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墨杂弹围屋内外
农历壬寅年十二月十六日。
桃水流域。
江西省龙南市桃江乡。
1
龙村坝宽阔的湖面轻舟飘过，褶起涟漪微微，很快散去，水面恢复平稳如镜。小寒刚刚离开，没有留下萧瑟冷酷的印迹，惠风和畅，土地朴实亲切，天空纤云澄明，辽远豁达。清新的自然气息，包裹着平静安祥的左坑——九连山北麓一个小小的田洞。风轻柔，从山岭吹下来，拂过田洞中央站立的龙光围，问候了墙边的芭蕉林，水也轻柔，从田洞远处逶迤而来，无喧声地环绕龙光围流淌，然后汇入桃水，去逐浪田洞外面神秘莫测的世界。龙光围像一个世纪老人，从悠远走来，脸上密织皱纹，衣衫上落满仆仆风尘，停下来歇歇脚，扬臂擦去额头汗水和满面疲容，定定地四下倾听细响轻息，好像是窸窸窣窣的，又好像是咝咝嘶嘶的，生命行吟的声音，回望历史来处，朦胧缥缈，陷入长长沉思。草根深藏了一个冬天，欣然探出了头颈，毛绒绒黄嫩嫩的，挟带黑土的新鲜芳香味，由小风梳成一缕一缕的，在空中飘散。
明年的春天，或许会比今年的春天来得早一些！
脐橙园遍布山山岭岭，宁静得只有一种颜色。赣南脐橙采摘季已经结束，脐橙下山，做客大城小镇，乡村里弄，千家万户。碧绿碧绿的脐橙树颜色还是那么沉着，只是没有了橙子，没有了前一阵子碧绿烘托的鲜亮的橙黄橙黄的颜色相随，前后乍一比较，令人感觉多少有点单调乏味。这是脐橙园乃至周边山野，在这个季节里应该生长的单调。单调也是宁静，不热闹。说起今年的热闹，当然要数脐橙采摘期，客家人都领略了那股子热闹劲。就像现在平静的龙光围，曾经围绕它，热闹非凡过，平静过，再热闹，又归于平静。此消彼长，似乎是事物更迭发展的规律。脐橙园的宁静，和龙光围的平静，真像一对孪生姐妹，相携相依，让人感到格外恬适。园主们没有闲暇享受恬适，在脐橙园，他（她）们还有一些园活要做，剪枝抹梢，追肥培土，除虫拔草，有顺序有节奏，舒缓自主，这些活计是果园收获后必须的。
最早三十多年前，我办案去往安基山中坪，经过这片山岭，经过围屋。那时的山岭没有种植脐橙，生长着松杉杂木竹。大大小小的林场遍布山里。一路上人们砍伐竹木，肩扛车运，靠山吃山，竹木卖钱，一幅热闹繁忙的景象。围屋内外妇孺老幼劳作生活。姑娘遇到生人，倚靠围门，手绞罗帕，悄悄地远远观望，及至生人走近，迅捷转身默然退去。那时的围屋，围内围外是热闹的，围内山民的内心是平静的。
此一时宁静，彼一时热闹，此处宁静，彼处热闹，宁静和热闹，他们是怎样一种关系？是宁静遮盖了热闹，外漾起单调沉着的宁静，还是热闹内敛起殷殷热情，用宁静酝酿起下一个春天更丰富更盛大更深刻的热闹呢？
2
围门口遇到一老汉。看到来人，老汉面容平静。
围内还有多少居民？
没有人了，都迁出去了，围外屋场还有几个留守老人。
平淡无奇充满他的语气和眼神。
