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越升越高
一
齐自新今天第一次站大岗。他是跟赵先军赵先伟哥俩一起来的。他这几年运气差,从印染厂下岗后，他先后做了几次小买卖，虽加了小心，但人算不如天算，最后不仅没赚到钱，就连本也蚀了。这就是说，他来站大岗是迫不得已，不来还真就没有出路。
环路大桥底下一大片人，黑压压的，像谁不小心一锹挖出了个蚂蚁窝。全市站大岗的人都在这儿。齐自新蹲在路边，心里有那么一点激动，还有那么一点胆怯和腼腆。他手里拎着张硬纸板，上面写着砌墙、抹灰、贴瓷砖。赵先军哥俩看别人打扑克去了，让他在这盯着点，有人问就去桥墩子下喊他们。
太阳越升越高，齐自新的脑门上有些见汗，腿也蹲木了。他站起身，伸伸腰，跺跺脚，拎着硬纸板在原地开始晃。晃着晃着，他就把自己晃迷糊了，瞅哪都冒金星。今天看样活儿少，不像赵先军说的那样，站一会儿就有雇主来找。这期间倒也来了几个，但都是找木匠和油漆匠的，找瓦匠的一个没有。他心里有些毛躁，也想去打扑克那看看热闹，但只是想，没敢。因为赵先军叮嘱过他，让他在这守着，别错过活儿。他必须听他们哥俩的，要不他一个小工来了也白扯，根本找不到活儿。小工必须和大工配合，找大工时直接捎带着小工。
十点多了，齐自新想今天可能白来了，第一天就不顺，这动摇了他的信心。他正在心里琢磨，想回去后是不是要设法说服媳妇，再做点别的什么小生意，这时，就来了一辆轿车，是桑塔纳2000，溜光锃亮的，嘎吱一下停在了他面前。他一激灵，心里快熄灭的小火苗跳了一下。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瘦子，腿有些瘸，梳大背头，穿灰西服，扎红领带，眉头上有个疤，胳肢窝里夹着部大哥大，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看见停下一辆轿车，站大岗的立马就围了上去，像苍蝇扑奔食物。齐自新一不留神，被挤到了后面。大背头下车后先没说话，站着不动，眼睛威严地扫了一圈，然后才问，有没有瓦匠？六七个人齐声喊有有。齐自新唯恐落后，也跟着喊有有，同时身子往前挤。这时，赵先军哥俩也跑了过来。与此同时，整个劳务市场干瓦匠的也都闻信跑了过来。
大背头说，我要瓦匠和小工，人数不限，活儿长远，能干两个月，瓦匠一天六十，小工二十五，钱一天一利索，车接车送，中午供饭，有干的站这边来。说着伸手往桑塔纳前的空地比了比。他刚比划完，一大群人就往车前拥去，包括赵先军哥俩和齐自新。大背头给的工钱不低。正常瓦匠一天挣五十就不错了，小工更不用说，官价是二十，而且都是一两天的短活儿。劳务市场就是这样，想按月干，按年干必须去工程队，但活儿累，钱也少，挣钱没有站大岗俏。看看人差不多了，大背头抄起了大哥大，叭叭按了号，对里面说，捞了一大网，车过来吧。齐自新有点纳闷，不明白大背头为啥说捞了一大网，但他没再多想，别人都不奇怪，这应该是劳务市场里流通的行话。不大会，两辆金杯面包车开了过来。车挺破，除了风挡玻璃外的车窗上都贴了广告，好像什么建筑公司的广告。他没来得及细看，车门就开了。大背头用握着大哥大的那只手一挥，潇洒又牛逼，同时说了个字，上。人群立刻分成两股，冲向车门，拼命往里挤，都嫌自己太胖。有两个人太着急，都想先上，卡在了车门外，僵持了好几秒，差点干起来。一台面包定员八人，但最后每台车几乎都挤进去了将近二十人。齐自新是最后一个上去的。他第一天来，还没学会抢活儿，一开始还有点害羞和谦让，等他反应过味时，车都满了，要不是赵先军在车里喊了他一嗓子，他都想放弃了。一喊之下，他鼓起了劲儿，晃着膀子，侧着身子挤上了车。但他上半身挤进去了，屁股却还在外面，也不知谁在下面使劲推了一下，他借劲儿往里挪了挪，才算上去。
车一直走，一开始挺平稳，半个钟头后开始晃荡起来，应该是出了城，上了砂石路。因为车窗上都贴了广告，看不出去，车里的人就有些懵。有人就问，这是往哪开？有人就回答，郊区吧，听说那现在要盖什么厂子。又有人问司机，师傅，咱去哪？司机很傲慢的样子，说我也不知道，就知道跟着前面的桑塔纳。靠前的几个人就通过风挡玻璃往外瞅，瞅半天也没瞅出什么名堂，这条道没走过。车里人太多，喘口气都难。逼仄的空间里充满了湿热粘滞的汗味，又夹着一股浓重的口臭。齐自新紧贴着车门，身体扭曲着，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一直悬着，四周都是腿，悬空的脚根本落不下去。没过久，他的腿就麻了，像别人的腿。他试着想转一下身，好把脚换个地方，但车里人挤人，像沙丁鱼罐头，他周围连半寸的空间都没有。
二
车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停。车门打开，卸下两堆变了形的人。三十几个人先迫不及待地舒展了一下麻木的身体，然后才抬头四处张望。这里是山区，放眼望去，四周都是连绵起伏的山和绿得发黑的松林。齐自新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面包车从市区到这用了两个多小时，按一小时四十公里的速度计算，这里离市区差不多将近二百里地。齐自新二十多岁起就在市区生活，他还真不知道市区以外有这么一大片山。
两辆面包车都停在一个大院子里。院子周围是高墙，有两米高，顶端镶着铁艺栅栏，看上去威武又洋气。院子南面是大门，铁铸的欧式大门，精雕细琢，既厚重又华贵。面包车进来后两扇大门就关上了，现在门内正蹲着三条狼狗。院子里是一处工地，到处堆着红砖、水泥和砂石，砂石堆旁是搅拌罐。院子正中有一栋楼座子，大概占地四五百平方，刚干了不到半层，一根根钢筋从砖墙里伸出黑褐色的细长身体，探向天空，像冬天的树林。
三十多人正满脸疑惑，大背头一瘸一拐地领着六七个人走了过来。大背头说，我讲两句。众人立刻噤声，支棱起耳朵。大背头说，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个工地的负责人，别人都叫我龙哥。这盖的是一栋别墅，赵百万的别墅。赵百万你们可能听说过，他是咱们市的名人，黑白两道吃得开，城东跺一脚，城西也晃一晃。你们也看到了，这别墅只建完了围墙，楼刚起手，就撂下了。为什么撂下了呢？我告诉你们，是第一伙儿人干活儿不行，不但质量无法保证，就是速度也提不上去。为这事赵百万都急眼了，骂了我好几次。第一伙儿人是我撵走的，实话跟你们说，我没给他们工资，一分没给。龙哥说完这些，住了嘴，从兜里摸出了一个扁铁盒子，掀开，取出一根雪茄，塞到牙齿间。他身后立刻上来一个年轻人，啪的一声摁着打火机，给他点上，然后倒迈了一步，退了回去。这情景齐自新很熟悉，他在港台录像里经常看到。因为熟悉，所以他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龙哥吸了一口烟，张开嘴，也不向外吐，让烟雾自己从嘴里慢慢散出来。他的眼睛就躲在烟雾后面，盯着眼前的三十几个人。
人们开始议论起来，小声的，隐蔽的，意思是这活儿难干，棘手，瞅这样是黑社会的活儿，整不好就拿不回去钱。他们议论的时候，齐自新的大脑也在飞速地运转，就想，看这情况不是太妙，不行跟赵先军哥俩商量商量，就干这一天，明天高低不来了。
待到面前的烟雾散尽，龙哥又说话了。他说，我给你们的工钱不少，就是为了让你们给我把活儿干好干快。刚才在车上，我和赵百万又通了电话。他发脾气了，红白青紫地骂了我。赵百万原打算年前要在别墅里请几个道上的朋友，省城的，话已经说出去了，这要是别墅年前还没竣工，你们说赵百万的脸往哪搁？你们也许不知道，道上的人脸比命重要。所以呢，赵百万就给我下了死命令，让我务必在上冻前把主体完工，春节前再把里面的装修拿下来。我也没招儿，我一个小建筑公司，得靠赵百万这样的大老板吃饭。为此，我决定修改一下方案。第一，你们的工资增加，瓦匠一天八十，小工四十，一天供三顿饭。
底下的人又开始议论起来。这个价钱他们听都没听说过，高得吓人，当然也高得离谱。
龙哥又说，别光看价钱高，但有个前提，就是我要说的第二条，就是你们不能离开这儿 ，这里给你们准备了住处，被褥都有，等完工了，我一炮把钱点给你们，再送你们回家。
人群骚动起来。他们是站大岗的，站大岗干的都是俏活儿，打快头拳，一天一结算，晚上就回家。但今天这活儿不行，看着钱给得挺多，但越多越让人心里起疑，有些虚幻，不真实。再加上刚才大背头的一番话，让他们知道了大背头是在给黑社会的人盖别墅，整不好他这个建筑公司也是黑社会性质的。这年头黑社会惹不起，但黑社会毕竟和平头百姓扯不上太大关系，惹不起却能躲起，大不了不给他们干了，钱再多也不挣。想到这，就有人说话了。说话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四方大脸，打眼一瞅就是见过世面的人。他上前一步，对大背头一抱拳，说，龙哥，我先提个人，兴许你认识，就是大世界的杨小子，那是我哥们，以前俺俩在一起混过。见大背头不动声色，又说，我这活儿干不了，不是不想挣你的钱，想挣，这么高的价是祖宗价，不想干那是脑袋被门弓子抽了。但我真的有难处，我吧，晚上必须回家，我老婆有病，还不是一般的病，她瘫巴了，成天躺在床上，还真就离不开人。你看我是不是……看看龙哥的脸上浮起一团黑气，汉子换了口气，又说，再不我在这儿先帮您干一天，工不工钱的不提，就当兄弟帮您一天忙，我明天就不打算来了，您看行不行？
