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星空(外一篇)
这是热闹后的寂灭,狂欢后的孤独,醉过后的清醒。
2020年11月5日的夜晚,北京的最后一个秋夜。今天,鲁院班的同学们完成了毕业大戏《鲁迅五则》,晚上大家约了在静哥……
对话星空
这是热闹后的寂灭,狂欢后的孤独,醉过后的清醒。
2020年11月5日的夜晚,北京的最后一个秋夜。今天,鲁院班的同学们完成了毕业大戏《鲁迅五则》,晚上大家约了在静哥哥宿舍里聚餐,每个同学都准备了很多丰富的零食,开着玩笑,吃着来自天南地北的特产和美味,谈天说地,又笑又闹,整个楼道里都响着欢畅的笑声。
我和大家玩得很开心,可是,到了晚上十点,我悄悄地走出了房间,回到了宿舍。我想,我将走进黑暗的夜色,走进北京秋天最后一个静谧的良夜,走进深深、深深的深秋,走进时间无边无际的荒野中。
是的,就在北京热闹繁华的文学馆路,独自行走,在时间中行走,在空间中行走,在此时此地行走,探寻心灵深处的渴望,灵魂里的炽热的火焰,追索生命的意义,追寻一个渺小的自我仰望星空时,那谦卑庄重也狂放自由的生命能量。
虽然早已暮色四起,天光暗沉,也没有任何人陪我,但是,怀着对夜的敬畏,我认真地化了妆,搭配好衣服和围巾,穿上大衣,像去面见一位重要的朋友般庄重。
一推开鲁院的大门,瑟瑟的秋风裹挟着深浓的寒意扑面而来……出乎我的意料,我却仿佛甘于冷冽料峭的风包裹着自己,风的不羁使夜有了一种明朗的清亮,它任性地舞弄着树上的枝叶,给夜色以一抹无形的灵动。
院子里很寂静,飒飒的风声拂耳而过,同学们畅快的笑声从楼上传来,欢闹得像一团火,将这夜的清寂点燃成了暖色。我喜爱我的同学们,他们带给我很多很多难忘美好的回忆。
但是,我终将走进这凄清的夜。
独自在中国现当代文学馆的园子里,逆时针慢慢走着。仰望星空,天幕呈现出丰富的色彩,一抹淡灰色的绯红贴近大地,接着铺排开含了铅的灰紫,更高远的天空上,却是深蓝蕴含着褐色的天幕。没有月亮,只有星星,只有一颗最明亮的星星在独自闪烁,一明一灭,一静一动,一有一无,用无声而静默的方式讲述着自己的存在。
平时走路,总是要低着头看路,可是,这一刻,我不愿意去想脚下的路,只是执着地抬头仰望着这颗星星。我不在乎它究竟是哪一颗星,一直往前走,往前走,跟随这颗星星,在文学馆的院子里走啊走啊……
北京的深秋,树都落叶了,踩在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在夜里格外清晰,响声比前一段时间更清脆,可见叶子的水分已经干了。走着,偶然间,会有几片落叶缓缓飘零,带着秋特有的辉煌也落寞的金色,扑在了坚硬的水泥地上。
想起读大学的时候,每逢深秋,也喜欢早起,一个人独自在学校踩着梧桐树的落叶,沿着樱园的楼梯拾级而上,登到最高处,俯视着整个校园,看远处气势恢宏的建筑,心里却蕴满秋的惆怅和迷惘,一味任狂烈的风把自己的长发吹得零乱飞舞。
那是一段生命中的灰色,后来,生命中有更多的灰色。
如何排遣生命中的寂寥?如何忘记深刻的怆痛?如何逃脱命运残酷的捉弄?如何戴着镣铐也悠然起舞?如何……如何……
只能仰望星空,寻找命运的图解,生命的答案。
夜,渐深了,天空稀稀落落地钻出了几颗不太亮的星星。北京的天空兴许不太容易看到繁星满天,所以,人们会不会因此而更珍惜抬头仰望星空的机会呢?
