着,忙上忙下,跑前跑后,唯廖姗颖马首是瞻。玉姐最懂得婆婆的心中所想,捉摸廖姗颖的心思十拿九稳。尤其是在这一段艰困的时间里,她寸步不离地守着病床,廖姗颖想讲什么话,也不能说出口,总是在嗓子眼里哼唧着,但玉姐一贴着她的枕头,眼睛朝她一轮,就能知道她要讲什么,马上就能精准地翻译出来,廖姗颖一听,奄奄一息的眼神立即就亮了,哼哼唧唧地冲她翘起大拇指。梁丁武迷惑不解地问:“妈妈都给你讲了些啥?”玉姐的脸立即就潮红了,面带羞涩地说:“说我对她好着呢,像是她的亲闺女。”梁丁武马上俯首对妈妈廖姗颖笑着说:“我媳妇就是好。您放心,我一直都听您的话,也听她的话!”廖姗颖有气无力地再次睁开眼,慢腾腾地抬起一只手,冲他也翘起了大拇指。
梁丁文眺望窗外,天空悠远、湛蓝,给飞跃重洋预留了足够的空间,发现那些最接近高处的天堂,充满着神秘、神性和神往。他查询回国的航班,发现这一段时间的航班少之又少,而且价格高得离谱。搜了好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一趟,是后天从纽约到南州市的。他迟疑了一下,问家人机票是到南州的要不要订,儿子梁芷夏和妻子、儿媳都说那还得从南州再转机或乘高铁回东安市,有点儿折腾得慌。这时,家中电视上的新闻告知,由于工会与航空公司就薪酬问题的谈判破裂,近期美国机场举行了大规模的罢工和示威游行,现在大部分航班停飞了,只有三分之一的能正常飞行,提醒这次罢工行动会给旅客出行带来诸多不便,要求旅客出行时早作计划安排。闻此消息,顿时一家人都傻眼了。梁妻催促着说:“孩儿他爸,你就赶紧地订上吧!”梁丁文的手指闪电般地划拉着,一点击确定立刻就订了四张。他马上把成功预定票的截图发给了弟弟梁丁武,梁丁武不敢怠慢,立刻把手机递给玉姐看,玉姐拿着手机屏幕展给廖姗颖看,廖姗颖仰躺在病床上,眼睛挣扎地睁开一条细缝,十分吃力地盯着屏幕,然后又闭上了眼睛,玉姐告诉廖姗颖,大哥一家四口已订上了机票,很快就会回国了,让您老等着他呢。廖姗颖有气无力地说:“怕我撑不到那一天啊,他可得快点儿!”次日,航空公司来电说,因罢工原因,该航班取消了,要不要订五天后的?梁丁文一家人拿着手机,将全网络搜寻了个底儿朝天,四人面面相觑,一致得出最终结论说:“没有直飞中国的航班,那就续订吧。”于是梁丁文就续订五天后的。这次他吸取了前一次的教训,就没有将续订的消息及时通报梁丁武,因为他害怕老妈经不起这番无谓地消遣,让妈妈廖姗颖有点儿念想总是好的,这正好可以激发起她生的欲望。而玉姐一有机会就安慰着婆婆,告诉她大哥一家人正在赶回来的途中,您老耐心等待就好,很快就能看到大哥一家了,我的儿女、女婿也快要从国外回来了,恁么大的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团圆,众星拱月,都笼在您老身边,就像一大窝小鸡仔拱着您这只老母鸡,那该有多好啊!玉姐这话逗得婆婆廖姗颖嘴角上挑着奢侈的笑意,虽然笑得很痛苦,但看得出她的心里要多甜就有多甜。而大洋那边的梁丁文心急如焚,让一家人动员所有的社会关系,展开八仙过海的神通,高价求购回家的机票,哪怕是转机能回来的航班,也绝不会轻易地放过。
其实,围绕着房产的继承权问题早就展开了亲情博弈,只不过都是斯文人,争夺战是以温情脉脉的方式开始,体面且悄然无声地演进着的。一周后,仍不见梁丁文一家赶回来,也没有了他们的任何消息,像是大儿子一家人都消失了一样。廖姗颖心中藏有惊雷,装作没事人一样,故意不问这码子事儿,梁丁武也不主动去打听大哥一家的行踪,但大家谁也未忘记这茬儿,心中都在默然地惦记着这事。