围门额头石板上，镌刻描红的三个楷书大字“龍光围”，笔力苍劲精致大气。“龍光”两字冠于围名，关联了中华民族的图腾龙，料想就是祥瑞智慧之光照耀围屋的意思。两扇厚重围门无私敞开，来不及迈过高高门槛，抬眼就望见祠堂深处静立的香案和祭龛，缭绕起袅袅寂寞青烟，庄重肃穆。粗粝的石墙缝，磨得圆润光亮的镶地卵石缝，岁月风尘厚重沉淀。围屋先民，玩积木一样，用一间间大小无异的房子排列叠加起整个围屋，一共三层，围成四方形，四角炮楼兀立高耸，屋屋有过门，层层有楼梯，固定的活动的，左右上下交通，机动联络照应，二层三层悬吊木质骑楼，骑楼四周环复连接，从一间屋子可以到达任何一间屋子，通达二楼三楼炮楼，上炮角，下地面，出围门。麻条石垒筑外墙，砖木砌隔屋子，木板紧楼，浑然一体，繁复不冗余，和谐不冲突，典雅不俗套。围内地面，明沟暗渠纵横排布，除了秋冬干旱时节，其余时间围外山泉可以淌入围内，又流出围外，渊源不断。偶尔一只家鸡踽踽独行，进进出出，一边哼唱着人类听不懂的小曲，是排遣孤单呢还是享受寂寥?一边无异于人类和万种动物一样寻觅食物裹腹。冬日暖阳，翻越高峻的石头墙和青瓦屋脊，投身围内，披在骑楼的木栏杆上，涂抹上一层金黄色，陈年围屋固有的灰黑色调，变得有些淡漠，围内光线明亮起来。细木拼花图案组合的骑楼栏杆，斜斜地映照在楼板上，呈现出茫茫然迷宫画样，又演化出皮影戏一般梦幻的光影，令观者恍若置身于时光穿梭，置身另外一个不同于现实的世界。围屋空空，围屋无言，但我知道，有形的空间里面一定深藏了许多无形的内容。
从老汉口中得悉，围内居民大多外出务工经商公务，少部分经营果业农业，在城市购买了商品房，小孩城市就学，一家人平时居住城市，只在节假日，抽出时间回到围屋，耕种土地，寻根祭祖，让孩子体验静谧的乡村慢生活。按部就班的时令，尚有余温的熟悉方向和路径，引导他们像候鸟一样，在城市和乡村之间飞来飞去，在归兮来兮的招唤声中权衡取舍，犹豫决断，在曲曲折折的乡间道路，长长的田洞，方方的围屋盘桓留去。有人气感染老屋，老屋也有活力，才不会年久失修坍塌。也许像一枚种子，围屋已经种在子孙心中，永远楔在阳光雨露哺育的肥沃田畴，又不甘心被泥土湮灭，春风欢腾起来，种子会在左坑田洞里发起芽滗出绿来，蓬勃出来的生命，跨过地理和心理的边界，迅速加入到田洞外面挨挨挤挤的人世。
龙光围异常平静。进得围屋，上楼下楼，环绕一圈，再走出围屋，平静像是一条土母狗，忠实热情，黏人不弃，缠绵脚音，紧跟你身后，像人有尾巴一样拖曳着，依附着，时不时撩一下你的小腿，又随你一路行去。这种平静灌进耳膜，彻入心扉，沉浸其中，聆听得见砰砰心跳，窥得见细微触须深入肌肤骨髓。这种感觉，许多年没有如此真切体验了，还在我二十年前离开律师事务所，去到关西镇党委短期从事党务工作，第一次进入关西新围时才有过。执着寻求享受心内身外的平静，应该是人之共情。难怪历史上绝大多数围主，无论是商贸营生，还是仕途发迹，无论走得多远，还要回到交通不畅，吞烟吐岚的穷山僻岭，斥资建围，宁愿与鸟兽为伍，与溪山相伴。宁心寄之所向，不就是希望人迹逍遥，安享平静的居家田园生活吗？人活短暂一世，不是始终外向尘世的奋斗拼搏索取，向外与世间万物和解，和睦相处，向内自我释怀，自我原谅，放逐灵魂，享乐闲逸，也可以毫不过分地唤作小资，为宁静，筑一座坚固围屋或者西方人所说的城堡，雄踞身心，围外山冈种植一片荫荫果园，牧之又自牧，完全符合人性。子孙绕膝，可以含饴，鸡鸭牛羊成群，可以驱驾，薄田三分，瘦山一亩，可以耕耘。一杯茶，一张报，一本书，可以打磨心情，哪怕胡诌一首小诗，眯一会眼睑，打个小盹，足以慰藉时光，诠释幸福。这是一种不同于俗人的生活方式，是在自己内心环绕围墙信步徜徉。一枚心，就是一座围屋。