汉子的话刚落，人群里又有几个人也开始说话了，说他们也不打算干这活儿了，也想回家。原本他们是不敢说的，但既然有人先提出来了，他们也就消除了顾虑，又仗着人多，紧跟着把这事儿就说出了口。
龙哥脸上现出不耐烦和厌恶，用力对人群摆了一下手，说你们别一起说，一个个来。然后冲着汉子曲起了食指，往回勾了勾。他的食指上像栓着一根看不见的细线，另一头轻易就缚住了汉子，汉子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站在了龙哥身前两三米处。龙哥说，哥们，你叫啥名？面带笑容，语气温和。汉子说，我叫张满意，是瓦匠。龙哥又说，你认识大世界杨小子？汉子精神一振，说，关系不错。龙哥说，可惜我不认识。汉子尴尬起来，有些萎靡。龙哥又问，咋不想给我干了呢？张满意谦卑地说，不是，龙哥，我确实有难处。龙哥说，那我要是非得留你在这干呢？张满意紧张起来，说，求你了龙哥，我真有难处。龙哥沉思一会儿，像在考虑。过了几秒，他似乎做出了决定，说那行吧。回头冲着他身后的几个人点了一下头说，这位大哥不想给咱干了，你们看看是不是把他送回去。他身后的一个瘦子说，明白了龙哥，然后就冲着张满意一招手，说来吧，送你回去，率先向桑塔纳走去。另有三个汉子跟在了他身后。张满意犹豫了一下，他没想到龙哥能这么轻松答应他，这让他感到意外，不但感到意外，还有点发懵。但他只迟疑了一秒，马上就醒转过来，赶紧跟着瘦子他们走了过去。走到车前，瘦子拉开车门，从里面捧出四根白色的塑料管子，自己留了一根，其余的分给了另外三人，然后就站在了车门两侧，只留下车门，等着张满意上车。张满意还没走到近前，看到这情景，吓了一跳，慌忙刹住脚步。他瞅瞅车门两边的四个人，三个瘦子，一个胖子，都剃着板寸，穿着半截袖。为首的瘦子手臂上有刺青，左臂上刺着蛇盘剑，右臂上刺了个歪歪扭扭的忍字。他们四个人漫不经心地望着张满意，十分悠闲，好像打麻将三缺一时看见另一个人到场了一样，目光里有那么点欣喜，却又满不在乎。见张满意停下了脚步，手臂有刺青的瘦子说，来啊，上车啊，同时挥动右手里的塑料管子，啪啪地击打着自己的左手掌心。张满意忽然迷茫起来，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孤独又无助。他先瞅了瞅瘦子四人，又回头瞅了瞅龙哥。突然间他的眼神就变了，变得非常虚假，仿佛被痛苦和死亡捆住了一样。
龙哥没吱声，也根本没瞅他。张满意站在原地不敢动弹，双脚似乎陷在了地里，脑门上瞬间就起了一层汗，腿也开始发抖。
四个人终于不耐烦了，也不再废话，冲上去就把张满意围在了当中，手里的塑料管子劈头盖脸地落了下去。这种塑料管子都一米左右长，一寸粗，里面灌了半下水，两头封死。管子举起时，水落到贴近手的一面，挥出去时，水就猛地涌到打人的那一端，这样借助着水的惯性，打起人来力道就足。张满意刚挨了一下，就倒在了地上。他庞大的身躯砸向地面，砰的一声，像倒了一堵墙，扬起了一阵烟尘。四根塑料管子像风中的雨线一样挥舞。张满意抱着脑袋，发出杀猪一样嚎叫，满地乱滚。塑料管子抽在他身上，发出蓬蓬的钝响，就像鼓槌擂在破败的皮革上。张满意一面翻滚，一面声嘶力竭地大喊，龙哥，我不走了，就在这干，一分钱也不要。但四个人手中的塑料管子还是没有停下来。直到最后，龙哥抽完了烟，不耐烦地摆了一下手，四个人才停下来。张满意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脑袋上都是血，要不是他嘴里还低声喊着龙哥龙哥，大家都以为他死掉了呢。
在张满意挨打时，齐自新只用一秒就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觉得他一下子就踩中了埋伏在人生中的巨大陷阱。他意识到，自己和这些站大岗的谁也走不出去了，都必须老老实实在这干活儿，听从龙哥的领导。齐自新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场景他只在录像厅里看过。他控制不住自己，一阵寒意袭来，他的心脏开始狂跳，胸脯一起一伏，呼吸都很艰难。塑料管子每落下一次，他都感觉像是落在他身上一样，他忍不住一缩脖子一闭眼，忍不住收紧皮肤，忍不住一打冷战，甚至忍不住瞬间袭来的尿意。
龙哥转回头，晃晃脖子，耷拉着眼皮，很疲乏的样子。他问众人，谁还想不干来着？人群静默着，只有喘气声。龙哥委屈地说，我也是没办法，你们也许不理解，其实我和你们一样，都很难，都要吃饭。又一正脸色说，但做人必须要讲个义字，就是信义的义。你们接受了我给的价，上了我的车，来到这儿，就算咱们的协议达成了。达成了你们就得服从我的领导。一个队伍要是都不听话，那这个队伍就一事无成，这我深有体会。停了几秒，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事，问道，你们谁带电话了？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摇头。他们都是站大岗的，大哥大一部一万多，他们干一年都不够买一部的。见没人搭话，龙哥又问，那有带传呼机的吗？有就交出来。我的意思是想让你们好好干活，别被外界的信息干扰了。看没人吱声，龙哥又耐心地问了一遍，谁带传呼了？人群中终于有两个人吃不住劲了，很不舍地说，我带了，从腰带上摘下传呼机，走出来，交到了龙哥身旁的一个汉子手里。
龙哥很满意，看了看腕上的表，说行，就到这吧，中午了，你们也该饿了，都去食堂吃饭，吃完饭去北面的宿舍自己找好铺位。下午一点正式干活儿。具体干什么有庞工长给你们分配。刚要转身，又和蔼地说，都好好干，亏不了你们，等一完工，我把工钱如数给你们，一分不少，再拉着你们去市里的洗浴中心泡泡澡，然后去夜总会潇洒一回。
众人跟着手臂有刺青的瘦子往食堂走，边走边回头看。张满意还趴在沙土里，中午的太阳照在他的身上，他好像就是沙土的一部分，浑身泛着颓败死寂的光。
三
食堂在院子的西侧，靠着围墙，是用废旧的木模板钉成的简易棚子。说是食堂，其实不算，应该算厨房，因为屋子太小，估计里面只有灶台、水桶和各种做饭的家什，根本放不下吃饭的桌椅。瘦子领着众人来到厨房外面，说你们人多，干活吃饭都要有个规矩，站好排，都别挤，一个一个进去打饭，出来一个再进去一个。说完走向伙房外的一张桌子，坐下。桌子旁已经坐了四个人，看见瘦子，一起喊了声三哥，一个人连忙给他起了一瓶啤酒。
齐自新他们都不吱声，默默地自动站成了一排。他们此时确实饿了，但他们都没有吃饭的心情。虽然是晴朗的中午，他们却感觉有一片阴云正罩在他们的头上，阴云越聚越厚，越聚越重，慢慢地向下压，已经压到了他们的头顶。他们心里只有担忧、悔恨和无尽的恐惧，仿佛一失足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四周漆黑阴冷一片，看不到一处亮光。
齐自新跟在赵先军的身后，慢慢地向食堂挪动着脚步。他很想问问赵先军，让他拿个主意，看看往下该怎么办。但他没敢，因为他看见了那个瘦子，也就是他们口中的三哥，正一边举着墨绿色的啤酒瓶往嘴里灌酒，一边斜着眼向他们这边瞄着。在他们的桌角，齐自新还看到了两把枪，双筒猎枪，乌黑的枪管，酱红的枪托，张扬着死亡的气息。齐自新只看了一眼，就像被火焰烫了一下似的，慌乱地挪开了目光。
先进去的人已经端着塑料小盆出来了，因为没有桌椅，就蹲在了地上。齐自新看他们的小盆里并没有什么菜，只有半下米饭，饭里似乎浇了一勺菜汤，有几片绿色的菜叶子浮在上面，像甘蓝。
赵先军端着小盆出来后，齐自新走了进去。灶台旁的案子上摆着两个大塑料盆，一个里面是米饭，另一个里面是菜汤。一个女人站在案子前，手里执着一把长柄大勺子。自己拿盆，女人说，声音很低，略带沙哑，说出来的话是粘滞的，慵懒的，像长夜醒来后的第一句话。齐自新在木架子上拿了一个小塑料盆和一双木筷子，转身来到女人身后，把小盆伸过去，搭在大塑料盆的沿上。这时他认真地看了看女人，但只能看到后面。她很瘦，短发，染着淡黄色，下身穿着紧身牛仔短裤，露出一双白腿，脚上穿着黑色高跟鞋，上身是一件黑色纱料短袖，袖边有一圈蕾丝，腰间系着白围裙。看她的打扮，根本不像做饭的。齐自新不免有些疑惑。但这疑惑只是一闪，就消失了。他心里充满了对命运的担忧，根本没有半分力气去关注别的事情。
女人盛了一勺米饭，转回身，扣在齐自新的小盆里，抬起头，不经意地瞥了齐自新一眼。一瞥之下，女人忽然愣住了，眼睛盯着齐自新的脸，里面亮了一下光，如阳光下湖水里荡起的一小波涟漪，小而快，倏忽远去，像惊惧，也像惊喜；涂着红色唇膏的嘴半张着，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齿。齐自新趁机又看了一下女人，她的眼睛向下弯着，仿佛含着笑，细看却不是笑，像是无奈和玩世不恭。她鼻子小巧，带着一丝俏皮，看上去像个清纯的少女，但她的脸上却涂了很厚的脂粉，眉毛也描得太细太长，这就掩盖了她本来的清纯，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风尘女子。女人问，你叫什么名？齐自新说，我叫齐自新。女人喔了一声，如释重负似的，表情也恢复了正常。女人没再说别的，伸手给齐自新又盛了第二勺米饭，然后去菜汤盆底捞了一大勺菜，几乎没有汤，全是菜叶，扣在了小盆里。齐自新有些疑惑，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女人给他盛的饭菜要比别人多，但他没敢问，转头走出了厨房。