没有的。
凝望院子外,隔着已是一树金黄的银杏树,看到外面车水马龙,霓虹闪耀。宝马香车、电动车、公共汽车、自行车……一一掠过,疾速匆忙地前进着,抛下后面一骑烟尘。
月亮和六便士,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或许变成了星星和一张零票的选择。想起我写的剧本中,闰土只有躲在黑暗的房间里一张一张数着零票,攥在手里,心里才踏实。
抬头仰望夜空中最亮的星,向着他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往前走……在文学馆的院子里逆时针往前走,仿佛逆着一条生命的河流行进,像一条小小的鱼,不甘于随波逐流,决定自己划出生命的航线图,即使拼尽全力,即使遍体鳞伤,也要坚持自己的方向。
哦,夜空中最亮的星,请你给予我指引。
在夜色中踽踽独行。文学馆里有两排灯,分列在小路两旁。一排灯低矮,仅到人的膝盖,另一排灯较高,越过了头顶,交覆在树叶中。灯光清冷白亮,其实,我喜欢有一点点暖意的带日晕的黄光。夜色太浓重,竟把灯光也遮蔽得不甚明了,我却得以借此在一片昏暗中独自前行,没有谁看到我的寥落和孤寂。
前方突然出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凝神一看,文学馆里的一只小黑猫蹿了出来,在离我不远处停住,静静地看着我,我也驻足,静静地看着它。小黑猫“喵”地叫了一声,从墙上一个隐蔽的小洞里“簌”地钻过去,消失了影踪。
夜,仍是无尽的寂寥。
夜色中,文学馆里的花园和池塘,沉静地伫立着。
经过池塘,看到树影倒映在水中,化成了一座座连绵起伏的山影,夜色成了剪刀,剪出了夜影中的轮廓。
夜里的花园像沉入了湖中的梦,睡着了,没有任何悸动。我打开了手机上的灯,照着脚下并不明晰的小路,踩着落叶往前走。花园里布满文学家的雕塑,我怕打扰他们的宁谧,走得很轻很轻,最后,找到了一把椅子,轻轻地坐下。
一抬头,才发现竟是我第一天到鲁院报到,清晨所坐过的椅子。
记得那时晨曦微露,因为天气炎热,我穿着短袖衣,七分裤,被花园里各种虫子咬得遍身是伤,但是,仍然执着地坐着,仰望天空的一轮弯月。
今天,要离开鲁院了,我却要与夜空中的星星对话。
这颗夜空中最亮的星星,你独自闪烁的亿万光年,第一次照亮了哪一个行人的旅途?流光飞转中,可曾与其他生命碰撞,闪耀过属于你们的温暖火花?你可曾与这夜空对话,希望见一见夜空之外的白昼,将是怎样的光景?在亿万光年的漫长的生命中,将要体味生命中的多少悲欢?你是否怆然泪下?你是否心灵寂落得像跌入了一个不灭的黑洞?而我长久地仰望着你,一动不动地长久地仰望着你,那眼波可曾穿过漫长的夜空,激起你心中的一片涟漪?可曾带给你片刻或分秒的了解或懂得的暖意?
仰望无穷星海,我经过和你的对话,深深感到生命个体的渺小,一个生命在时间的无穷无尽的荒野中,只是短短、短短的一瞬,却也因此,更觉得生命必须有的珍重、怜惜和尊严。
凝望浩渺星空,我也仿佛凝固成了一具雕塑,久久地,久久地凝望着,仿佛那颗孤星是我的知己,在天地间,在宇宙间,在生命的寂灭和来往间,是我可以将心灵托付的知己……
温热的泪从眼角滑落,夜风瞬间把它凝结成为冰冷。哦,不怕的,即使眼角流下的泪终会寒冷,仍要永远眼含热泪,永远赤诚如初,永远葆有诗意的灵魂。
不怕的……不怕的……就这样,独自徜徉,独自枯坐,独自仰望,属于我的90分钟,5400秒,只是凝望着夜空中最亮的星,没有做任何事,但是,每一分,每一秒,都没有虚度,都没有枉费。
是的,我独自久久地仰望夜空,追寻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我和那颗孤星仿佛越过亿万光年,在幽暗的夜色中进行一场灵魂的对话。我问自己,你敢不敢忍受孤独和寂寥,在岁月的长河中,独自前行?如果文学就是那颗星星,你能否怀着梦想去谦卑、敬畏也无畏地摘下这星光,祭献给生命的桂冠?我愿做那摘星人,将星光用文字擦亮,化为一道温暖的光,融入每个人的眼眸!