我一朋友，早几年就已远弃喧嚣，觅至百里桃水源头冬桃岭下，娶一当地纯朴痴情客家女子为妻，生儿育女，结草庐，织东篱，种薯稻，见南山，生活平静随性。当假日偶尔去他那里小憩一游，凉爽沁心。临别时，他再三嘱咐我，若有乡人问起他的去向，回答查无此人就可以了。以拉开的时空距离和悄然隐去的行踪足迹为砖石，他给自己筑了一座围屋，他的平静至为小可，令我奢望不已。
3
啪啪，两声枪响短促刺耳，打破了龙光围的惯常宁静，打破了山乡恬淡的梦境，连远处曾屋围外那棵老樟树上昏昏沉睡的栖鸦也被惊飞。祖先处心积虑建造，固若金汤的龙光围，没能保住谭老三（化名，下同）的性命。他仇视共产党，充当国民党的便衣情报员，刺探搜集共产党地下组织和游击队情报，提供给国民党特务机关，协助国民党军警搜捕共产党游击队员，造成党组织和游击队活动极大不便和重大损失。他自忖闯下大祸，终日躲藏在龙光围阴影里，想靠高大结实的围墙助他挨过初一十五。游击队选派孩童借送柴火的机会，白天混入围内潜伏，翌日凌晨夜夤人困时开门里应外合，送谭老三归了西，谭老三过得了初一，过不了十五。两声枪响，两厢仇恨一笔勾销。
平静一旦被打破，围屋空气会变得如此脆弱，哪怕大点声说话，都会骤然紧张。围屋不再安宁，这里成了国共两党地方组织和武装潜伏与反潜伏，渗透与反渗透，围剿与反围剿，反复拉锯斗争和相互利用的后方热土。桃水水花大的热闹，呼应着前方翻天覆地的热闹，一隅的宁静失衡，映衬了中国广袤土地的宁静失衡，前方，先是志士们抗击日本军国主义侵华战争正酣，随后是中国同胞三年内战鏖急。土地上有形的围屋变得渺小如丸，可有可无，心中无形的围屋支离破碎，伤孔累累。
宁静，随八十多年前的枪声远遁消逝，直到共和国成立，才伴随游击队的昔日战友，回归这方土地，回归围屋。因了围墙炮楼上隐约闪现的你来我往寒峻的刀光剑影，因了谭老三和红色游击队身上浓缩演绎的国共两党恩怨情仇故事，龙光围被后世称为红色围屋。至今红色故事还若春风，十里传扬，还时常激荡山乡岁月，时序风云，加速挚情青年们的心跳和脉搏。
我许多年前徒步寻访龙光围，走累了，瘫坐在围屋门洞里，吊丝一样伸腿舒背仰首，贴靠门洞遐思。游击队略施小计洞开围门，突破了石造坚实，设计巧妙的龙光围，除了奸雪了恨。是龙光围坚不可摧呢，还是当年那群革命青年的理想信念锋锐无比无坚不摧?长城蜿蜒绵亘一万里，高耸入云十几丈，终究阻截不住先进文化理念的渗透和九州大融合的春风，迟滞不住民族大团结和文明大交流的脚步。围屋比较长城，如何？围坚城固有何作用和意义？要说最雄厚最坚实的围屋，是人心，要说最锐利最强悍的武器，又是人心，慧心之外为无物，智慧之光到达之处，围屋关隘无防，诚然斯言。
石头坚硬，围墙坚固，围门厚实，不能送给人们祥瑞安宁。围主再智慧，也不能未雨绸缪，运筹帷幄，永保世代平安。贫穷困顿，怎么能让人和平安静？为生存，为获取，一无所有的一群总是怀有革命之心。争夺踢踏折腾，难有宁日。人有恒产，才有恒心，心恒人静，天下太平。