倒是女儿梁芷兰主动给玉姐来了视频,玉姐觉得这背景的中国元素很浓,有点儿熟悉,倒像是国内某大机场。果然梁芷兰说她和爱人抱着小宝贝喆美已到达了首都国际机场,马上要转乘前往东安市的国内航班,她问奶奶这会儿情况怎么样了,玉姐说,她目前病情还算稳定,只是一直惦记着你们。路上一定要看护好小喆美,你们只管平安归来就好。告诉她,哥哥梁芷椿一家人已从澳大利亚悉尼机场登机前往上海,然后从上海转机到东安市,他们很快就会赶回来。这时,视频中传来催促登机的声音,梁芷兰说她这就要登机了,请妈妈伺候好奶奶,他们很快会到家的,到时自行会打的前往医院。
而此时,廖姗颖的病情有了良好的转机:虽然一直还挂着吊瓶,靠营养液来维持着生命,但她的血色逐渐好转,气力不断增强,断断续续地也能够说话了,尤其是她话也多了,重新获得了与亲人们交流的欲望和力量。梁丁武担心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怕大哥梁丁文赶不上了,但医生说这不是他担心的那种情况,是现代医学的高科技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廖姗颖瞅着玉姐为她辛勤地付出着,默默无闻地服侍她,心里十分感动,让玉姐靠近她的床头,低声而神秘地问她:“儿媳啊,你想从我这儿讨点啥啊?”玉姐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地说,她啥也不想要,就想要她早一点康复,能长命百岁是她最想要的。再说,儿媳侍候婆婆是份内事,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从没有什么私心,更没有想过想要点东西作为回报。廖姗颖的瘪嘴蠕动着,喃喃地说:“我武儿艳福不浅啊,这是老梁家前世造福积德,才娶了玉姐这么个好儿媳!”廖姗颖动情地告诉玉姐,人这东西就是个倔种,你越是没有想法,婆婆越是要恩典你,我总不能到了那边,还欠着你的恩情,这样婆婆在九泉之下也于心不安啊!可也不能亏了我的丁儿,就这么一套祖产房,给谁不给谁都不合适,这一碗水怎么样才能端平,我这个做长辈的好难啊!老头子走的急,他留下的这个难题,再怎么难我也得解开,不然,我到了阴曹地府里怎么好向他交待呢?玉姐一听这话,当即表态说:“婆婆,这房我和梁丁武不要,你就给大哥家吧,他才是最需要的呢。”听媳妇此言,梁丁武喜出望外,也赶紧附和着说:“我家一不缺钱,二不缺房,那就给大哥吧!”妈妈自言自语地说:“都给他,那也不太合适,毕竟他常年累月在国外漂着,是玉姐和武儿鞍前马后地侍候着我的,替他尽了那一份该尽的孝道。不能因为他需要房子住,就全给了他。做事情总得有个公心、公正、公平才对,你就让我好好地想一想,我有能力将这件事情摆平!”玉姐心想,廖姗颖身体虽病了,脑子可一点儿也没有病,心中自有一杆公道秤,她啥都门儿清,真是个天下最鬼精的老太太。
从电视上播报的国际新闻中了解到,美国机场举行的罢工和示威游行搞得闹哄哄的,劳资双方使尽浑身解数扳手腕,形成了僵持不下的局面,几乎是互相指责、各不相让,根本就看不出有达成协议的指望和迹象,而好几天了没有大哥梁丁文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一家人像是一簇蒲公英一样,漂泊到了哪一个国家的哪一个机场,于是,梁丁武从廖姗颖的病房里溜达到小会议室中,玉姐机敏,知道梁丁武可能会与他大哥商量房子的事情,就不远不近地咬着梁丁武的小尾巴,她瞟见梁丁武坐在会议室长桌旁的黑色转椅上,高翘起二郎腿,再也憋不住了,摸出手机拨打着电话,很快,电话中就传来了哥哥梁丁文的声音,同时还伴随着机场的一派嘈杂声,梁丁文告诉梁丁武,他们这会儿已从美国一路辗转到了法国,眼下一家人正肩扛手提,互相搀扶,忙活着在巴黎戴高乐机场转机,马上就要登机前往首都国际机场了,然后再转机回东安市。他一个劲儿地问:“这几天,老妈的身体怎么样了啊,我能赶得上趟吧,这都快要急死我了!”