想起我在剧本《故乡》中写给黑鸟和白鸟的一段段的台词,那是生命和灵魂迷茫中的寻找,寻找肉身、心灵、精神和灵魂的故乡。
听,风在呼啸,有人在彷徨,夜中有无声的呐喊,这夜空中凄冷的星,照着一个孤独者,他,没有故乡,是时间中的飘零者。黑与白,是与非,光明与黑暗,善与恶,得与失,磨难与荣耀,被囚禁的自由,失去天空的飞翔,无常的命运的流转,永恒的失去与得到……那辽阔的、澄澈的天空,那清新的、甘甜的山泉,那轻盈的、掠过翅膀的清风,遗忘了,遗忘了,在时间的深处……孤独的魂灵在游荡,在那回不去的过往,往前走走不了,往回退退不回,只有时间的河流,流着永恒的泪……听到了远远的钟声,听到了风的悲鸣,听到了树叶的叹息,听到了老人和孩子的哭声,在时间的无涯的河流,有着永恒的哀伤……羽翼上披洒着的不是月光,眼睛里闪耀着的不是星光,双足抓住的只是无尽的尘埃,大地,不是落脚的地方……虽然展翅跌跌撞撞,可是,飞过夜路的鸟儿,羽翼上承受过的风雨,将带着伤向前,夜色将隐去,迎向那天青色的烟雨……
夜里11:30,我起身走向灯火处,推开鲁院的大门,一团暖意拥抱了我……
月夜思
2022年11月8日,去澄江办事。
原定计划当天回昆明,但是,因为事情未办完,临时决定住一晚。
无意间才得知,这天晚上有月全食,月亮将从盈满到缺蚀,再到恢复一轮满月,而且能看到红月亮。
查了资料,这次月全食的初亏发生在北京时间11月8日17时09分,食既18时16分,食甚18时59分,生光19时42分,复圆20时49分。
据说还会看到月掩天王星,即月球会“吞掉”天王星,过一段时间后再“吐出”。
上一次我国可见全过程的月全食是在2018年7月28日,而下一次可见全过程的月全食则要等到2025年9月8日。
很好奇红月亮是怎样形成的?查了资料,网上说,因为阳光中红光波长最长,能折射和散射到地球本影的空间。即使月亮进入地球本影时,公众仍可见古铜色月亮,也就是我们所熟知的“红月亮”。
晚上,张老师开车送我去毗邻抚仙湖的小湾村民宿。车停在酒店空地时,我一抬头,看到一轮月亮高悬在深蓝的夜空中,此时,它已经经历了全食,正在一点点恢复盈满。
张老师先走了,我独自住在民宿里。有些累,想早一点休息,但是,向窗外的湖景望去,却见月色中荡漾的碎银般的波光点点晃动,更难得的是看到空中明月洒下一地清辉,却是:冬月红晖寸寸暖,江波银鳞片片寒。
不能辜负如此月夜。
月华盈盈,适合独行沉思。
于是,独自步出酒店,默然漫步在月色中。
小湾村临近抚仙湖,依湖边的山势建了很多民宿。因为人不多,夜晚寂静而宁谧。
我独自穿行在无人而寂寥的小路。月亮已经恢复成一轮完满的圆。夜色浓重,灼灼的月光倾泻而下,却是一地单薄的清寒,单薄到我根本无法俯身拾起。
想起一句诗“掬水月在手”,我不由抬起双手,想捧住一捧月光,皎皎的月光静静落在了手间,也落在了眉间,双眸,眼角,发梢,两鬓,落在了露出的每一寸肌肤……手捧不住月光的,捧住的只有清冷,孤月漂白了满头霜,夜风也只是把它吹得凌乱而苍茫……
于是,银亮的月华穿过我的指尖,落在了泥尘铺就的大地。入冬了,落叶已记录了生命的年轮,恣意地绽放后,也无奈地落在了这无人知道的小路。泥土最终将掩埋它们,将无人知道它们曾经是一个盛开过的生命,唯一的命运是辗落成泥埋入尘,隐于尘烟。