厨房外的空地上蹲满了人，黑压压一片。齐自新找到赵先军赵先伟哥俩，蹲在了他们旁边。赵先军哥俩把头埋在小塑料盆上，没抬头看齐自新。齐自新往嘴里扒了一口米饭，嚼了两下。米饭一股霉味，米粒一咬有些发面，一点大米饭的香味都没有，应该是抛光后的陈化粮做的，很难吃。强咽下一口饭后，齐自新看向伙房门口的桌子，三哥他们还没喝完，刚才给他盛饭的女人也坐到了桌子旁。男人们正和她比比划划地喝着啤酒，不时会有几声放肆的笑传来。齐自新收回目光，两只脚在地上错了错，靠近了赵先军。齐自新低声问，军哥，你看咱们得咋办？赵先军吓了一跳，抬头迅速地看了一眼远处喝酒的几个人，又急忙低下头，对着自己的塑料盆小声说，先干着吧，走一步说一步。齐自新还想再问问别的，但看赵先军一直低着头，就没再问。
吃完饭，三哥领着齐自新他们向院子北面走去。那有一排房子，简易的，石棉瓦盖，木板墙，是给他们住的工棚。三哥挑起门上的五彩布帘子，抬脚当先走进去。但他刚进去就退了出来，捂着鼻子，骂了一句，妈了屄，这帮人给我造的，赶他妈的猪圈了，你们自己收拾收拾，可别像上一伙儿人似的，都下不去脚。低头看了看腰间的汉显传呼机，他又说，还有十三分钟，自己找好铺位后马上干活，我可不想第一天开工就看到你们迟到。
再次掀开门帘，齐自新他们鱼贯而入。刚进门，一股刺鼻的怪味就迎面扑来，好悬没把齐自新撞个趔趄。这股怪味里有臭味，像来自于死猫烂狗的尸体；有腥味，像有一堆海鱼刚被刨开肚子；还有一股酸味，像谁不小心碰翻了一大桶陈醋。有的人开始作呕，捂着嘴返身向外跑。更多的人坚持住了，开始寻找床铺。齐自新强忍着恶心，打量起这个屋子，屋子不大，也就六十多平方，中间是过道，两边是板铺。过道里堆满了垃圾，主要是丢弃不要的破衣服，其间居然还有几坨干燥的粪便。板铺上散放着乱七八糟的破烂被褥。被褥肮脏不堪，多数都有破洞，露着黑乎乎的棉花，散发着潮湿的霉味。
人们开始寻找合适的铺位，抢夺被褥。屋子里登时乱了起来，但只是视觉上的乱，没有声音，每一个人的嘴都紧闭着。齐自新看好了一条还不算脏的被子，就在他眼前，但他刚要伸手，却被另一个人一拽，抱在了怀里。齐自新愤怒地看了那人一眼，但那人面上却没有一丝难为情和歉疚，反倒有一种占了便宜后的窃喜和骄傲。齐自新在心里骂了一句，最后总算抢到了一条被子，很破，被头结着黑色的痂，像干涸的血迹。
四
铺位刚刚找好，外面就响起了三哥的催促声。齐自新他们急忙往外跑。三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骂了一句，领着他们向南面的工地走去。到了楼座子前，三哥一摆手，众人停住了脚。三哥指着一个人说，这位是咱们的工长，庞工长，以后干活方面的事都听他的，他让你们咋干你们就咋干，他就代表龙哥，代表我，你们听明白了吗？几个人说听明白了，声音不大，其余的人只是点了点头，或者有几个干脆头都没点。三哥很不满意，眯着眼，烦恼地咬了咬牙，下颌上显出跳动的咬肌。他说，妈了个屄，你们中午没吃饭吗？再给我回答一遍，明没明白？齐自新他们赶紧喊明白了，声音整齐洪亮，像部队军训时的口号。三哥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对着庞工长说，老庞，交给你了，一共三十二个人，还有一个叫张满意的身体不大舒服，明后天再找你报道。又说，你最好抓点紧，要不龙哥又该不高兴了。
庞工长五十多岁，秃顶，肥胖，脸上肉多，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像弥勒佛。听到三哥的话，他点了点头，说你让龙哥放心，你也放心，我干这一行几十年了，哪次都令东家满意。说完，他转身面对着齐自新他们，提高了嗓门又说，大伙出来干活都不容易，但话说回来了，这世上压根就没有容易的事，这就是说我也不容易，所以以后你们要担待着我点，深了浅了别往心里去，咱们就一心把活儿干好，把速度提上去，这就是原则。眼睛在人群中扫了一个来回，又说，瓦匠站这边，小工站那边。伸出肥手两边比了比。
人群分成两堆，瓦匠二十三人，小工九人。庞工长皱起了眉头，回头对三哥说，按配比来说，小工少了点。三哥说，先这么着吧，回头哪天我再去找几个来。庞工长说，也行，只能小工多卖点力气了。
齐自新负责运砖，用两个轱辘的手推车，从砖垛推到墙边，再码在瓦匠脚下。他是第一次干这种活。他以前在印染厂做电工，后来做点小生意，他的手没干过粗活，有那么点娇嫩，根本就不适合摆弄砖。但不适合现在也必须适合。他看了看其他人，不论瓦匠还是小工，干活的速度都很快，甚至直一下腰喘气的都没有。他又瞄了瞄远处围墙的墙根，三哥和几个人正坐在阴影里，手里摆弄着塑料管子。三只狼狗拖着大尾巴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不时地瞅着工地这边干活儿的众人，虎视眈眈，不像三只狗，倒像三匹狼。
齐自新没有手套，他刚装了三四车砖，手指肚就火燎燎地疼，但他不敢停下来，小工本来就少，小工必须比正常情况下多干才能供上瓦匠。就比如运砖，正常情况下，也许他一小时推十车就差不多够瓦匠用了。但现在不行，现在瓦匠多，而且那些瓦匠好像在比赛似的，砌砖的速度都飞快，所以他即使手磨漏了，也必须忍着疼快干，要是耽误了瓦匠的活儿，他知道后果。
临近黄昏的时候，齐自新的手指终于磨出了血。先是手指外的一层皮被磨掉，然后就红起来，能看见里面殷红的肉和细细的血丝。后来他找了一个水泥袋子，撕开，包在了手上，当做手套。可没干一会，庞工长就过来了，他看了看齐自新手上套着的水泥袋子，皱了皱眉毛问，手磨破了？齐自新说嗯，庞工长说，套着个袋子装砖不碍事么？又回头指了指瓦匠那面说，那面砖都快不够用了。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始终挂着笑，但脸上虽然有笑，话却是冰冷的，而且尖锐有力量，听在齐自新的耳朵里就像一枚枚钉子一样扎人。齐自新马上明白了，他迅速摘下水泥袋子，丢在地上，哈下腰，用十根带血的手指掐起了四块砖，装在车上。庞工长很满意，哈哈笑了两声说，我跟你讲，啥最抗磨，不是手套，是手，你磨几天就好了，那时你的手上都是膙子，比啥手套都强。
六点时，三哥走了过来，说都停了吧，去吃饭。齐自新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龇牙咧嘴地直起腰。他感觉自己的腰似乎已经断了，一节节腰椎七零八落，不再是一个整体。他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已经血肉模糊。直到这时，他才感觉到手上的疼痛，这疼痛像十根细长的银针，顺着他的手指肚扎进去，正在他的手指里来回拨弄。
不光是齐自新，所有人听到三哥的这句话都如获大赦，好像终于逃脱了黑漆漆的地狱，走到了出口一样。但齐自新他们接着又听到了三哥的下一句话，这下一句话又把他们重新丢回了地狱。三哥说，都快点吃，半个小时时间，六点半接着干，这活儿工期紧，以后咱们天天加班到晚上十点。
晚饭依旧是米饭和甘蓝汤。那个打饭的女人给齐自新的饭和菜还是比别人多了不少。这让齐自新感到很意外，他和那个女人素不相识，他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对他另眼相看。但不管怎样，齐自新对她还是心存感激。别小看多出来的那一勺饭菜，对于齐自新来说，它不仅能让他吃饱，而且还给了他一丝实实在在的温暖。这温暖很重要，尤其是在这样的处境里，这温暖被放大了数倍，它就像寒夜里的一点灯光，让饥寒交迫的旅人有流泪的冲动。
晚饭吃得十分急促。每个人都饿坏了，他们不再厌弃米饭的霉味和菜汤的寡淡，都低着头狼吞虎咽。许多人没吃饱，但已经没饭了。一个人小声地提出了抗议，这抗议很微弱，但还是被三哥听到了。三哥很烦恼，他不喜欢听这话，于是就拎着塑料管子走了过去，不容分说，劈头盖脸就抽了那个人一下，就像牧羊人抽了一头捣蛋的公羊蛋子那样随意。三哥说，肏你妈，活儿没干多少，你胃口倒不小，信不信我饿你三天三夜。那个人蹲在地上，一只手捂着被抽过的肩膀，不住地冲着三哥点头，脸上堆着痛苦、怯懦和讨好，这让他的脸有些扭曲，看上去甚至有些好笑。
这时龙哥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三哥叫了一声龙哥。龙哥点点头，看看挨打的人，沉着脸问，怎么回事？三哥说，这人说他没吃饱，妈个屄，活儿没出多少，吃饭可有两下子。龙哥问，一人多少饭？他这句话是问刚才挨打的那个人的，但那个人尴尬起来，一时竟不知道怎么回答，脸上现出焦急之色，像在强忍着一泡即将拉出来的屎那样难受。三哥接过话说，跟上一伙儿人的标准一样。龙哥说，扯鸡巴蛋，跟你们说多少遍了，不能克扣工人的伙食，上一伙儿人为啥活儿干不好，进度提不上去，成天不是病就是灾的，你们还不吸取教训。去，把老杜叫来。三哥赶紧转身，冲着伙房门口的那张桌子喊了一声，老杜，龙哥叫你。一个汉子跑过来，说，龙哥，你找我？龙哥说，你怎么做的饭？工人都吃不饱。汉子脸上显出委屈，但他没回话，犯错了一样，低下了头。龙哥说，从明天开始，饭菜随便吃，吃饱为止。他说这话时声音很大，不是说给老杜听的，是说给齐自新他们听的。说完这些，龙哥又冲着那张桌子喊，张玉玲，你过来。齐自新看见打饭的女人走了过来。他知道了她的名字。龙哥说，玉玲，明天开始你后吃饭，等工人们都吃完了你再吃，万一谁不够，你再给谁盛点。张玉玲说，知道了，龙哥。龙哥伸手摸了摸张玉玲的脸蛋说，现在暂时人手不够，就让你受累了，老杜那东西打饭我信不着他，一会儿多一会儿少，有时还好急眼，就让他负责做饭，你只负责打饭，怎么样？张玉玲说，我明白，龙哥。龙哥又拍了拍张玉玲的脸，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咱们的大功臣，白天晚上不招消停，这龙哥心里有数。张玉玲站着不说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藏在厚冰下的一汪水。