龙光围是龙南三百七十六座围屋里唯一一座石头围。我曾经神秘好奇它的用材独特，拊手惊叹它的精筑细砌，纯朴青涩地反复思量，围屋先民为什么要建石头围?石料从哪里来?福建浙江一带用石头建房屋，有其传统。那里台风多，建石头屋可以抵御台风，防损保安作用明显，其地石头也多，取材方便。而龙南因为九连山脉的屏障作用，只有台风尾巴才能偶尔扫至这里，抵达左坑后已是强弩之末，破坏力微乎其微。修建围屋防风患无异于牛刀之举。可见围屋先民建造石头围，不是防天灾，而是躲人祸。龙南石头山不可谓少，龙光围去东南五里有宝莲山，据我前几年户外徒步时考察所知，宝莲山石质似与围墙石质有异，也没有寻见采石迹地。可我遇见老汉，问他筑围石头取自哪里，他言之凿凿地指向宝莲山，说就在围屋背后那山上。我是不知内情的外乡人，不敢与之争辩筑围石头来源。龙光围西北十里山路尽头有一山叫石灰山，我没有亲自考察，依名按理应该有石头。有传言龙光围建材石头来自石灰山，采凿的石料，通过青藤竹篾编织的溜带，乘着山势落差惯性，一路溜至龙光围工地，省工省力。这个传说，流传已久，不辨真假。左坑西进十五里到中坪有浪荡石，是石山，可体量不大，更没有看到开采石料的痕迹。假设石料取自浪荡石，石料是不是利用左坑坑水运输到工地呢？左坑直进不远，属于安基山地界。据说，为纪念一位山寨少妇，她盼从军夫婿速归无望，日夜悲泣而逝，古代乡民称山为哀溪山。又说因其山高林密水落声闻，深夜听那山溪水，哀哀怨怨，如诉如泣，故名哀溪山。后来人们忌讳山名不吉利不祥和，才改名安基山，寄寓山中安基乐业。从如今的溪流丰足可以想见，古时候的左坑溪水一定渊源流长，飞瀑流泉，水量充沛，于是水运石料抵达工地，也有几分可信度。除了石料运输，开采石料又是费时费力的浩大工程，不知先民们如何完成？再仔细思索，才恍然大悟，其实这些都是简单无意义的思维活动，多么明了无哲的道理，还需要思想吗？不能从中探求出折射人世价值规律，引示未来历史走向的事实和道理，有必要是此非彼地，那么费劲地反复辨析，比对推敲，苦苦追寻吗？真正有意义的人类思想，应该是抛开石头俗物，忽略采石砌筑劳动，走出围屋，离开表面具象，从围屋内外人与事，言与行，情与理，恩与怨，远与近，静与动，努力抽象出一些活生生的东西，关联生命尊严和人性柔软的属性。现在我不禁自嘲过去的简单浅陋。
4
同样被鲜血染红的围屋，我知道的，还有安远县镇岗乡镇岗村的尊三围和全南县南迳镇古家营村的五星聚围（水围）。
尊三围是一座方型围屋，由四排围楼构成一个封闭的正方型，窗户设计得极小，四角有碉楼，易守难攻，如同一座坚固的堡垒。尊三，有尊君、尊父、尊师之意，从围名读出了围屋主人浓厚的传统儒家文化理念，读出了围屋雅致的文化符号。尊三围是20世纪30年代乡苏维埃政府驻地。1933年5月，国民党军陈济棠部忌恨这个新生的苏维埃政权，用兵力两个团，重重包围尊三围，进行围剿。围内赤卫队员和居民200余人，依托坚固围屋，用少量土枪土炮，顽强抵抗达40天之久。在久攻不克的情况下，国民党军派来飞机助战，也未能奏效。最后，浸湿稻草，捆成大草垛，堆成稻草堆作盾牌掩护冲锋，才靠近围屋爬上屋顶，攻入围屋。围内除13个幼儿被转卖外，156名乡苏维埃干部、赤卫队员和革命群众，全部被杀害，史称“尊三围之役”。此役后，尊三围被夷为平地，如今还是一片废墟狼藉。无情争战，残酷地摧毁了围屋先民心中传统的美好操守，荡平了人们追求耕读继世的纯良愿望。
五星聚围（水围）比龙南猫柜围还小，可能是面积最小的赣南客家围屋。方形围屋四层，全部用河卵石浆砌，不像龙光围用麻条石砌筑那么容易，建筑难度极大，十分罕见。五星，是指五行元素：木、火、土，金、水。引五星命名围屋，有揽尽风水宝地之意，寄托了围主安居康乐，业兴人旺，祥和平安的人生追求。五星聚围是赣南最先解放的地区全南古家营（兴仁乡）军事管制委员会旧址。共产党翁虔独立大队与国民党兴仁乡公所为此两度激战争夺，付出了血的巨大代价，红旗才插上五星聚的围墙。现在的围屋，没有居民，千疮百孔。血腥，玷污了围主的良善初心。