这一回,梁丁武在电话中呵呵地笑着,很开心的样子,梁丁文抱怨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笑得出来?”这时梁丁武严肃起来了,郑重地说:“有好事情我才会笑呢!”梁丁文问有啥子好事情,梁丁武告诉他眼下有两件好事情:一个是妈妈的病估计已好转了,至少暂时不会有生命之忧的。你回来肯定会见到她的;二是他老婆玉姐已在妈妈面前亲口许诺下的,同意把那套房产转给你,这样你从美国回来,就有了一个固定的落脚之处,从此就能一天到晚地守着咱妈了。梁丁文颇感意外地说,这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哎,真是两个天大的好消息啊,但这也似乎不太合情理,妈妈是你们夫妻俩辛辛苦苦地照料着的,你们替我们出了那么大的力气、尽了那么多的孝心,结果反倒让我们下山来摘了那个最大的桃子,这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世上哪有这等好事情?要真的是那样,他心中也会不踏实,也是受之有愧啊!梁丁武义薄云天地说:“给你,你就留下,一家人大大方方地住进去嘛。这毕竟是你我兄弟间的事情,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谁叫你是我家的大哥呢!”
在ICU病房的走廊上,透过半敞开的会议室的两扇实木大红门,玉姐将电话内容听得格外真切,从梁丁武大嗓门里发出的声音,一字不落地灌进了她的耳朵。听完,她的一双玉手猛地拍打了一下墙壁,走廊里响起了她高根鞋的“嘟”“嘟”有节奏的响声,她恨得牙根发痒,强咽下心中的怒气,像发情的公猫一样蹿进了会议室,刮风般旋过小腰身来,“哐当”地一声合上门,又“咔嚓”地一声将门反锁好。
“你不去侍奉咱老妈,怎么有闲功夫到我这里来?”梁丁武将手机揣进裤兜里,抬头睁大一双牛眼问。
“你刚才给大哥都瞎喷了些啥?”玉姐的一双怒目圆睁,气冲冲地问道。
“兄弟间扯闲篇,真没说啥?”梁丁武撒谎却面不改色,他公然矢口否认道。
“你鸭子死了嘴还硬,还敢骗老娘。这次我可比上次听得还要真切!”玉姐对梁丁武说假话行为动粗了,一般的惩戒顺序是最先用嘴骂、而后用手拧、最后用脚踹,每次都少不了要挨一次胖揍,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我哪敢啊,真的没有给大哥讲啥?”略受小惩戒的梁丁武仍在抗拒着,不肯轻易地认帐。
“为讨好大洋那边的人,不惜出卖床上人,亏你也做得出。你还有一颗做丈夫的良心吗?”玉姐柳眉倒竖,厉声地责问道。
“我哪里是你说的那种人?”梁丁武唯恐再次踩响了埋藏在她心中的地雷,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在小会议室里,玉姐挺胸而立,火气很壮,下手也凶,结结实实地数落了梁丁武一顿,她骂人时一脸莞尔巧笑,活脱脱的一只笑面虎,辞锋一针见血,直捅人的心窝子。梁丁武听见她气咻咻地抱怨道:你们兄弟一母同胞、如手如足的,你偏心眼地护着大哥,这可以理解。但男子汉公然忘恩负义,不念多年的夫妻情份,做着出卖枕边人的勾当,这就是无情无义,人间的大逆不道。大骂他顺着杆子往上爬,做顺水推舟式的人情,倒是挺内行的,难道这就是老梁家一贯的为人做派?