五
夜里十点才收工。齐自新他们回到工棚，工棚里的垃圾已经被收走了。令他们吃惊的是，张满意竟然躺在了靠门的铺位上。他的脸肿得老大，如一只被烤过的猪头，眼睛变成了一条细线，弯弯的，好像含着古怪的笑，这使他的脸充满了滑稽的痛苦。
大多数人只匆匆扫了张满意一眼，就开始脱衣服，都默无声息。他们的脸上涂满了汗水和灰尘混合的污渍，手上也沾满了干涸的灰浆，但没有人张罗要洗一把脸，经过长时间的劳动，他们都几近虚脱，再也挤不出哪怕一丝力气去做别的事情。更何况，他们的屋里根本就没有脸盆。
还是有几个人围在了张满意的铺前。一个叫黄富贵的人关切地问他，你伤得怎么样？张满意没说话。黄富贵又问，这屋是你收拾的？张满意躺在板铺上，脑袋艰难地点了点。黄富贵说，看来只是皮肉伤，没伤到骨头。又说，忍着点吧，咱兄弟该着命里有这一劫。黄富贵的这句话像一根手指，一下子触动了张满意身上的机关。张满意忽然就哭了起来，开始是小声的啜泣抽搭，渐渐的，声音开始加大，像从很深的悬崖底下传上来的一样，压抑，却汹涌，生涩，却宏大。他的双肩不住地颤动，泪水从细小的眼睛里溢出来，顺着耳朵向下淌，就像泉水流过石头。黄富贵他们几个人无法找出合适的语言安慰他，只能看着他，任他这样大哭下去。
哭了好一阵，张满意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魁梧的身体里好像贮存了无穷无尽的眼泪，怎么流也流不尽。终于有人忍耐不住了，喊了一句，你号丧啥？让不让别人睡觉了。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另一个声音也跟着嘟囔一句，就是，都累得要死了，你就别哭了，好不好？这声喊也好像一根手指，不经意间又触到了张满意身上的机关，张满意双肩一抖，他的哭声真的就停止了，由大变小，渐去渐远，像重新回到了悬崖底下。
黄富贵有些不高兴，皱皱眉，对着刚才喊话的方向说，你们有没有点同情心，塑料管子没抽到你们的身上，你们就各顾各，可你们想没想过，今天塑料管子没抽到你们身上，那你敢保证明天也抽不到你身上吗？就算明天不能，那后天呢？大大后天呢？说完环顾一周，又幽幽地说，这屋里的人谁都跑不掉。
黄富贵的最后一句话，让所有人的皮肤像被蚊子叮了一样，不由得一紧。他们这时终于意识到，黄富贵不是在危言耸听，看今天的情况，龙哥他们就是凶狠恶毒的黑社会，他们不会拿这帮站大岗的当人看待。在这里，站大岗的不再是人，而是一群出力的牲畜，一群卖命的奴隶。黄富贵的这句话也确定了他在这帮人中的领袖地位。大家通过他的这句话，看出了他是一个头脑清醒、见过世面的人。人在这时最是迷茫，像在暗夜里挣扎，最需要一个主心骨，一个领导，来替他们掌握方向，指点迷津。有人就慷慨激昂地喊了一句，黄哥你说得对，以后我们大家都听你的。许多人跟着附和，几十双眼睛一起眼巴巴地瞅向他。黄富贵没吱声，冲着身边的一个年轻人努了努嘴，示意他到门口站岗。那个年轻人点了点头，转身出了工棚。
黄富贵的这个举动，谨慎、周全，充满了智慧，更加深了大家对他的信服，人们不免在心里重新亮起了希望的火苗。有人问，黄哥，你说到最后，龙哥能不能给咱开工资？黄富贵先没说话，冷冷地盯着那人看，直到那人低下头后，他才说，事到如今你还在做梦？又对着大家说，咱们不会得到一分钱，他们就是靠这种手段挣黑心钱的，以前我就听说过这种抓劳工的事，只是没想到会发生在咱们身上，所以谁也不要心存幻想。又有人问，那他们不成了日本鬼子了，最后完工时，他们能不能把咱们都干掉灭口。黄富贵笑了笑说，不会的，他们会把你送回去，但不给你钱，只说工程款还没到手，到手后会如数给你们送去。有人又说，那咱回去后就去告他。黄富贵说，怎么告？人家说先欠着，又不是不给你，这年头欠钱也不犯法。那人说，告他限制咱们人身自由，还打咱们。黄富贵又摇了摇头说，这很难拿出证据，再说他们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你想你能告赢吗？有人说，不行咱们就跑吧，可不在这受苦受累了。黄富贵说，你能跑得出去吗？我观察了一下，他们至少有十五六个人在这工地，而且有刀有枪，最主要的是他们心狠手辣，想硬跑出去，咱们弄不好就会有很大的伤亡，那样还不如在这忍着，直到他们的工程结束呢。有人说，难道就这样硬挺着？黄富贵说，这事以后要好好研究，必须谨慎行事，现在人多不便。又说，大家都累了，赶紧睡觉吧。
灯闭了。不一会儿，齐自新就听到有人打起了呼噜。屋里燥热，让人呼吸困难，臭脚味像烤着了的胶皮，熏得他头发晕，嗓子眼里恶心。他睡不着，他的手一跳一跳地疼，十根手指像十根蜡烛，正在燃烧。但他睡不着和疼痛并没有多大关系，是胡思乱想让他难以入睡。他第一天干活儿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儿，这令他十分沮丧。这是不是巧合？也不是，这应该是一个人命里该遭的劫数。但劫数为什么偏偏落到我的头上呢？应该是我穷，没钱，有钱人不会去站大岗，所以他们就不会遭这个劫。看来老天也专捡穷人欺负，倒霉的人也都是穷人。他今晚回不了家，何止今晚，今后不知道要多长时间，他都回不了家，他不知道媳妇会怎样担心。
正在胡思乱想，齐自新听到了一声叹息，微不可闻，是从身边发出来的，原来赵先军也没睡着。齐自新转过身，对着赵先军的耳朵叫了一声赵哥。赵先军没吱声。虽然他没吱声，但齐自新还是相信他没睡着，于是又低声问了一句，赵哥，你说黄富贵真能带着咱们逃出去吗？赵先军没回答，仿佛没听到一样。过了好一会，他翻了个身，把脑袋凑过来，对着齐自新的耳朵低声说，先忍着吧，干完就能回家了，要是想逃，除非把命豁出去，值得吗？说完把脑袋重新收回去，又翻了个身，后背对着齐自新。齐自新知道他不能再问了，他默想了一会儿，觉得赵先军考虑得也挺现实，顶多干两三个月，挨点累，吃点苦，甚至挨几顿打，挣不到钱，但至少命能保住。想到这，他暗下了决心，决定要继续忍耐。因为生命比尊严和自由更重要。
工棚里鼾声一片，但那是别人睡眠，齐自新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他的太阳穴一蹦一蹦地疼，眼睛干涩，像揉进去了一把盐面子。他胡思乱想了好久，想他目前的处境，想他今后的出路，甚至回忆了他从前的种种，最后不知为什么，他眼前竟然出现了厨房打饭的张玉玲。他觉得张玉玲真让人琢磨不透，她是什么人呢？看那意思，她好像也是这帮黑社会的同伙，可她为什么给我打饭要多打呢？而且第一次看到我还表现出了很吃惊的样子，难道她之前见过我？齐自新翻来覆去，最后也不知道几点了，他才迷迷糊糊闭上眼睛。
六
早上刚过四点，三哥就开始用塑料管子抽打工棚外面的板墙，声音巨大，像抽打在每个人的胸膛上，令人心颤。三哥一边抽打，一边大声喊叫，催促齐自新他们起床。昨天下夜班时，三哥已经告诉他们了，以后每天早上四点半开饭，五点正式干活。工棚里登时乱起来，满屋子睡眠的气息被惊扰到，先升起，再弥漫。到处是臭烘烘的空气，到处响着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没有人说话，空气是紧张的，像一块绷紧的布料。
吃饭时龙哥讲了话。龙哥对昨天的工程进度很不满意。龙哥说，第一天你们就这么慢，那以后会是什么样，还怎么保证工程的进度，这样下去赵百万的钱我还能拿到手吗？又转身对庞工长说，以后你只管技术，具体进度的事交给老三，让他配合你，咱们必须在两个月内把主体拿下来，要不我也没法交差。庞工长的脸红了红，闭严嘴，点了点头。龙哥又对着齐自新他们说，只要你们把活儿干好，把速度给我提上去，钱不是问题，不行我再给你们加点。低头做出思考状，抬头又说，这么的吧，从今天起，瓦匠一人一天再涨二十块，小工人少，也给你们涨二十块，你们看怎么样？涨二十块可不少，但这话却没有惊起龙哥预想中的波澜。齐自新他们都不吱声，因为他们知道，就算一天给他们一万块，最后他们也拿不走一分。见底下没动静，龙哥有点烦，耷下眼皮，错了错后槽牙，撂下脸又说，听说你们私下里议论，说我是黑社会的，说最后干完了也不给你们钱，是不是有这回事？我今天就跟你们说明白了吧。我是不是黑社会呢？是，但黑社会可不是你们想的那样，黑社会也不是光靠打打杀杀吃饭，也得有正当的事要做。我们能在道上混明白，还真就得靠一个义字。你们说最后我能差你们那点工钱吗？所以说，你们要把心都放肚子里，给我好好干，别胡思乱想。想了想又问，你们有没有什么要求，有就提出来，我能办到的就给你们办，只要你们好好干活儿就行，别耽误了我的事，龙哥我也不带差事的。