九连山的罾岗围，算是被红色映照过的围屋。共和国建立后，全南土匪头子“瓦钵头”借机盘踞围内多日，让剿匪部队一直好找，后被侦悉。围屋坚固，“瓦钵头”负隅顽抗。部队勇攻不下，调来迫击炮轰了两炮也没有打开围墙，转用火攻，才迫使“瓦钵头”弃围奔逃。形如捕鱼器具罾岗，寓意鱼米丰收富足期待的围屋，成了土匪的梦断魂离之所。“瓦钵头”逃出罾岗围不久，在潜往广东连平的路上被民兵查获而覆灭。因为炮轰火焚，围屋被废置。前几年去看罾岗围，残围浑身披满罗织一样的藤萝，围内房屋墙倒屋败，长满芭茅杂草，没了人烟。
清源三条坑，窑坑炉坑左坑，坑坑有奇事。左坑东北向的窑坑有一处围屋遗址，至今仍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一眼望去，了无痕迹。拨开茅草，寻见倒伏的勒字拴马条石，功德牌坊碑柱，硕大麻石柱础，砖坯屋基，始相信这里以前有过一幢宏大的建筑。问旁边圈养牲畜种植脐橙的客家汉子，他虽道不清遗迹的来龙去脉，但十分肯定地证实那里曾经存在围屋。听人传说，不知何朝何代，此处居住一支吴姓先民，家中有人在朝廷做官，执掌官府粮仓，堕落如硕鼠，贪墨国家钱财，私助窑坑家族大兴土木建围，光宗耀祖，吴姓先民成为周边方圆几十里地和龙南、全南边际的望族。后来其子孙参与了宫廷谋反被满门抄斩，朝廷还要灭其九族，连累到窑坑亲属。诛族圣旨还没有到达窑坑，族人得到飞马快报凶讯立即作猢狲散，一夜之间，围屋村居消失，人声寂灭，不知所踪。吴姓先民最终可能保住了种姓血脉，却落得个墙毁垣圮，萍踪天涯，无从稽考的唏嘘结局。作奸犯科，终不得保全善终，殃及亲属和围屋。
与龙光围、五星聚围、罾岗围和窑坑无名围相比较而言，龙南关西新围没有那些挑动神经，搏击眼球，刺激小心脏的悬奇旧事，血光尸影。无论是围屋的人，围内建筑，门前关西水的潺潺流波，甚至连围屋上空的烟煴气息，都中规中矩，从历史风尘中一路平凡稳健走来，百年如斯。口口相传于民间的故事，说的是围主向流浪青年施以援手获得福报，发财发迹，门楣荣耀；是围主风流韵事，迎娶两个娇媚苏杭女子为妾，置于园圃小花洲上，终日鱼宴水乐周旋缠绵，好不风光；是围主创设大书房，举办乡村私塾，教化子孙，诗礼传家，三里之外琅琅书声犹闻；是围主疏财济世，旷达之士佳话传颂。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生活、人性，和谐、自然、悠扬。关西新围历史上没有遭致兵燹之祸，完好无损，一直都是人丁兴旺的关西客家乡亲的日常家居。
前几年，关西新围搞起了旅游开发，围屋乡亲走出围屋，进城镇，上高楼，热闹，注入了围屋乡亲的新生活，热闹，成了围屋风格的新基调。得耶？失耶？
5
