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说
改编《金锁记》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黄蜀芹执导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普通话版因人员分散,版权到期封箱,许鞍华导演的香港焦媛剧团粤语版则向台北皇冠平先生续约,时至今日已超百场,并且越演越盛,档期方出,票即售罄。其间,再得《色·戒》的委约,但因小说改编权属限制,搁置有近十年光景,2019年方才面世。此前的2018年,许鞍华导演让我替她操刀《沉香屑·第一炉香》电影剧本,事由也出自第一次合作。后来知道,当年许导从若干剧本中挑选我的这个,算得上知遇之恩,没什么可商量的,欣然接下来。所以,《金锁记》是改编张爱玲的开端,这开端全是自主的决定,先后写了三稿,屡败屡战。除戏剧创作本身的吸引,大约还有张爱玲的原因,仿佛隔了一个世代,向前辈同行叫板。
回顾和总结,后两次经验和头一回不同,从材料上说,《金锁记》是满,甚至于有溢出,不得不做减法,将一整条长白的线索统统拉掉,但鉴于曹七巧有两个儿女,时不时要叨叨,就借旁人的口,说一声出去做生意了。有点像“文革”样板戏《沙家浜》,“阿庆跑单帮”的交代,否则,何以会有“阿庆嫂”呢?这就领教了舞台的厉害,时间和空间都不够分配的,免不了顾此失彼,删繁就简。事实上,也许更为本质的,还有美学的成见。曹七巧引长白卖弄房事真够阴毒的,有违伦常,既不是希腊悲剧,也不是文艺复兴狂欢,或者《雷雨》的“五四”式,大约就是后启蒙时代的窘困了。按江湖上行规,出来混总是要还的。这门功课,此一时绕过去,彼一时,或就面对面,走个正着。一旦入彀张爱玲,或者不要,或者照单全收,没得挑!
选《金锁记》练手编剧,潜意识里,大约正是它的满溢,人和事富足,方便排阵。《色·戒》和《沉香屑·第一炉香》,情形倒转过来,四处都是不够。《色·戒》的情节,几乎在暗示中进行,就像张爱玲自作插图的简笔画,又仿佛响应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大半在水下,只露出个尖。小说阅读尚可揣摩推测,舞台上每分钟都不可虚度。制作人高志森与我谈计划,是以沪上旧址,“宰牛场1933”顶层圆形剧场为环境设想。那地方我去过,观众席环绕舞台,来自顶灯和脚灯的光源,形成一个封闭圈。倒也好,迫使得放弃具体细节,走写意路线。间谍剧显然不是张爱玲的菜,让我想起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几部特工小说,《桑苏西来客》《犯罪团伙》《暗藏杀机》什么的,虽是国土安全案件,但破解依然凭借日常生活的逻辑。女作家写政治社会,颇有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意思。事实上,《色·戒》不出张爱玲世情的路数,到头总归是男女关系,以此破题似可窥见真相。然而,谜底揭出来,谜面是什么?还是那句话,观众眼皮子底下,分分钟混不过去。必须要找补些填充。到哪里找补,找补什么?小说里的料,本身就局促得很,稍纵手脚,就越过线,找到界外去了。
这时候,你会发现,“张看”的自给自足,用她自己的小说名,真是“小团圆”。倘要携带私货,就会漏罅隙,对不上缝。只能用“张腔”补“张腔”。于是,《倾城之恋》纳进来,《封锁》也进来,《更衣记》《我看苏青》《谈女人》络络绎绎来了。当杀手逼近,王佳芝向易先生念美国剧作家奥涅金《大神勃朗》里地母的台词,出自中文系女生的浪漫示警,告知死亡来临。再讲啦,若不是有地母的博爱笼罩万物,何以解脱背叛和附逆?张爱玲写她读《大神勃朗》到这里,每每“心酸泪落”,有点不像她呢!她向来认得清形势,见怪不怪。想一想,其实是小孩子说大人话,内里到底有许多看不透,所以才会有范柳原和白流苏夜里通电话,吟诵“死生契阔执子之手”的一幕。《诗经》于这对精乖的都会男女不免太过质朴,只能听作张爱玲的心声。勿论时代前进到哪一步,艺术的心总是古典的。在现世的苏青看来,即是“简直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大概是艺术吧”?