众人开始小声议论，过了一会，一个人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说龙哥，能不能把你电话借我用用，我给家里打个电话，我要是两个月不回去，家里人该找翻天了。他话音刚落，其他人就跟着应和说，是呀，龙哥，你让我们打个电话吧。
龙哥没有表明态度，而是又问，还有没有别的要求，有就提？
又一个人站了起来，说龙哥，我们这帮人平时都抽烟，现在烟都抽没了，你也是会抽烟的人，应该知道，人要是犯烟瘾了，干活儿就没有精神头。你看能不能帮我们买点烟带过来，完了最后从我们工资里扣。
龙哥点了点头，伸出手掌向下按了按，示意这人坐下，然后说，你说的挺有道理，今天我就让人回城买烟去，我看黄盒红梅就行，烟买回来，我不会卖给你们，完工时也不会从你们工资里扣钱，我白给你们抽。可白抽是白抽，我不能谁都给，是不是？我买烟也要花钱。这么的吧，以后一天你们这些人三盒烟，谁当天干得快，干得好，出力多，就奖给谁一盒，一天总共奖励三盒。这样你们还有烟抽了，我的工程进度也有保障了。
人群中响起了小声的抱怨，极低，自己勉强能听得到。一天三盒烟，去掉几个不会抽烟的，剩下的就算平均分，一人也就能摊上三根，这显然不够。但他们谁都没敢再说什么？他们知道，这是龙哥的一种手段，目的是忽悠大伙多干活儿，快干活。不少人开始在心里骂了起来，肏你妈，大不了不抽你的烟，也憋不坏，犯不着累得臭死。
龙哥说，烟的事就这么定了，待会我再给你们一个大大好的政策。又说，关于第一个事儿也好办，其实你们不说，我也得想法给你们办了。放心，我这两天就找人帮你们通知，这样你们该放心了吧。等今天吃午饭时，你们把电话号码和地址都告诉老三，让他记下来，然后帮你们挨个通知。另外就是什么呢？龙哥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又说，你们都是男人，我也是男人，所以我知道男人都有生理需求。就拿我来说吧，我他妈的两天不干女人就心烦，就干不好别的事儿。又说，你们看没看见打饭的张玉玲，她原先可是维也纳夜总会的头牌，现在这是跟了我，帮我安抚我的这些兄弟，要不人家现在还红着呢。我啥意思呢？就是说，你们谁要是干好了，我就让谁跟这个张玉玲睡一觉，怎么样？白睡。我看就一个礼拜选出一名吧，我让老三和庞工长看你们的表现，一礼拜只选一名，也算是一种激励。说完哈哈大笑，淫荡又张扬。笑完又一整脸色说，我可是做到仁至义尽了，你们别给脸不要脸，都他妈的给我好好干活儿，要是我听说谁打歪主意，可别怪我手黑。
整个上午，齐自新都心乱如麻，说不出的各种滋味一起在心里搅合。但心情不好并没有影响他干活儿。他机械地装砖卸砖，速度甚至比昨天还快。他感觉不到手指的疼痛。也不是没感觉到，装卸最开始几车时，他的手指钻心地疼，但疼又能怎样呢，他只能咬着牙硬挺着，这样装了几车后，他的手指就麻木了。
原来张玉玲是个小姐，还真看不出来。虽然她看起来有那么点风尘之色，但那种风尘之色是忧伤和无奈的，并没有轻浮之气。也许她当小姐也是出于生活的逼迫，是的，没有人愿意自甘堕落，如果能好好活下去，谁愿意轻易地把自己的尊严舍出去呢？想到这，不知为什么，齐自新的心忽然就疼了一下，只一秒那么短，像麦芒轻轻地扎了一下那样轻。他自己都感觉到奇怪，这个短促的心疼是为了谁呢？是张玉玲？不像，也许是为了自己，更或者是为了所有那些被生活逼得狼狈不堪的人。
一整天，工地都是忙碌的。齐自新注意到，人们干活的速度比昨天快了不少，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直起腰喘一口气。整个工地上都是酸臭的汗水和绷紧的肌肉。难道他们真的被龙哥许诺的烟和女人打动了，还是惧怕龙哥他们的淫威？齐自新弄不明白，也不打算弄明白，他只拼命地干活儿，他恨不得把本属于他的所有活儿在一分钟内都干完，就像恨不得赶紧结束一场噩梦一样。
七
吃晚饭时，三哥发了三盒黄红梅。赵先军得到了一盒。
晚上下夜班回到工棚，赵先军掏出烟，小心翼翼把烟盒顶端撕出一个规整的小口子，抽出一根先给了赵先伟，自己又抽出一根叼在嘴里。他刚要点烟，猛然看见了身边的齐自新，那一刻齐自新正看着他手里的烟。赵先军吓了一跳，像是洗澡时发现被人窥探了一样。略一迟疑，他再次掏出了一根烟，胳膊半伸不伸，冲着齐自新比了比说，来一根呀？齐自新刚想去接，手就停下了。他从赵先军的动作和表情里看出来了，赵先军舍不得这根烟。齐自新伸到半路的胳膊僵了两秒，沮丧地收了回来，又顺势摆了摆手说，我烟轻，不抽了，备不住借这个机会就能戒掉呢。赵先军于是收回了手，重新把那根烟仔细地塞回了烟盒，又把烟盒放到了枕头下。
赵先军赵先伟哥俩点着烟，刚吸一口，烟雾还没来得及从肺里吐出来，他们身边就围上来了几个人。一个叫马六子的说，兄弟，给哥一根。同时右手手心向上，五根手指锋利地对着赵先军的脸，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赵先军，眼里看不出和气和恳求，只有倨傲和挑衅。赵先军有些不爽，他歪着脑袋，眯着眼看着马六子说，凭啥？马六子说，不凭啥，就凭你捞着了一盒烟而我们没捞着。赵先军说，我捞着一盒烟不假，可那是我用汗珠子换来的，和你有一毛钱关系吗？马六子说，怎么没关系，要是就你一个人干活，能显出你干得快吗？还不是因为我们这一帮人干得慢，才把你显出来的，管你要一根烟也是应该的。赵先军说，我要是不给呢？马六子说，不给也好办，你不给我不会自己拿吗？说着猛地伸出右手，一把掀飞了赵先军的枕头，左手直奔黄红梅。我肏你妈。赵先军一个高从板铺上窜起来，像一头愤怒的狮子，直扑马六子。与此同时，赵先伟也扑了上去。只一转眼，赵先军哥俩和马六子他们几个人就扭作了一团。
齐自新连忙从被窝里爬起来拉架，左拽一下马六子，右挡一下赵先军，费了老大的劲儿，也没把他们拉开，自己的脸却不知道被谁打了一拳。
忽然黄富贵大喊了一声，都他妈了屄的消停点。人家龙哥没动手收拾咱们呢，你们却因为一根烟动起手了，你们都要不要个脸？不丢人吗？马六子和赵先军哥俩一下分开了，但仍虎视眈眈地瞅着对方。黄富贵说，咱们这些人现在必须抱成团，谁知道以后还有啥事？如果真有啥事，谁自己能应付得了。听了这话，一个得到烟的人掏出了他的黄红梅，慷慨激昂地说，黄哥你说得对，不就是一盒破鸡巴烟嘛，不能因为这玩意伤了咱们哥们之间的和气，咱们现在都落难了，是难兄难弟，咱们再窝里反，那就不够人字那两撇了。说完咔咔两下撕开烟盒，反手一抖，二十根香烟落在了板铺上。他说，来来，会抽烟的都来抽一根。另一个得到烟的人看到他这样，也掏出自己的烟，照着他的样子撕开，把烟都散在了板铺上。看到这，赵先军的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一阵红一阵白，他刚想说啥，就被赵先伟捅了一下，他于是深吸一口气，闭住了嘴。赵先伟冲他一使眼色，然后反手拿起那盒烟，冲着屋里转了一圈说，黄大哥说的对，来来，大伙抽着。
一个礼拜后，有个叫于大宝的瓦匠得到了和张玉玲睡觉的机会。不少人原以为龙哥就是骗大伙多干活儿快干活儿呢，不会真的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和张玉玲睡觉。但这天吃午饭的时候，龙哥却亲自把于大宝获得这个奖励的事儿说了出来。龙哥说，谁叫于大宝？于大宝慌乱地站起来，战战兢兢地瞅着龙哥，不知道龙哥叫他干啥。龙哥冷静地瞅着于大宝，瞅了几秒，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你真鸡巴有艳福，我听老三和庞工长向我汇报，说上个礼拜就你表现突出，干得快干得好，还没有怨言。既然这样，我也不能说话当放屁，你今晚就去和张玉玲睡觉。晚上下了夜班，老三就领你去。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收住笑又对大伙说，怎么样？你们眼不眼馋？都给我好好干，你们都有机会。张玉玲可不是一般的女人，长得好看，活儿还好，能让你们美得找不到北。
晚上齐自新他们都躺下半天了，于大宝才回来。一进屋于大宝就美滋滋地走向自己的床铺，虽不说话，但脸上却是忍不住的得意。齐自新他们都看着他，他更骄傲了，好像刚捡到了一块金子。有人问，咋的，美成这样？于大宝还不说话，开始脱鞋。又有人兴奋地从被窝里爬起来，说哥们，给咱们讲讲，你们都是咋玩的？于大宝看了那人一眼，还不说话。马六子说，你快点说说，要不你今晚别想睡觉。又说，要没有我们这帮人显着你，你能捞到这美事，你咋也得给俺们讲讲吧。他话音刚落，其他人也跟着起哄，说就是就是，你必须讲讲。于大宝颇为得意，仰着脸，摇晃了一下脑袋说，那女人真够味儿，我一进屋她就把衣服脱下来了，一点都不扭捏装紧。她身子那个白，好悬没晃瞎我的眼睛。我手忙脚乱刚把裤子脱到一半，她就对着我撅起了大白屁股，还着急地催我快点干。我就从后面干了她，刚干两下她就受不了了，嘴里呜呜啊啊地叫个不停。妈的，她一叫我也受不了了，没几下子就他娘的射了。我寻思等歇一会儿再干一次，谁知那娘们不让干了，把我撵了出来。大家哄堂大笑，前仰后合，有人就说，你个傻屄，人家那是想快点哄出你那点玩意，不愿意和你干。
只有齐自新没有跟着笑，他忽然觉得有些难受，有点憋屈，还有点愤怒，心里酸酸的，苦苦的，有那么一点疼。他冷漠地盯着于大宝，一双手在被窝里握成了拳头，嘎嘣直响。