梁丁武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学生,赤红着脸,刚要据理解释,玉姐就给他又祭出一记杀威棒:揪耳朵、刮脸鼻、搧脸蛋、拧胳膊、打屁股、踢大腿、踩脚丫,赏给了他一顿好揍,还将一杯别人喝剩下的水泼溅到他脸上,骂他大胆,都这个时候了,还敢在这儿狡辩,扬言要打得他鼻青脸肿,让他生活不能自理,她还威胁要对梁丁武家法侍候,让他在地下跪洗衣搓板,更致命的是,如果不听话,从此就不准上她的床。梁丁武一听就紧张了,骂、掐、拧、打,他都习惯了,也能承受、享受,唯独剥夺鱼水之欢的福利,这他哪能受得了?梁丁武认为,看来是时候得向她表明态度了,不然,最后利益受损的还是他自己,这对他不公允,也是很不值得的。
“不就是一套房产吗?咱家也不稀罕,你想要就要吧,只是我哥挺可怜的!”梁丁武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主动向她服软道,但仍忘不了替哥哥梁丁文抱不平。
玉姐大约是站乏了,小屁股一扭,就近坐入比她胖一圈的黑色转椅中。她对梁丁武再一次耳提面命,表明坚决要占有这套房产的决心,至少也得让梁丁文放点血,放与这套房产价值等同的血,一个钢镚都不能少。她喋喋不休地抱怨,一个只身闯世界的成功人士,倒想占尽家中的便宜,他凭啥要独占这方金屋?就凭他在国外留学,成了令众人景仰的人物,当了个什么留学生文学家的名头,就凭他给你们梁家荣光耀祖啊?你梁丁武也不比他差到什么地方去,你对家庭和社会的贡献可比他大了去了,家中大小用钱的事,哪一样不是你出面摆平的?另外,你还参与了那么多的社会公益慈善活动,做了那么多的好事益事,也算是个远近闻名的成功实业家了。责备大哥表面上是精英阶层,实际是穿着西装的狼,对母亲不尽为人子的义务,于孝道有亏欠,现在倒要回来抢房产了。关键时刻,梁丁文都干了些啥?总之,她不出面要,还得让梁丁文乖乖地把房子或者补偿款奉送到她手上。如果他不知趣,没有一个做大哥的样儿,她会让他难看到死,让他一片瓦一扇窗也捞不着,还得让他搭上一生一世的英名。
“我听你的,全听你的。别再抱怨了,成吧?”这回,梁丁武彻底服软了。
“这还算乖!”玉姐大约觉得抱怨得过头了,像一场及时雨,适时地对责任田里的禾苗赐予必不可少的雨露、滋润和关爱,笑盈盈地问:“也许是我下手太狠了点儿,这会儿你身上还疼吗”
“疼着呢!”梁丁武皱着眉头,毫不掩饰地说。
“那好,今晚我床上补偿你,可别笨手笨脚啊!”玉姐俯下身段,头凑了上来,咬着梁丁武的耳朵暖心地撩着他,然后“啪”地一声,快速地吻了他黝黑皮实的大脸,她的脸上飘着羞涩的红云朵。
“我可等着呢,看我不收拾死你丫!”梁丁武心里还窝着火气,恶狠狠地说。
生活在海外的游子扑棱着翅膀,纷纷落枝到东安市,相聚到医院里看望病重中的老太太。梁芷椿归国算是顺风顺水,他一家人是最先抵达的。爱人叶林娜是标准的俄罗斯金发女郎,四岁儿子梁天儒继承了她的基因,长着一副俄罗斯毛头小子的容貌。梁天儒乖巧伶俐地趴在病床边,拽着廖姗颖麻杆般冰冷的手,甜甜地喊着:“太奶奶,我们回来看您了!”可是太奶奶廖姗颖一个劲儿地瞅着孙儿梁芷椿,机械地应答着,心里极不情愿接受这蓝眼睛的小洋毛子,大约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心理在作祟。叶林娜是地地道道的中国通,她只瞟了一眼廖姗颖,大约看出了端倪,湖水般的蓝眼睛立即漾起了一层涟漪,她操着纯正的中文、多少携着东安市的方音说:“奶奶,梁天儒是您的曾孙子,娃儿身上流的是俺梁家的血呢!”孙儿梁芷椿及时地附和道:“他可是嫡亲的,同样有一颗鲜红的中国心,正宗的曾孙儿呢!”廖姗颖瘪着嘴说:“啊,我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忘记了这茬儿?”廖姗颖塌陷的眼窝如一口深井,浑浊的眼里突然放光了,闪烁着长辈母性应有的慈爱之光。