静静地,静静地行走在这月色中。
宛如行走在无边无际的荒原。
想起一生中的悲伤,大片大片的雪,就落在了心上……世界只有一个“寂”字,是孤寂,寂寞,清寂,寂落,寂静,寂寥,幽寂,空寂,寂然,寂冷,寂灭……然后,那大片大片的雪就寂寂无声地封冻了心,也封冻了一生。
世界那么大,辽阔到无边无际,但是,对于人来说,最漫长的,不是浩瀚的宇宙,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天地万物,不是那无法捉摸的风和云……最漫长的是孤独,这孤独蔓生到生的源头,死的尽头,无穷无尽,永无止境……它任性地掀起风暴,席卷过人脆弱而苍白的生命,将命运演绎得波诡云谲却欲语无言,还能说什么呢?只有沉默得像万年坚硬的顽石,风吹雨打中兀立……
永不可语,永不可语,永不可语……
时间无限,空间无限,我们无法拥有,但是,我们却拥有了这永恒而寒冷的孤独,像一个永远抹不去的痕迹,烙印在心灵最柔软的地方,人间辗转,却终身流浪……
如果寻找到与众不同的自我,却孤立于人群之外,你是否还愿做那一条逆流而上的鱼,带着伤痕地苦苦求索?还是投身茫茫人海,获得被世人当作勋章的六便士,求得一生的饱暖和荣耀?热闹和欢腾?
我竟是孤绝和冷傲的人,只愿独自走在这无人的、寂寥的小径,也不愿投身于繁华的灯火,只抬头望着这一轮月亮,只愿这月光把一寸寸清寒熨在我的心上,熨在我的一生……
清冷的月,映照出我斑驳的心,每一个碎片中,都藏着一滴清冷的泪。
一直走,一直走,沿坡路下到了山腰,蓦然回首,却看到山影的轮廓隐隐绰绰没入了铅灰色的浓稠夜幕……
一瞬间,想起了电影《阮玲玉》中,张曼玉扮演的阮玲玉从人群中走过,在纷纷扰扰的流言中,愕然回首看着那些非议她的人,眼眸中是冷绝的无助、孤独和愤怒。多年前看过的电影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这一回首间的清寒,像一轮月沉入了深潭,被封存在岁月深处,一想起,心,就冷成了一弯残月。
伸手去触夜色中的月光,却被冰寒的空里流霜划痛了指尖,只是握住了一把苍凉。突然明白了《半生缘》中,曼桢对世钧说,世钧,我们回不去了。亦明白了张爱玲一生的苍凉。一生中,她也许握住的只是一把孤寒吧,无边无际地笼罩着她,将生命也染得只剩下了寒色。
我想,这孤月是染了我的眼,也染了我的心。染在眼中的,是一生的寂寞和寥落;染在心间的,却是将生死参透的豁然,知道人生无常,意外变故俯拾皆是,心中明了,亦随时可以撒手,隐入尘烟。
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这一夜,看到了月有阴晴圆缺,这一生,尝尽了悲欢离合。
想起一生被辜负的真心、真情、真爱,此刻,只散落在风中,无法拾起……
却与何人说?却与何人说!却与何人说……
抬头望去,月华如此哀婉凄凉,想拂去一身孤寒,却挥之不去,拂了一身还满,如沉浸在了银色的江波中,寒意缕缕入心,丝丝入眸,滴滴入泪。低头看着月辉中被拉长的、孤寂的身影,抬头望向远处湖水中的波影,更感:月寒愁浓影清瘦,离恨凝露波空碎。
静静地,凝望着满月痴想:千百年来,在这人世间,有多少人也曾独自望月怀想?也曾将灵魂赤裸在清寂的月色中,体味生命的聚散离合,喜怒哀乐?