八
马六子逃跑了，但没跑成。
马六子也是小工，平时负责和泥和筛沙子，有拉建筑材料的汽车来就去卸车，主要就是卸水泥和红砖。沙子不用卸，拉沙子的车是翻斗车。因为马六子经常卸车，能经常接触司机，他又是一个爱搭话的人，所以没用多久，他和几个司机就慢慢地熟了。他于是就有了逃跑的计划，认为车卸完后可以藏在汽车大箱里逃出去。
这天赶得巧，汽车正赶上夜班来送水泥。这个车的司机马六子很熟悉，马六子之前经常和他套近乎，他觉得这人也挺实诚，好说话，于是他决定趁这个机会，藏在他的车里逃出去。卸完水泥，马六子拍拍身上的水泥灰，照例掀起汽车的大箱，插好销子。关完大箱，他四下看看，看没人注意这里，就凑到驾驶室旁，低声说，大哥，我求你点事儿。司机说，啥事儿？马六子说，我想坐你车回家一趟，明早再回来。司机说，那可不行，这事儿我帮不了你。马六子说，求求你了。司机说，你可别害我。说完就发动了汽车，开走了。但汽车刚发动，马六子就一下子抓住了大箱板，脚一登，跳到了车上，又扑通一声趴在了大箱里。他以为没人注意到他呢，但司机其实在后视镜中已经看到了这一切。汽车刚开到大门，司机就踩了一脚刹车。司机冲着门口的几个人努努嘴，又回头看了一眼车厢。几个人一下就明白了，快速围住了汽车，打开了两个销子，哐地一声放下了一扇大箱板。灰头土脸的马六子露了出来。那一刻，他脸上是无边的惊恐和绝望，像个刚刚死过一回的人。
一个壮汉一伸手就把马六子薅下了车，丢在了地上。四五个人马上围着马六子开打，塑料管子抽在皮肉上的啪啪声，马六子的惨叫声，在整个院子里回响。三哥闻讯领着几个人跑了过来。问明情况后，三哥让两个人把马六子架到了工地前的空地上。三哥对着正干活的齐自新他们喊道，都他妈的给我停下来，过来看看好戏，这就是想逃跑的下场。齐自新他们停下了手里的活，围了过来。马六子浑身都是水泥灰，躺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的脸上都是血，和水泥灰混在一起，是黑色的，粘稠的，像在脸上糊了一层稀泥。看看人都过来了，三哥冲着他手下的几个人喊道，接着给我打，狠狠地打，往死里打。四五根塑料管子再次轮了起来。马六子一开始还在沙土里翻腾着，像一条搁浅在泥地上的鱼 ，一边翻腾一边声嘶力竭地喊，我再不敢了，饶我一次吧。但没用多大会，他就不再动了，也不再喊了。可三哥依旧在歇斯底里地叫嚷，给我继续打，往死里打。
黄富贵走了出来，对三哥说，你就饶过他这一回吧，咱这干活正缺人，打坏了就耽误工期了。看黄富贵替马六子求情，许多人，包括曾和马六子因为烟的事儿打起来的赵先军哥俩也跟着喊了起来，他们一起喊，三哥，就饶过他这一回吧。
三哥转回身，逼视着黄富贵，眼睛里闪烁着凶狠和残忍，在水银灯的照射下绿莹莹的，像狼的眼睛。他说，你再说一遍。摇晃着脖子，发出咔咔的声音。你再说一遍我连你一起打。黄富贵说，不是，三哥，我的意思是你要以大局为重，咱们要想法保证工期。他还没说完，三哥就抡起手中的塑料管子抽了过去。黄富贵下意识地一抬胳膊，塑料管子抽在了他手腕上。他的胳膊立刻像面条一样垂了下去，挂在肩上晃荡。三哥说，你还说不说了？又用手中的塑料管子点指着齐自新他们，你们谁还给马六子求情？没有人再出声，都低着头。这事儿让三哥更加生气，他怒火无处发泄，伸手拿起了一把拌水泥的铁锹，转身冲向了躺在地上的马六子。他冲到跟前，大喊一声，都给我躲开，今天我就让他去见阎王。正在抽打马六子的几个人让到了一旁。三哥抡起手中的铁锹，疯狂地劈向马六子。马六子早已昏过去了，铁锹劈在他身上，他的身体就像灌满水的皮袋一样，一跳一跳地动，发出沉闷的声音。但他嘴里却没有一点声音。也许他已经死了。齐自新感觉有一股冰水漫过了他的身体，他浑身抖得厉害，双臂紧紧地抱在了胸前，佝偻下身子，他有些恶心，意识也有点模糊，似乎要被冻死了一样。
晚上马六子没有回工棚。第二天上班时，齐自新他们也没有看到马六子。那以后他们谁都没看见过马六子。大家晚上议论，有人认为他们把马六子放了，因为马六子已经算是残废了，再也干不了活儿了。但更多的人坚信，马六子已经死了，也许已经被三哥他们弄进了山沟，埋进了土里，用不上一个月，他就会腐烂成渣。
九
这天吃午饭时，龙哥宣布了这个礼拜受奖励的人。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是一直不声不响的齐自新，要知道前几次可都是瓦匠，这次居然轮到了一个小工，这令许多瓦匠都有些沮丧。齐自新自己也感到意外，但他的意外不是惊喜，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有一点酸楚，也有一丝期待，有一缕疼痛，当然还有一份渴望。龙哥宣布后，他自己都觉得不真实，像处在梦醒后那一秒钟的懵懂和模糊。他根本没有想过，他能得到一次和张玉玲睡觉的机会。
齐自新的心情复杂矛盾。他想要这个机会，又不想要。有一刻，他甚至想找龙哥说一声，说他不要这个奖励了，说不行就换给别人吧。但这个念头只一闪，就被他打消了。他不想让任何人得到这个机会。谁得到这个机会他都会心里难受，都会觉得张玉玲又受到了一次侮辱和伤害。他心里对张玉玲存有好感。张玉玲每次都多给他打饭。有一次，趁着没人，她还偷偷地从龙哥他们的菜盆里给他盛了一勺肉。那次盛完肉后张玉玲说，你要多吃点，要爱护自己的身体。张玉玲的那句话那么温柔体贴，像一只手在轻轻地抚摸着他的伤口。一股暖流从他的心底涌起，令他激动却又黯然。他端着小塑料盆，好一会儿才说出了一句，他说，你也要爱护自己。转身离开厨房时，他忽然眼睛一热，竟然有了流泪的冲动。他虽然不知道张玉玲为什么独独对他这么好，但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因此对张玉玲生出了一份好感，这好感与日俱增，在这样的环境里，这好感就如同是一份爱，让人依恋，给人温暖。
十点多下夜班后，三哥叫住了齐自新。三哥说，你跟我走，我送你到张玉玲那。又说，我看这些人里就你干活儿好，干多干少先不说，关键是你从来没有怨恨。你知不知道？其实这帮人心里都充满了恨，恨不得杀了龙哥和我。虽然他们不敢说，可我他妈的混了这么多年，从他们的眼睛里都能看出来。但我注意观察了，你好像和他们不同，你就知道埋头干活儿，我在不在都一个样，这点我挺喜欢。告诉你，这次机会可是我给你争取的，以后你可别给我掉链子，干活儿时再给我加一把劲儿，给我带个好头。齐自新不说话，点了点头。其实他心里明白，他之所以拼命干活，也是一种恨，是恨的发泄。他恨不得马上把这些折磨人的活儿干完，恨不得把这一段时间挤成一点，好从此解脱。
走到院子西侧，离厨房不远的一排房子前，三哥指了指一个亮着灯的门说，去吧，好好放松放松。三哥走了，齐自新站在那扇门前，站了好一会儿。正是夜里十点多，漫天细碎的星星，院子外是此起彼伏的蛙鸣。有一刻，他很想转身走掉，但他没有，他总觉得屋里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引力，这引力神秘又温暖，像一条丝带，缠着他，拉着他。最后，他深吸了一口气，敲了敲门。
进来吧。他听到了张玉玲的声音，低而冷，像初冬河面上的一层薄冰。他身子一紧，推开了门。张玉玲正坐在床上吸烟。她头发像是刚洗过，在脑后扎成一个湿润的小刷子。她穿得很少，一件紧身黑色纱料小背心，背心上有一个小小的蝴蝶结，背心下是隆起的胸，不是很大；下身穿着一条蓝色的牛仔短裤，露出雪白的腿，细而修长。看见进来的是齐自新，张玉玲一下子站了起来，手中的烟掉在了地上，脸上露出了一抹慌张和羞涩，眼睛瞪得很大，里面荡过一抹奇异的水光。齐自新更紧张，他局促地站在门旁，一只手不好意思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另一只手在裤子上蹭来蹭去。好一会儿，张玉玲的脸上才恢复了平静，她笑了笑说，你知道吗？你是第一个敲门进这屋的人。又说，快来吧，坐这里，别站着，说着伸手向床上指了指。齐自新不好意思地向前挪了两步，屁股搭在了床沿上。他低着头说，其实我不想来的，这些天你对我那么好，总是多给我打饭，我怎么可以来这儿。张玉玲说，别想那么多，你不来别人也得来。你不知道，我其实还真希望你能来呢。
齐自新很不好意思，喃喃地说，我来不是为了那个，我想和你说说话儿也好。张玉玲说，不用说，没事儿。看了看齐自新涨红的脸，又说，你现在就想吗？要是想你先洗洗，我白天晒了一盆水，是我晚上洗身子用的。我不是嫌你脏，其实我比你脏，我只怕你嫌我。又说，别人谁来我都没让他们洗过，只有你。你知道为什么吗？齐自新摇了摇头。张玉玲说，你要不着急，咱俩就先说会话儿，没事儿，今晚你可以住我这，今晚别人不会再来的。齐自新点了点头。