接着是孙女梁芷兰一家归来。梁芷兰抱着半岁曾孙女喆美——一个瓷娃娃般的中国女婴,身后护着人高马大的爱人。她娇滴滴地拢着病床转悠,围着奶奶廖姗颖问这问那的,奶奶说她已经没有事了,劳你们一家大老远地跑回来看她。这回玉姐也做了奶奶,她高兴地合不拢嘴,从女儿梁芷兰手里要过小宝贝儿喆美,搂在绵软温暖的臂弯里,一个劲儿呵呵地逗着她玩,比掌上明珠还贵重,含在嘴里唯恐怕化了似的。廖姗颖挣扎着起身要来看,欠了一下病怏怏的身子骨就动弹不得了,玉姐连忙将女婴凑近递给她看,廖姗颖眯缝眼,怎么看怎么顺眼合心,心想这才是正宗的中国娃儿,恨不得马上用嘴要上来亲吻她,梁芷兰见状,上前一把就抢了回来说:“奶奶,等您的病痊愈了,再好好地亲她。一路上折腾,这会儿她也该睡觉了!”然后就让爱人抱她到一边去了。
夜幕降临,街道上的灯花一瞬间恣意地盛开,顿时,城市被光粉刷得亮如白昼。自首都国际机场抵达东安市的航班在北郊机场飘然落地,梁丁文看着机窗下被两排灯火加持着的悠长跑道,悬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了下来。一家人如释重负,带着疲惫而欣然的神色到大厅里提取完行李,推着手推车在旅客到达口刚一露面,侄儿梁芷椿踮着脚尖,向他们狂躁地挥着手里的车钥匙,急不可耐地迎了上来,热情地问候道:“俺大爹、大婶,你们回来了,一路上辛苦!”梁丁文和妻子说:“谢谢侄儿来接站。”梁芷椿说那是应该的,然后与梁芷夏紧紧相拥,兄弟俩捶打着彼此的后背,由衷地感慨道:“总算是回到家了,真好,真的很好!”
梁芷椿刚发动车子,梁丁文就说:“侄儿,咱这就去医院吧。”梁芷椿应了一声哎,车子像发了疯似的,沐浴着璀璨灯火,一路直奔医院而来。也许是闹腾了一天,这会儿妈妈廖姗颖困顿得不行了,仰面趟在病床上,已经熟睡了。梁丁文一家人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里。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的玉姐连忙起身迎迓,梁妻握紧玉姐的手低声说:“弟媳辛苦!”梁丁文、梁芷夏向玉姐打过招呼,梁丁文在病床前双膝跪下,只见廖姗颖鼻孔插着输氧管,脸色惨白,且比平时瘦了一圈,她的嘴在蠕动着,梦中还在依稀地叫着梁丁文的名字。梁丁文把脸贴在廖姗颖的脸上,轻柔而深情地叫了一声“妈,我在这儿呢!”这时,廖姗颖的眼睛微微一睁,瞥见她的丁儿正跪在床前,想举起手抚摸他的脸却举不起来,只有两行热泪从眼角洇了出来,她哭着说:“丁儿,你回来了。玉姐,你快扶我起来!”玉姐马上摇起病床,在她背后垫着一个软垫子。这回,她看清了梁丁文一家四口,喜欢得不得了,说是这回人老四代都回来了,人头算是都全了,但也有不如意的地方,就是梁芷夏还没有后,比你小的妹妹梁芷椿都有宝宝喆美了,要他可得抓紧。梁芷夏红着脸保证说:“我听奶奶的,一定抓紧,让您早点儿抱上曾孙子!”