作为一个写作者,写的东西并不算多,但是,所有的文字,每一个字,都是蘸了心头血所书。细细想起与自己心有戚戚的作家、诗人和他们的文字,生命的波折和跌宕亦诡谲如陡峭孤峰,深渊绝壁……
这世界上,真正涉及灵魂的好东西,都是要拿流着血泪的命去换的。这是公平的,也是残酷的。
在静寂中,不逐星辉,不恋繁灯,慢慢地行走在无人的山道。夜风清㳀,吹拂起长发,回想那些流传千古的诗篇词作,独享着一轮明月,与他们的心灵一一神交,穿过数千年的岁月,共谱着夜的奏章。
想起屈原《离骚》中写道: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这坚定而执着的信念,可是在孤月下独自吟出?在投入汨罗江的时候,可曾只有皎月明他心志?
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与我心灵相契: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挥就这悲壮苍凉的诗句时,他是否在一个孤寂的暗夜,步入凄寒的月色中,遥望生命中往前无穷蔓延的、往后生长到看不到尽头的孤独?这刻骨的孤独果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那独自享有的一捧清泪,可曾映出冷月下的孤绝的身影和无限的寥落?
在以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中,张若虚写道: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如此气势辽阔的诗句中,在仰首问月、与宇宙对话的豪迈中,感受到了生命的独立性,亦知道后面隐藏着绵延了几千年的人的孤独,只不过是借由诗人的口中,用锦绣的文字描绘出。这时候,孤独有了浩大的宇宙感,也有了一种丰满的苍凉。
我最喜欢的唐代诗人是李白,他的《月下独酌》中的其一: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这繁花、美酒中,看到的亦是诗人的孤独,举杯邀来的明月,对影成三人,月辉中只剩下的是孤独。洒脱不羁的李白,如果他生命中不曾有深刻感受过的天地苍茫,我心独欢,世事无常,万物苍凉,可能也写不出这些铭刻千古的诗篇。
当杜甫写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他是怎样的心境?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读这首诗时,曾想,那为秋风所破的茅屋,可曾有残月独照?因为感慨诗人的悲天下之悲,也叹息自己的生命曲折,亦写下这样的诗句:
闲听冰雨醉花红,只邀明月共枕霜。
写尽苍生三千泪,回首已是诗中人。
细吟千古词帝李煜的《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好一句春花秋月何时了!李煜的一生,前半生,贵为一国之主,后半生,却沦为阶下囚,富贵奢华与凄凉自伤,任性而为与禁锢悲凉……这交缠的命运的悲欢无情、陡然变故,使生命体味到的惨然无奈,却成就了他后期作品的沉郁顿挫,千古悲怆。若不历经这痛不欲生的千般不甘、万般悲恸,又怎能由命运的无常和残酷,酿成一杯让后世之人嗟叹亦倾倒的、苦涩的醇酒!
最喜欢的文人苏东坡,读他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词中字字血泪的相思道出了苏轼对原配妻子王弗的无限深情。但是,人生是无法圆满的。情深不寿,有时,来自人的无常,有时,源于命运的乖戾。情深之人,因为命运际遇的骤然变故而导致的生死两隔,悲痛的深渊何止千丈!一句:明月夜,短松冈。只看到惨淡皎月流照下,如孤魂般游荡流浪的人,找不到归途的怆然!