张玉玲说，你知道吗？第一天你去厨房打饭，我吓了一跳。齐自新感到迷惑，摇了摇头。张玉玲说，因为你很像一个人，很像很像。说完深深地看了一眼齐自新，接着说，我给你讲讲我自己的故事吧。我是一个农村孩子，为了让我能把书读下去，我爸我妈吃了好多辛苦。后来我终于考上了我们县城的一个重点高中。我读书很用功，从来不乱花钱，一年就两套旧衣服，吃饭都挑最便宜的吃，就想考上一个好大学，好回报我爸我妈。对了，我跟你说说和你长得像的那个人。他是我同班同学，也是苦孩子。在高二的时候，我发现他喜欢上了我，但他从来没对我说过，我也从来没提过这事儿，其实我也很喜欢他。那时我很喜欢读书，那种文学类的，每一周我都会用我从饭里省下的钱，去学校对面的一个书店买一本我喜欢的杂志。我每次去他都跟着我，如果我买了这种杂志，他就会买另外一种，买完了就给我，说你先看，看完我再看。你知道吗？他买杂志的钱也是从饭钱里省下来的。我当时只想，等我考上了大学就和他好，可是后来。说到这，张玉玲的眼睛里流出了眼泪。看着眼泪在张玉玲的脸上流下来，齐自新的心开始疼了起来。他很想抱抱她，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任眼泪流着，张玉玲接着说，读高三那年冬天，我爸和我妈死了，他们在屋里烧炭火盆取暖，中毒了。后来我就不读了，回了家。再后来，我又跟着几个姐妹去了市里，四处游荡，最后一狠心就做了小姐。
张玉玲擦了擦眼泪说，你长得就像我那个同学，尤其是你的眼睛，我不知道他后来怎样了。他应该考上了大学，现在正在某个城市过幸福生活呢。说完这些，张玉玲的眼睛很漫长地闭了一下，再睁开后，和齐自新对视在了一起，她发现齐自新的眼里有一丝水雾，歉意地说，快去简单地洗洗吧，那个布帘后面有一大盆水，还热乎呢，我帮你擦擦背。
在床上，齐自新和张玉玲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他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爱上了这个女人，对，应该是爱，要不他的心不会那么疼。那种疼是一抽一抽的疼，是紧缩的疼，是揪在一起的疼。不用质疑，疼除了是被伤害以外，就只能是爱了。张玉玲闭着眼睛，一双雪白的手臂紧紧地箍着齐自新，像一只无骨的章鱼，缠住了自己的猎物。她饿坏了，好像被饥饿折磨了许多年，她怕失去，她怕落空，她怕重新跌入饥饿的深渊。那一刻，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只留下一丝力气用来呼吸，用来心跳。齐自新双臂逐渐在用力，他不想让他和张玉玲的身体之间留下哪怕一分一毫的空隙，他觉得只有用力，才能让两个苦难的人相互渗透，长在一起。这一刻，他恨不得把张玉玲的骨头抱碎，把她的血和肉都揉碎，然后融化进自己的身体里，自己的血脉里。只有那样，他们才可以对抗这无边的黑夜，对抗这愈来愈冷的生命。张玉玲闭着眼睛，在探索齐自新的嘴，齐自新勇敢地俯下头去。他开始疯狂地亲着张玉玲，他的嘴唇像一台割草机，张玉玲的头发、耳朵、眉毛、眼睛、鼻子、脸、下巴、脖子、嘴唇都被一一走过。两滴泪水从张玉玲的眼角溢出，他慌忙用嘴帮她擦去，又用嘴唇罩住了她的眼睛。张玉玲的嘴里发出一阵阵低鸣，声音喑哑，混乱、激动却又感伤。
齐自新不停地亲吻着张玉玲，疯狂又温柔，慌乱又沉静。他的嘴唇从张玉玲的脖子一路亲下去，亲到她的胸时，他楞了一下。他看见她的胸上有十几个扣子大小的圆形疤痕，纠结着的淡紫色的疤痕。他知道，那是烟头留下的。他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大滴大滴地落在张玉玲的胸上。他埋着头，逐个亲吻那些疤痕，每一个疤痕都是张玉玲的苦难和屈辱，他多想能用自己的亲吻把这些苦难和屈辱清除掉，或是吸进自己的身体，他宁可为此把自己疼成一把骨头，疼成一块肉。
张玉玲感觉到了落在她胸上的眼泪的热度，也感觉到了齐自新嘴唇上逐渐加大的热度，她像被烫到了一样，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栗，四肢紧绷，几乎痉挛。她禁不住用力地抱住了齐自新的头，把它紧紧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前。她越来越用力，恨不得把这颗头颅按进自己的胸里，再按进自己的心脏里。
齐自新只想吻她，这一刻，他认为只有嘴唇才能表达出他对她的爱恋。嘴是高贵的，他愿意放弃其他任何一种方式，只用亲吻来爱她，吻她的全身，一寸肌肤都不遗漏。他的头挣脱了张玉玲的双手，一路向下吻去。他渐渐闻到了草原和溪流的气息，闻到了湿润和柔软的气息，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遥远的没有苦难的过去。
十
黄富贵一直在研究逃跑的计划，当然是悄悄进行的。参与的人也不多，总共就八个人，其中包括齐自新和赵先军赵先伟哥俩。黄富贵说，研究这事儿的人不能太多，容易走漏风声。但他也说了，一旦计划执行那天，他会带着所有人一起逃出去，一个也不落下。要不是黄六子出逃被抓的事儿发生，黄富贵的计划受到了影响，他们应该已经开始行动了。
黄富贵的计划是这样的，经过他的观察，在院子北侧，离他们工棚不远的院墙那有一个小门，通往院子外。据说别墅建成后，院子北侧的山坡上将会建一个果园，种植各种果树花卉，建造凉亭画廊。但这个小门是铁铸的，很结实，而且是锁着的。最主要的是，小门旁边还有一个简易房，房里住着一个人，黑白不离，负责看守小门。这人岁数看样挺大，估计将近六十了，但从面相上来看，他并非善类，应该也是一个经历过黑社会打打杀杀的人物。黄富贵知道这个人有小门的钥匙，因为有一次他看见这个人从腰间掏出过钥匙，打开了那个小门，去了一趟院外。再就是，这里还拴着一条大狼狗，十分凶，旁人不等到跟前，就开始叫。但好在这里离工棚近，离三哥他们住的地方远，所以如果找准机会，行动迅速，能够在一两分钟内控制住看门人和大狼狗，并且翻出钥匙打开小门，那么从这里逃出去还是很容易成功的。
虽然黄富贵的计划看着很容易实施，但其中还是有许多细节需要认真考虑，比如怎么对付狼狗，不让它叫，怎么控制住看门人，最主要的是黄富贵不知道那个看门人手里有没有枪。如果他有枪就很难办，弄不好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甚至付出了代价也无法逃出去。因为只要枪一响，前面三哥他们就会闻声赶来。三哥那帮人手里都有武器，最后他们不但逃不出去，可能还会有很大的伤亡，这是得不偿失的。
每天晚上十点多下夜班后，黄富贵都要召集齐自新他们研究逃跑的事儿，商讨应对不同情况的办法。但他们不敢在工棚里研究，都是在睡觉前，假借抽烟或闲聊在工棚外进行，时间也不长，几个人聚在一堆，脑袋碰脑袋，少则几句话，多则十分钟。这事非同小可，在计划实施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终于有一天，黄富贵下定了决心，决定实施逃跑计划。那几天总是下小雨，但工地并没有因此停工，而是顶着雨继续干活儿。三哥他们一直躲在远处的一个棚子里监视着施工情况，每隔两三个小时，就轮派一个人穿着雨衣到工地，协助庞工长管理指挥齐自新他们干活儿。那天黄富贵听到了庞工长对一个监工的人抱怨。庞工长说，天气预报说明后天有大到暴雨，连下两天两夜，可能要耽误干活儿。又说龙哥催得太紧，还不让停工，这让他很为难，顶雨干吧，质量无法保证，效益也出不来，不干吧，龙哥那还说不过去。当时黄富贵别的话没听进耳朵，他只记住了明后天白天晚上都会有大到暴雨。这对于他们的逃跑计划是有利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果断地做出了决定，第二天晚上趁着下雨，实施逃跑计划。因为晚上一旦下大到暴雨，三哥他们就会因此放松警惕。就连那几只狼狗都会变懒，暴雨会影响它们的嗅觉和听觉，它们只能趴在狗圈里睡觉。黄富贵把自己的决定通知给了齐自新他们，齐自新他们几个既兴奋又紧张。黄富贵又说，这事儿先不要声张，等到明天晚上，临动手前一个小时，再告诉咱们所有人做好准备。
第二天晚上，果然下起了暴雨，齐自新他们没有加班。雨下得很大，电闪雷鸣，满世界都是雨声，像有千军万马在身边跑过。地上积满了水，偌大个院子刚几个小时就变成了一个湖泊。黄富贵觉得时机到了，他刚要向其他人宣布逃跑计划，这时三哥就进了工棚。
三哥穿着雨衣，雨衣帽扣在头上，手里拎着一把五连发。雨衣和枪身都湿漉漉的，在灯光下泛着黑色的死亡的光芒。三哥站在门口，举起五连发，用乌黑的枪口指着黄富贵说，你出来。又用枪口对屋里人一扫说，其他人都躺着，不许动，谁动我崩了谁。
黄富贵知道不妙，但他那一刻却很镇静，他笑着问三哥，三哥有啥事吗？这么大的雨你还跑来一趟。三哥说，我肏你妈，有啥事你自己不知道？黄富贵没再问，他明白了，他逃跑的计划败露了。他穿上外衣，慢慢地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三哥一侧身，给他让出路来。黄富贵看到门外站着好多人，龙哥也在。一般龙哥晚上不在这过夜，都回城里，看来自己一定被人出卖了。龙哥他们都穿着雨衣，有的手里拿着手电筒，有的拎着猎枪和片刀，在漫天的大雨里，他们像死神派来索命的恶鬼，电光一闪，满脸狰狞。黄富贵走到工棚门时，忽然停住了脚，转过身来，愤怒地冲着工棚里大骂，我肏你妈，是谁告了密？你不得好死。他刚骂完，三哥一扬手，一枪把子就砸在了他的后脑海上。黄富贵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就堆在了地上。三哥摆摆手，过来了两个人，把黄富贵拖了出去。