王阳明曾任明朝正德年间的南赣（南安府与赣州府的合称）巡抚。没错，在皇家诏书里，在史志里，在王阳明浓墨重彩的官声里，记有其南赣巡抚任上一笔。其实他当巡抚的唯一任务就是来南赣平定农民起义，这也是朝廷重用王阳明的唯一目的。一个被昏庸封建王朝排挤贬黜，贬黜路上还遭奸佞同僚设伏追杀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又侥幸免于劫难的过气官绅，突然被重新启封重用，与其说是当朝者发现了王阳明的“三立”“心学”才具，不忍心闲置废弃，倒不如说，是在举目满朝无人可用的窘境所迫之下，才突然想起王阳明或许能堪此大任而用之。把明朝比作一座大围屋，王阳明原是围墙上被人遗落的一块围砖，置于墙角，少有人问津，当围屋境乱事急时，又被围屋主人捡起加诸墙上雉垛，备一时之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既然官场热闹处没有我的立足之地，就往偏门冷落处，去任南赣巡抚吧，与其埋没一生所学，寂寂无闻，不如有一用武之地施展拳脚，或许还可以扬名立万。尝尽官场失意滋味的王阳明可能也悟得其中道理，乐得其所！其时的南赣，和明朝其他地方一样，难以言状的官府暴敛腐败，到了积重难返微露衰相的可怕地步，加之多年天灾大疫，农业歉收，民不聊生，激起广泛民变，风起云涌。南赣起义军所到之处，城池皆下，乡村成墟，十室九空，生灵涂炭，百姓苦不堪言。本应该皇帝和官府承受的罪责，却让广大百姓顶了包。王阳明利用百姓惧恨起义军，组织起乡勇民团和官军组合，向起义军发起一次次凌厉攻势，起义军一击而溃，再击而亡。其时南赣还见不到石建砖砌，高大多层炮角凌凌的坚围，遍地是垒打夯筑低矮稀松的土围，风潇雨漏，怎么抵挡得住皇威民愤的熊熊兵火？王阳明还使用机巧诈术，分化瓦解陷害起义军。民心本是起义军拒敌最坚固不摧的围屋，最坚强不过的堡垒，起义军无差别的杀伐奸淫掳掠重伤民心，自己摧毁干净了战略屏障，失去民心支持，无险可据，怎能不败？反过来，思安的民心成了王阳明手中最有力的武器，王阳明化民心为戟钺，“夹剿贼众”, 居于天然的人性道德高地，王阳明如何不胜而成就一朝功名？南赣起义军的主要成分其实是流民饥民，只求衣食，没有政治目的，称他们为起义军，实是抬举了。只是其情可悯。南赣农民起义这段可悲可叹的风云历史，因此从不为史家所称道，或轻描淡写，或污名蔑视，或沦为稗史之流，淹没在浩浩汤汤汪洋长流的桃水之中。
异于前几任南赣巡抚，王阳明下重手镇压起义军，暂时为朝廷除去了心头之患。王阳明及其将士的战刀，不知喋了多少南赣子弟的鲜血，残酷杀戮太甚，成为王阳明在南赣巡抚任上的败笔，他的人生因此蒙上了悲情色彩。后来有文章说，王阳明回忆起这段南赣的戎马岁月，竟向学生钱德洪言辞切切地慨叹：“某自征赣以来，朝廷使我日以杀人为事，心岂割忍，但事势至此。譬之既病之人，且须治其外邪，方可扶回元气，病后施药，犹胜立视其死故耳。可惜平生精神，俱用在此等没紧要事上去了。”这句话主要的大概意思是：朝廷派我每日干杀人的事，我怎么会忍心舍得，但杀人是时势所迫，不得已为之。杀人，好像是用药治疗病人，总比无所作为眼睁睁看着病人死去更好吧。后悔的是大好人生时光，都用在杀人这样不要紧的事情上，没有用来做更重要的事情（大概指做学问吧）。如果这真是王阳明本人的肺腑实言的话，可以看出，王阳明始终不后悔征赣杀人，还为杀人寻找冠冕堂皇高尚的借口，极过分的是，他认为杀人是不重要的事情，还有比杀人更重要的事。在他眼中，一腔鲜血如一杯清水，可随地泼撒，一具头颅如秋后一个南瓜，可随意剪摘，视生命如草芥，其是也。