《沉香屑·第一炉香》也是需要补的,但不像《色·戒》里,中国画式的留白地方,而是逻辑链上的缺环。姑妈家,这个从上海市廛移植到香港半山的长三堂子,里面的色相交易依着怎样的原则进行?又依怎样的需求关系结构生活常态?电影比舞台更写真,什么都放大和细化,观众的眼睛又是雪亮的。许导带我在香港澳门行走,南亚溽热的气候,物种迅速地由盛到衰,换代的周期特别短,物是人非。上环有一面墙,开山凿路切下的横断面,嵌着密密的树的根茎,化石一般。《倾城之恋》也有一堵墙,在浅水湾的夜晚里,灰砖砌成,考古层的新土层,衬托着白流苏的红唇,范柳原想着“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还是张爱玲的心声,假人物的口说出来,那浮浪子不定能为她代言,可是,留过洋的人总归像一点,也就是“三底门答尔”(sentimental)一点。但凡要来点“三底门答尔”,张爱玲都让海归出面,童世舫“怀念着的古中国”;米先生“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佟振保的巴黎烟花夜,“街灯已经亮了,可是太阳还在头上,一点一点往下掉”,除了他们有谁?“张看”里都是平庸的市民,她又不愿向“五四”新文学认输。
补《第一炉香》的坑──这话不是我说,是许导原话,她说有一些坑,需要去填平,用什么填料呢?具体的人和事划定了地盘,很难越出藩篱,走《色·戒》的老路。四下里搜罗,只能调动内部资源,自我救济。伦理和美学再次发起挑战,不能像《金锁记》采回避的策略,《色·戒》的地母信仰也不适用,因没有牺牲。
用什么升级卑琐的人生呢?里头尽是坏人,我对许导抱怨。是的,可是,她与我商量,能不能让我谈一次恋爱呢!《半生缘》不已经谈过一回了?可是,很不满足!我理解是太过正直,亦就平常了。《倾城之恋》呢?趋利心里逼出来的真情,还不够吗?多少的,由运势作用,顺水推舟,《第一炉香》则是逆流而上,涵量更大。那么,就积蓄涵量吧!爱情天然具有原动力,所以,就要赋予反常的性质,才能燃爆它。这倒可以试一试,实验的兴趣上来了,烧杯里有足够的试剂,说不定,真会有不期然的效果。
濮存昕曾受邀许导友情饰演乔诚博士,为此来电话咨询人物。如他小濮这样,到老都是好孩子,穷尽想象也想不明白这是如何进化成的物种,他愁虑地问,是不是基因的问题?我们讨论了很久,最终也没有结果,反有可能带坏他。后来听说他婉拒了角色,不由松一口气,放下心来。
我和许导都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人,在两种道统里成长。我和小濮属一种,大概可称之“共和国派”,许导呢,更接近张爱玲的“民国女子”。比如,她们在同一所大学就读,算得上前后辈校友。当年的教授楼尚有保存,《沉香屑·第二炉香》里,英国先生罗杰安白登就是从门洞出来,开车驶下斜坡,兴兴头开始新郎官的一日。半山的豪宅,有许导的少年朋友,此时大多闭了门,人去楼空。山底的海湾,填地造楼,成水泥森林。可是,头顶上的烈阳,总是照耀她们的同一个。凤凰木、野杜鹃、芭蕉、栀子、玉兰按着同一个季候怒放──许导说,要在五月天的繁荣花事里开机,用张爱玲的话“那烁烁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就有一股子不规矩,危险的诱惑。女人总是好奇心重,向往超现实的存在,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我们依然无法消弭与张爱玲的隔膜。时间是个问题,也不全是。宗璞先生说《红楼梦》不会再有人比高鹗续得好,因为和曹雪芹的时代最近。前八十回在著者生前十年传抄,算它1753成文,高鹗的后四十则在1792排印行世,之间相距近四十年。我们离张爱玲年头也差不多,甚至更短,但鼎革之变,一世斩成两世,人类分作新旧。于是,差异就不单在量,更在质,归根结底,还是“看”和“看”不同,谁有“张看”的眼睛?只能收拾她纸上的文字,筛眼滤下来的杂东西,拼拼凑凑,织出个谜面,谜底却不是原来那一个。改编张爱玲,动辄得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