于是,其它亲人从小会议室里一股脑地涌进了廖姗颖的病房,阔别已久的亲人见面,除了掩饰不住的高兴,更有一肚子的话要说,都星月般围拢着廖姗颖,彼此倾诉着离情别意。
廖姗颖问梁丁文有什么打算,梁丁文说:“人老了,叶落归根,想上岸了,以后就一直守着老妈,不想在国外瞎扑腾了。”
“那好啊,可你总得有个落脚的地方啊?”廖姗颖不无担忧地说。
“我爸就想住奶奶的房子,还能侍候奶奶,这样一举两得,多好啊!”因为梁芷夏不明就里,说这话时既突然又自然。再说哪有儿子不向着亲生父亲的呢!
对此,廖姗颖却沉吟着,摆出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很显然,她有自己的考虑。于是,她征求在场亲人们的意见,几乎所有人都说应该给梁丁文。廖姗颖问梁丁武是啥意见,梁丁武瞅了一眼玉姐说:“我没啥意见,只听俺媳妇的。”廖姗颖冲着玉姐,笑问:“儿媳呀,你到底是啥意思呢?”几乎所有的亲人都站在老太太廖姗颖床边,只有玉姐端着一盆温水,将毛巾浸入水盆中,然后捞起毛巾拧干,在专心地替廖姗颖擦擦洗洗,她听到廖姗颖问话,只简洁地回了一句:“我呀,全听您老的安排!”廖姗颖对玉姐的表态很满意,有气无力地说:“好的,这事我自有安排。到时你们自然就会知道的!”亲人们纷纷表态说:老太太一言九鼎,大家都会听从她的安排,谁敢违拗?这时,身着绿大褂的女护士款款地走进来,手里拉着放满各种药水瓶子的小推车,说是要给病人打针,廖姗颖笑问:“闺女,孩子们从国外回来一趟不容易,能不能让他们围着我,照一张全家福啊?”女护士伶俐地笑着说:“能啊,请你们排好队,我这就来替你们照吧。”于是,亲人们笑嘻嘻地涌了上来,梁丁文兄弟分坐在廖姗颖两侧,怀里分别搂着梁天儒、喆美,其它人则按辈分齐刷刷地立在病床后面,硬是排列出了兰桂齐芳的阵容,女护士接过梁芷夏递来的手机,笑着说:“请大家看我这儿哈。”然后,就“咔嚓”“咔嚓”地照了几张全家福,一家人站挤在廖姗颖身后妩媚地笑着,而坐在病床上的老寿星廖姗颖笑得最灿烂。
夜里,梁丁文父子主动要求来守护老人廖姗颖,让玉姐回家好好地休息一下,也美美地睡个好觉。手机中电视上的焦点访谈刚播放完,梁丁文进了一次洗手间。奶奶廖姗颖向梁芷夏要床头柜子中的药,梁芷夏就“哗啦”一声拉开抽屉,一下子就拧开了瓶盖,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将要的药递给了奶奶,顺手将空药盒扔进了墙角的垃圾筒里,还端来一杯温开水,侍候着奶奶大口地咽下。梁丁文回来时发现妈妈已经安然入睡了,梁芷夏说他刚侍候奶奶喝完药,就让她躺下了,足足地折腾了一整天,好人都受不了,更何况是病人?也许是她累了,这不,刚一躺下,就睡着了。梁丁文不说话,默默地坐在床前,毕竟东奔西跑,他们也筋疲力尽了。只一会儿功夫,父子俩就撑不住了,头枕着病床也呼呼地入睡了,还比赛似地扯起了呼噜。午夜时分,梁丁文做了一个骇人的梦,只见妈妈廖姗颖从彤红的棺材里探出了半个身子,用冰凉的手抚摸着他。梁丁文不知道这双手是从现实世界里伸过来的,还是来自于魑魅魍魉横行的冥漠之都。