在一片诺诺连连的颂圣（史学界文学界有人称王阳明为圣人）声中，王阳明通过悟道立心建立起来的心学的坚固围屋动摇了，王阳明心中那面招摇在围墙炮角上用来昭示仁善的心旌失色了。套用王阳明心学精髓八句话的话术结构，可以说王阳明“知善为恶是伪善”，“知恶为恶是真恶”，说的和做的不一样，言行不一致，“知行”不“合一”。思想家、文学家、哲学家和军事家头衔，天然就不能兼容于王阳明一身，精通儒、道、佛，集心学大成者，必会唾弃杀戮。加无数荣耀于一身，必然集万千罪恶于一身。这样说，丝毫没有标新立异，置喙不敬之意。通过王阳明的“慨叹”，王阳明的铁粉总算找到了些微佐证，证明王阳明言行之中依稀可见的良知之萌，聊以慰藉喜慕之心，不至于王阳明在他们心中的“人设”（人设，网络流行词，该词常用在公众人物身上。意为人物形象设定，这种人物形象一般是指内在的比较正面、积极向上的形象）的围屋崩塌。
后来王阳明奏请明朝皇帝设立和平县、崇义县，寄希望于在行政治安辖制上为明朝添建两座坚固围屋，防范南赣重新民乱，延续明朝日渐短微的气数，费尽心机，亡羊补牢，于事无益。只可惜王阳明永远忽视了营建民心这座围屋，看重的只是“戡乱”时怎样投机利用民心。不是建议朝廷体恤民情，休养生息，普惠于民，而是罔顾贪污腐化泛滥成灾的事实，视流民饥民为“贼”，说出“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种混话来，认为山中之贼来自于心中之贼，流民饥民心中有“贼”，“贼”性不改，根深蒂固，故而入山为“贼”。他自恃封建士大夫血统的天生优越感和道德高傲，极尽诬蔑镇压流民饥民之能事，却没有想到自己也是腐朽的封建体制的受害者。他屡次上疏朝廷，致力赣粤闽三省“夹剿”流民饥民，摧毁民心这座围屋，犯了和南赣起义军同样漠视民心的严重认识错误，走入了重大行为误区。王阳明既诊断错了入侵明朝膏肓的病根，又配伍错了一副不能疗救明朝的毒药，凭一己之力一厢情愿，主张严刑峻罚高压统治，不仅医治不好封建王朝的陈疴烂疖，反使明朝这座大围屋加速颓败，最终绝历史烟尘而去。要说研究王阳明，最恰当的态度，是将王阳明送回明朝那个火热岁月，送回那个炎凉无常的殿堂前面，恢复王阳明的血肉和感情，学术归学术，人品归人品，实事求是，褒贬有度，瑕瑜分明，以资后世鉴之。
6
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一个激灵，从深思中清醒过来。哦，快近中午了。一边走，一边看，一边想，忘了时辰，不知不觉回到了围门前。旷野里充满了无数如娴情少女般的宁静，在游者身心内外莲步轻移，或远或近，或颦或笑，我不禁大胆地假想，乘四顾无人之机，掠一小家碧玉的宁静随我私奔而去，溯桃水，转濂水，趟过新冠疫情趋缓渐渐熙攘的街市，带回恣肆扩张的城区，回到拆迁老屋后安置我的小区，填充进车来车往，人去人走，络绎不绝的四方格子里，宁愿她成为尘世外来的不速之客，格格不入，甚至连带我这个招惹了宁静的人，也扮演四方格子的另类角色。攥着宁静温凉的小手，我们大模大样地穿过周围奇奇怪怪的眼光群，穿过创投营销博彩集资挣快钱的忙碌身影丛，穿过麻将声声，穿过吆五喝六觥筹交错众宾喧哗，与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擦肩而过，目不斜视，径直通过门岗，上楼，开门，关门，躲进“围屋”成一统，或许只有片刻时间让我和宁静独享一陬安适，我和宁静相对无言相视一笑，我们为我们的勇敢，不顾流俗，特立独行，即使占有须臾即逝的宁静，也感到无比欣慰。我不禁为这个奇思怪想自哂了好一会，脸红了好一会，心跳加快了好一会。