自己也写过一首《念亲恩》:
繁花轻摇落月明,此生沧桑寄孤星。
一世傲骨成香泥,芳华已随寒云尽。
海潮逐浪碧空远,轻风抚琴离人近。
喜笑苍山浅歌音,悲哭绿林深鸟鸣。
莫道华年终有时,天人相隔叹幽冥。
昨日长空忆旧岁,清梦缠泪夜夜心!
这明月下的清梦缠泪夜夜心,将是一生背负的怆痛与忧伤!人生,若无生死离别,体会到的痛苦与孤独,是否能减去很多?但是,这,不可能……生命终究要背负着这些伤痛往前走,往前走……
婆娑世界,所有的生命,终究只是一个过客,亦是一粒浮尘。来这世间一趟,只剩下一声悠长的叹息,穿过漫长的岁月,在风中飘摇,最后,隐入尘烟,湮没在时间的河流。
若是说起女词人,我喜欢的是李清照,读《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女性的缠绵婉转,感性忧愁,百转千回地萦绕在心头的思念,蕴藏在天地万物间:或许是凋零的荷花,或许是独乘的兰舟,或许是漂浮的流云,或许是流淌的清江……一切,都被赋予深情的旖旎,如一幅山水画卷中的群山,迤逦而去,意蕴无穷,绵绵不绝。
亦读《声声慢·寻寻觅觅》: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一开篇的十四个叠字,便已将女词人生命和内心的苍凉写尽!早年的李清照也曾经婚姻幸福,生活安定,尽情挥洒她的才华。但是,写下这首词时,她已经历国家危难,丈夫病故,逃难无助……一生的命运画卷展开,由年轻时的灵动跳脱,自由浪漫,已转入暮色苍茫,孤心独寒,欲语还休……这晚来的疾风中可曾吹落了月华灿灿?只有那黑夜中承载了无限愁的心灵,面对生命的漫漫前路……
此番滋味自己何尝没有体悟?所以,也曾在《七夕·静夜思》中写下心如残月的诗句:
此情绵绵何所起,离恨深深终无终。
白日极光渡长夜,拈花无眠更难休。
寥寥残星空遗恨,寂寂孤月浴残情。
琴音悠悠几时尽,孤魂难全风吹雨。
情丝万缕系一人,浮生幻梦终成空。
孤影孤月映孤心,残星残雨淋残花!
浩瀚人间渺渺意,只剩明月沐千山。
清溪浣月千江水,一眼望断尽苍茫!
多少个孤,多少个残!人间漂泊,人生沉浮,人世怅惘,亦只能静观明月沐千山!万水千山,所见皆苍茫!一切皆徒留惆怅!
仰头望月,月亦无语,清辉难减我清愁,却减得我孤影清瘦!
影影绰绰的月影下,无意间瞥到路边不知名的花,寂寂地盛开着。想起今年年初开会的时候,被隔离在酒店,夜色渐浓时,田静妹妹约我下楼散步。
月朗星稀,我们慢慢行走在月光下,骤然间,我发现一棵并不高的玉兰树开满了一树繁花,数十朵花全都明丽地盛开着,如云如霞,仿若几十个少女妩媚地粲然而笑。穿过绽放的花朵,看到一轮圆月悬在了玉兰树的树梢,被繁花若隐若现地遮蔽着,美若绮梦。
离这棵玉兰树两米远的地方挺立着另一棵玉兰树。两棵玉兰树一样高,这棵树上的玉兰花却全都是花苞,没有任何一朵绽放,数十个花苞啊,都静默着!
清透如水的月光下,我凝神倾听这两棵玉兰树的生命秘语。一棵长满纵情恣意绽放的花朵,另一棵遍布安静默然收缩着的花苞,生命是何其玄妙,纵然是承受一样的风雨阳光,仍然会呈现截然不同的生命状态!