他一下子就吓醒了,下意识地摸了摸妈妈廖姗颖的手,突然发现妈妈的手炙热,在被窝外胡乱地抖动着。他连忙跑过来捅醒儿子梁芷夏,又赶忙摁亮房间的灯,定眼一看,妈妈已经收回双手,紧捂着扁平的胸口,梁丁文马上爬上床头坐好,将妈妈揽进怀里搂着,廖姗颖断断续续地说:“丁儿,我胸闷得慌。这可是要走了的迹象啊!”梁丁文宽慰她说:“不会的,妈妈命大,能活过百岁的。”于是,摁亮床头的呼叫器,又吩咐儿子去叫值班医生,梁芷夏闻言,破门而出,旋风般向护士站冲去。很快,他就带着值班医生和护士回来了,发现奶奶廖姗颖在艰难地咳嗽着,突然嘴里“哗啦”一下喷出了鲜血,梁丁文连忙用手捂住妈妈的嘴。医生见状,大呼道:“快送急救室吧。”梁丁文也弄得一手淋漓的血迹,父子俩紧跟着护士和医生推动的手推车,一直跟到急救室门口才停下,女护士让他们在门口等候,他们才无奈地站住,梁丁文眼巴巴地说:“大夫,快救救我妈妈吧。”
闻此噩耗,亲人们纷纷从被窝中爬起来,一窝蜂似地向医院里赶了过来。这时,医生从手术室里神情沮丧地走出来,告诉亲人们:“廖姗颖患脑溢血,因抢救无效,心脏已停止了跳动。”顿时,一家人陷入了悲恸欲绝之中,走廊中抽泣不断,哭声盈耳。玉姐收拾病床,在枕头下发现了一份遗嘱,双手递给梁丁文。梁丁文一眼就看出那是妈妈的笔迹,妈妈是有心人,这份遗嘱原来是她事先就拟好了的。遗嘱大意是说,老头子在那边等着她。她终于看到一家人幸福地团聚了,一家团圆比啥都要强,现在她已心满意足了。房子原本要赏给全身心地服侍她的儿媳玉姐的,但大哥梁丁文没有房子住,这房子可以给他住。但梁丁文要给玉姐200万元的经济补偿。这不是钱的问题,是人与人之间信任的问题,她要用最后力所能及的力量,要对人世间信任的美德进行奖励。现在她心愿已了,尘缘已结,走了。嘱咐亲人们要将她与老头子合葬在一起。他们会在那边呵护着她的亲人们,祝孩子们在人间永远地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
从那以后,梁丁文父子就陷入了高度的自责之中。亲人们虽然不抱怨他们,但不管怎么说,老太太的仙逝,毕竟是发生在他父子夜里当值期间,才直接导致她与亲人们幽明永隔的。医生分析病因,推测患者得脑溢血,在一定程度上似有外力作用的迹象。外面传得更邪乎:说是梁芷夏不想让父亲东奔西走,故意让老太太喝错药,引发她的脑溢血才致其升天的。这话传到梁芷夏的耳朵里,他心中很是受伤,一直隐忍不发。在鸽子山公墓安葬完廖姗颖后,父子俩常常在小院白果树下低头品茶,默然相坐,相顾无言。最后,儿子梁芷夏告别父母,恋恋不舍地回美国去工作了,梁丁文夫妻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套老房子,每天都要擦拭一遍父母殷殷慈笑的遗像,让他们在人世间保持着令人敬畏而亲切的音容,这音容虽是咫尺天涯、阴阳两界,却是那样的孤洁明亮,又是那样的仁慈宽厚,永恒地活在梁丁文和亲人们的心中。
注:摘自作者长篇小说《借钱》(待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