走出左坑很远，转头仰望宝莲山峰，阳光已驻足其上。光明甩脱了阴霾的桎梏，相信也快驱散三年来笼罩在人们心头的新冠疠疫，还这片土地，这个世界民心长久安宁。
远眺围屋，围屋变得很小了，小得如同我家的老屋，老屋是我家的“围屋”，我的“围屋”，那里收藏了阴天的忧郁，晴天的骄阳，雨水的滴嗒，收藏了崩河坎的雁阵，神秘白衣人的飘逸身影，围后的老榕，收藏了我儿时的哭笑，我的小人书，我驾驶的箍圈，我的青梅竹马，收藏了未及谋面的祖父的遗传气息，祖母的音容笑貌和鬼怪故事，父亲清浅的微笑，母亲婆娑的眼泪，红薯味道，收藏了老水牛的哞哞声，鸡鸭唧唧鸣，我家的光荣和梦想，收藏了我中年以后长年累月的宁静，……，有一天这一切都随烟尘和无情的冷风，飘零无遗了。案牍劳形，养家糊口，尘路奔波，压迫了思想的围屋，挤占了围屋的空间，很多记忆慢慢模糊散佚，我以为今生难再重逢。左坑的围屋，引诱着我，撩拨着我，提醒着我，唤起我，我家的围屋，我的围屋，逐渐清晰起来，丰满起来。眼前的围屋，一定也是收藏颇丰，它们绝不仅仅是这里听到看到想到的这些，模样可能也相异，它们隐藏在屏风后面，香案和祭龛后面，阁楼炮角里，飞檐翘梁上，砖石缝里，卵石地面之下，老汉平静表情下面，围屋子孙生活日常背后，他们的血肉骨头皮肤里，甚至祠堂深处袅袅香烟里，一定还要选个机会，准备充裕时间来围屋好好寻觅，找几个围屋老人深入聊聊，撺掇他们翻检翻检他们的仓禀箱柜，找出一些美好来，怡悦怡悦你我身心，为我的杂弹增色添香。
具象的围屋，不就是围起来的屋子吗？适于四代生息，五世同堂，六服皆宜，聚族而居。是用来包裹身心，庇避风雨，日食夜宿，潜心家学修身之所，不应该拥有超乎伦常的功能，不能让它承载更多的崇高使命，更不能潜藏龌龊行迹。如果平常人们想赋予其太多的奇特功能、角色和企图，肉心长出围外，或者肉心锈蚀如铁，结果可能事与愿违。
抽象而论，围屋是神圣纯洁的民心人情，不容许恶心杂念和人世尘垢，污染清新干净的那一方私密乡土，不容许先事功利用，后弃之如敝履，当小心呵护，置于眼窝，放在心上，挺立在它的围墙上，为之执着坚守。
一个人，应遵从生命本来的自然属性，在用道德廉耻敬畏人道修筑的身心“围屋”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荤素搭配，以素为主。应像一座围屋一样，坚其墙厚其门，清静生活为上，守敛持正，安分守己，不要生发过多的非分之想。人生岁月里没有栽种过多的热闹，也不会滋长过多的烦恼和动荡，就会宁静似水，平稳如汤，平安一家，善哉一生。
一座围屋一个故事，故事千姿万彩，客家围屋多矣，无力尽言。秉持人性的眼光，弄墨笔下纸上，点点滴滴，丝丝弦弦，嘈嘈切切，杂弹悠悠古今围屋内外世俗光景，实为趣事。
相关文章
微信收款码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