也许,每一个生命都有自己的命运,都有自己的旅程,都有自己的归宿。
因为这一夜所观的花月,便在组诗《四季月夜吟》的《夏花流萤月》中写道:
清风拂月星影动,流光飞上枝头鸟。
晨曦染尽千江月,犹记昔日满庭花,
青云出岫花蔽月,一夜长风寄长空。
千帆过尽皆不是,巍巍江山千秋梦。
“弄花香满衣”。爱花,每到山野,便会轻摘一朵,插在发间,或拈花微笑。喜欢看山野浪漫的花,不必别人来观赏,亦无需证明自己的美丽。餐风饮露,在清风明月间自在开落。
今夜,穿行于清冷的月辉中,我亦俯身摘下一朵无名的小花,插在自己鬓间。
也许,每一朵花都是生命的一滴泪,这滴泪,若是细细品尝,不知道品出的是苦涩还是甘甜?
生命有时尽,纵然盛开时繁花似锦,灼灼明灿,但是芳华刹那,终将凋零枯萎,化为泥尘。这,是生命的无奈,渗着悲凉的苦涩。
但是,换一个角度看,纵然瞬间即逝,亦曾在人间自在开落,沐过日月星辰,被清风轻柔地拂照,也为清凌凌的雨滴滋润,亦有过明媚如霞如露的光华,这,是生命的华彩,酝酿出了甘甜。
人,何尝不是这样呢?
亿万年来,月华曾烛照过多少生命?芸芸众生,又有多少人在慨叹生命的流光飞转中,自己的喜怒哀乐终成烟云?
在一个叫明月山的地方独自观赏的一轮月亮,秋日的北京抬头凝望的清白的月亮,威海涌动着的海浪奏鸣中高悬的月亮,某个中秋节独自行走在街头仰望的孤独的月亮……不同的空间,不同的时间,月亮记载下了生命的历程和心灵的印记……
“百代易歌山万重,千秋难写情一字。”既然生命都是短短一瞬,何不在孤寒中盛开出和暖,在凋敝中绽放出繁花?纵然带着凝露的泪,亦要盛放明媚的笑。
不可辜负,不可辜负,生命瞬间即逝的美丽。
轻轻哼起我喜欢的一首老歌《八月桂花香》:人随风波,自在花开花又落,不管世间沧桑如何……
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青。
因为这一生承受的风雨,所以,想做撑伞的人。
愿化为一只飞鸟,在广阔的天空自由地飞翔,飞到最高的天际,摘下璀璨星月,照亮茫茫的黑暗。让那星光、月光落入空洞的眼中,落入孩童纯真的双眸,照亮世界。愿把自己每一片羽毛细细梳理,织成一张网,打捞明亮的阳光,把暖意播撒。
纵有风霜雨雪,亦风雨兼程。
人生是一趟没有回程的孤旅,愿有一腔孤勇。聚散离合,喜怒哀乐,深深体味后,化成胸口的一个勇字,折翅后仍然选择飞翔,披星戴月,与星月同辉,与天地相语,与万物交心,无惧风雨,无问西东。
纵有千般离难,万般坎坷,尘缘如梦,唯愿人间一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今夜,皓月如雪,承受月华流照,让一生的雪都落尽在心间,在体味彻骨的寒后,从此,向死而生,向阳而生。
春花秋月何时了?花月正春风。
汤萍,儿童文学作家,动画编剧,舞台剧编剧,诗人,词作家。毕业于武汉大学新闻系。著有《魔法少年罗西》系列四部;长篇幻想小说《魔法姐姐的魔法书》系列(三部:《猫国的谜语》《魔法城奇遇记》《魔法花园》)《树精灵之约》《透明心石》;儿童诗集《小天使幻想曲》《星月童话》《爱的魔法》等,至今出版了60多部作品。作品曾获“冰心儿童图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 连续两届获《儿童文学》全国十大魅力诗人称号等数十项奖项。获评云南德艺双馨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文学学会会员、中国儿童少年电影学会会员、云南省委联系专家,任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云南省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