拖走了黄富贵，龙哥走进了工棚。龙哥说，黄富贵策划逃跑，被我识破了。其实还有几个人参与了这事，但我大人有大量，因为不是主谋，所以我就不再追究了。我的意思是啥呢？就是告诉你们，以后别打歪点子，都老老实实干活儿，我说过多少次了，只要你们把我的活儿干好，最后我是不会亏待你们的。可你们总有一些人不听话，瞎鸡巴鼓动，你们说我能容忍吗？环视了一圈，又说，你们好好睡觉吧，明早要是下小了，继续干活儿。说完转身离开了工棚。看龙哥出了工棚，三哥又用枪口对着屋里扫了一圈说，谁他妈的再和我作对，我直接一枪崩了谁。说完跟着龙哥也出了工棚。
工棚里静默了十几分钟，人们都不说话，只有工棚外的雨声和雷声在耳边轰鸣。忽然，赵先伟猛地从板铺上坐了起来。他恶狠狠地骂道，我肏你妈，到底是哪个王八犊子做了叛徒，是你妈养的就给我站出来。没有人吱声，人们耳边只有雨声和雷声。赵先军指着一个人问，是不是你？那个人摇摇头。赵先伟又指向另一个人，那就是你了？那个人也摇摇头。最后赵先伟指着齐自新，难道是你？齐自新没说话，眼睛迎着他的眼睛看，也摇了摇头。赵先伟扑通一声倒在板铺上，嚎啕大哭起来。
十一
黄富贵再也没有回来。他也许在那个暴雨之夜回了家，也许已经化成了齑粉。没人再提起他，就像他不曾存在过一样。苦难的日子一天挨着一天，就像在泥潭里赶路，在高强度的劳动和无处不在的恐怖碾压下，每一个人都几乎精疲力竭，近于崩溃。好在别墅已经快封顶了。
这天打饭时，张玉玲又偷偷给齐自新盛了一勺肉。齐自新说，以后别给我盛肉了，被龙哥他们发现了对你不好。张玉玲说，没事儿，你越来越瘦了，必须多吃点好的。齐自新说，没事儿，这栋别墅快建完了，我也快回家了。张玉玲往厨房外看了一眼，说你别听龙哥他们骗你们，我听他们说，这栋别墅建完后，你们会被拉到另外一处工地接着干。齐自新一下就僵住了，他本以为他的苦难马上就要结束了呢，谁知还有新的苦难在等着他。那一刻他几乎绝望，脸色苍白，嘴唇颤抖。张玉玲说，如果你想出去，我会想办法帮你，你最好还是离开，要不以后会受更多更多的苦。齐自新黯然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走出了厨房。
接下来几天，在轮到齐自新打饭时，张玉玲一点一点地向他透露了逃跑的办法。张玉玲指给齐自新看，在厨房的一角有一个下水道，是用来向外面排放污水的，因为厨房后墙是借用院墙的一部分，所以这个下水道也顺便借用了院墙根部的一个排水孔。这个排水孔很大，方形，一个人可以轻松爬进去。只是下水道上装着一扇钢筋焊成的小铁门，钢筋呈网格状，一排排拳头大的眼，用来排水。铁门用锁头锁着。张玉玲说，这个锁头和厨房锁头的钥匙都在做饭的老杜手里。又说，只要你晚上还有机会来我这里，我就能拿到钥匙。我知道老杜的屋里有备用钥匙，我可以事先帮你偷出来。
齐自新一开始还有点犹豫，马六子和黄富贵的下场他都看见了。但经过反复的思考，他还是决定试一下。他最后答应了张玉玲，他要拼命干活儿，再得到一次奖励。
那天开始，齐自新干活儿更加卖力了。他本来负责供四个瓦匠的用砖，但自从那天起，他即使供上了五六个瓦匠，也不会停下来，甚至连腰也不会直一直，就接着帮别的小工运砖或和泥。如果来了拉建材的车，他还会主动去帮着卸车。不出所料，一个礼拜后，在吃午饭时，龙哥果然宣布了对他的奖励。龙哥说，你们都看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齐自新已经是第二次得到奖励了。看看你们，干活儿力气大力气小没关系，关键是你们得任干。妈的，水灵灵的女人别人能睡两次，你们差啥？不就是差一股劲吗。所以我希望你们以后干活儿都看着点齐自新，多向他学习，这样你们晚上就不用自己撸管了，就能实实在在地搂着娘们睡了。
人群里有了动静，不平的动静，不齿的动静，还有愤怒的动静，但都是压抑的，深藏不露的，像深水下一群鱼的躁动。整个下午直到吃晚饭时，也没有人跟齐自新说一句话，都拿怨毒的眼睛瞅着他，包括赵先军哥俩也是一样。他们不是嫉妒他，而是怨恨他太能干，有他比着，别人不得不更加卖力气，不得不付出更多的汗水。这样看来，齐自新就成了龙哥的帮凶。别人再看他时，就在他的脸上看出了卑鄙和险恶。齐自新有苦难言，满心委屈，但他不能解释，这事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不是自私，他认为逃出去一个人也好，如果他逃了出去，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儿就是去找警察，来解救困在这里的所有兄弟。
晚上打饭时，齐自新偷偷地告诉了张玉玲，说他晚上来她这里。张玉玲很高兴，说行，你十点下夜班就过来，这之前我能搞定老杜那个色鬼，拿到他的备用钥匙。又低声嘱咐，记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要是知道了，你就走不了了。齐自新深深地点了点头。
下夜班后，三哥对齐自新说，我没白看好你，果然给我长脸，你不知道地方了吗，我就不领你去了，你自己去吧，好好玩玩，明天接着给我猛劲儿干活儿。
张玉玲在屋里正焦急地等齐自新，看见他进来，马上插上门，从怀里摸出了两枚钥匙递给他。这个大的是厨房钥匙，小的是下水道的钥匙，你先装好，记住，别搞错了耽误时间。交代完毕，张玉玲说，现在先不能行动，必须等到下半夜，他们都睡死了才行。看看齐自新，又说，来，我帮你擦擦身子，我最后一次陪你。说完眼睛就湿润起来。齐自新也流下了热泪。他紧紧地拥抱着张玉玲，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我出去后就去找警察，如果市里的警察不管，我就去省里，我会回来救你的。只是我要是逃跑了，你怎么办？他们会知道是你帮我跑掉的。张玉玲说，这个你不用管了。你只管跑就行，你出去后我把两把锁都锁上，再把钥匙偷偷给老杜送回去。我只希望你以后能记得我，记得这世上还有个叫张玉玲的女人，说完一股新的眼泪又流了下来。
后半夜两点多，齐自新和张玉玲悄悄地出了屋。工地的两盏水银灯发着惨白的光，整个院子一点声息都没有。他们快步来到厨房。齐自新手里捏着钥匙，心在剧烈地跳动，像一只青蛙，要从他的嘴里蹦出来。他的腿也一直在抖，控制不住地抖。张玉玲在他身后四处张望，给他放风，他则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厨房的锁头。掩上门，厨房里很暗，他俩摸索着来到下水道旁，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光亮，齐自新开始用钥匙开下水道上的锁头。但也许是锁头经常被水浸泡的缘故，锁眼好像锈死了，齐自新费了半天劲儿也打不开。他的身体抖得越来越厉害，头上的汗水哗哗往下流，流进了他的眼睛，火辣辣地疼。张玉玲急得团团转，她一会儿从门缝向外张望，一会儿又回头安慰齐自新，让他别慌。
锁头还是打不开。忽然，张玉玲低声喊了一句，有人往这边来了，你快点儿。齐自新的心猛地向下一沉，几乎绝望了。他拼命地拧动着钥匙，摇晃着锁头，就在张玉玲说那个人已经快到了的时候，锁头终于被打开了。他毫不犹豫，迅速掀开钢筋门，头朝下爬了进去。这时，他听到了开门声，一个男人的声音惊异地问，张玉玲，你这么晚了在这干什么？张玉玲说，我忽然饿了，想翻点东西吃。男人似乎不相信，要往厨房里闯，张玉玲拦着男人，回头大声呼喊，你快点。接着齐自新又听到一声怒骂，你这个婊子，然后是张玉玲的一声尖叫，和沉闷的倒地声。
当男人闯进来时，齐自新的一双脚已经消失在了下水道里。那一刻，他悲愤异常，甚至想倒着爬回去。他知道张玉玲受到了伤害，她也许会因此遭到更大的危险。但他最后还是坚定地爬了出去。他泪流满面，心如刀割。他想，他此刻已经不是独自一人在逃生。他忽然感到了心头的重量，那是拯救张玉玲和其他所有难兄难弟的责任。
最后，齐自新听到了那个男人的大喊，有人逃跑了！
下水道外面是一个臭水坑，里面漂满了烂菜叶子和食物的残渣，黏糊糊的糊满了齐自新的身体和脸。他不敢做半分耽搁，手忙脚乱地爬出了水坑，向最近的一个松树林跑去。这时他听见身后个整个院子都在沸腾，人喊声，狗叫声，像一锅粥。他匆忙中回头一看，院子大门已经打开，十几个人拎着枪和片刀从里面冲了出来，正向他这边跑。他不再多想，把所有的气力都灌注进双腿，奋力飞奔，不一会儿就钻进了松树林。
夜漆黑如墨，透过茂密的树枝只能看见几点微弱的星光。齐自新拼命地奔跑，心脏要爆炸，肺也要爆炸，树枝不停地划着他的脸，树根绊倒了他一次又一次。他的鞋里灌满了臭水坑里的水，七扭八拧，他索性脱了鞋子，赤着脚继续狂奔。松树林广大无边，像女巫的魔法，怎么也看不到尽头。但他知道，他不能停下来。在奔跑中，他看不清脚下的一切，他眼前只有一张张脸，张玉玲、黄富贵、马六子、张满意、赵先军、赵先伟……这许许多多张脸轮番出现，由清晰变模糊，又由模糊变清晰，每一双眼睛都带着渴盼和鼓励的神情在望着他。他的泪水滚滚而出，飞过了他的脸，飞进了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齐自新一直在奔跑，也不知翻过了多少座山，穿过了多少片树林，终于，他看见东方现出了一抹亮色。亮色由淡蓝变成淡红，又变成深红，变成火红，最后，他在遥远的天边看到了一轮初升的太阳。
太阳越升越高，齐自新浑身战栗，再一次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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