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姓羊的人
2020-09-24叙事散文宋长征
羊村到处弥漫着羊的气息。刚出生的羔羊,从羊水中试探着站起身来,它的腿骨是脆弱的,它的肌腱是纤柔的,它的神经还有些麻痹,但绝对执拗。它要试着从那片暗无晨光的世界中醒来,体味风,体味雨,体味这世间的冷冷暖暖。所以,每一次站起倒下,都没有挫败这个
羊村到处弥漫着羊的气息。刚出生的羔羊,从羊水中试探着站起身来,它的腿骨是脆弱的,它的肌腱是纤柔的,它的神经还有些麻痹,但绝对执拗。它要试着从那片暗无晨光的世界中醒来,体味风,体味雨,体味这世间的冷冷暖暖。所以,每一次站起倒下,都没有挫败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家伙的意志。母亲的眼神是温柔和慈祥的,就像羊村每一个孩子的母亲,鼓励着土生土长的儿女,站起来,去独自面对风雨。 羊们熟悉了羊村的味道,我们也渐渐习惯了这种腥膻,缠绵的味道。每天,太阳从羊栅的后墙上升起,像一个彤红的烙铁,走过羊们沉迷的梦境。在地平线的海洋上沉浮。需要欢呼么?有时欢呼只存在于我们脆弱的内心。能走过长长的梦境,能迎来清新的黎明,足以证明,我们还在大地上活着。像草,满满一河滩的野草。羊群走过,舌尖舔舐草叶的沙沙声,啮齿咀嚼草梗的脆裂声,是一波一波在空气中漫过的收割。这收割毫无力度可言,并不像满地的庄稼。羊村的人,一到秋天,就把田野剃成了秃子,人站在空旷的田野,像一株衰草,多么无助。 羊们熟悉了黑暗,在牧羊犬支棱耳朵的警惕下,悄然入梦。这里是大片大片的平原,藏不住凶恶的豺狼,也无凶猛的野兽,匍匐在深夜的暗影中。天生胆小的羊,每一次踩着落日的余晖回家,满是幸福与欢乐。从太阳升起,到日落家园,简单的日子,谁又能说不充盈着欢笑与泪水呢? 我早已熟悉了羊村的胡同,小巷,闭着眼,也能从村东,走到村西。从村前的大槐树始,围着小小的羊村转上一圈,保证,不会被树桩绊倒,也不会被谁家的狗咬。羊村,都是姓羊的人。偶尔,来一两个陌生人,羊村的人会疑惑不已,羊村的狗会吠吠地叫个不停;羊村的羊呢?一面不大理解地看着陌生人,一边温柔地低下头去,走过,与青草相伴的岁月。 高个子的陌生人,心怀鬼胎地在羊村转了一圈,一边拿手里的石子,在谁家的墙根上看似随意地划拉几下,一边数着风中传来的狗叫声。他们没有羊和顺的眼神,一边和村里的男人有头没尾地搭讪,一边狠狠地将羊村的地理地势地形地貌,谙熟于心。 夜色很快到来。一高一矮两个陌生的影子,把机动三轮车停在村外。羊村是个三不管的地界。一条羊肠子弯曲的小河,分开,就是两个省份,浇灌着三个县的土地。所以,用来載送赃物的工具,理所当然地放在别省,跨过一条河,就相当于跨省作业,即便是大盖帽的警察来,也可以强词夺理地站在河对岸,说自己和羊村不是一个和地方管辖的人。屁股冒起一溜烟,风一样消失在乡间小路的尽头。 高个子是来过羊村的,光天化日刻下的记号,到了晚上一样轻车熟路。紧握手中的铁钎,在裤兜里摸索什么。一粒,两粒,凡是狗出声的地方,都投放一粒,被叫做蜡丸的东西。这东西不得了。没有御敌经验的羊村的狗,咬上一口,就像打了麻药,刚想张嘴喊,喊羊村的老少爷们,喊自家主人,喊睡梦中的羊村的羊,终未张开喉咙。矮个子的陌生人,像个猴子,身子一窜一米多高,顺过羊村的土墙。簌簌,墙皮脱土的声音,听见屋子里的人咳嗽一声;又翻了一个个儿,酣然睡去。 羊村的羊,在栅栏里抖个不停。漆黑的影子,像狼一样混进羊群,用手抚摸着羊身上的毛。还是羊村的水土好,羊村的后生,开朗善良,羊村的女子,美丽乖巧。羊村的羊,更是方圆百里难见的品种,毛厚,绒长;皮子轻柔结实;羊肉,纹理细腻,顺滑,入口味道浓香。矮个子忍不住咽下嘴里的口水,将一只羊轻柔地拉到墙根下。锋利的铁钎,尖利地吻进羊的喉咙。 高个子在外面接应,矮个子在里面行动。三天,羊村的羊丢了十余只,被下了麻药的狗在墙根下,经过一夜露水,打了一个激灵,从失职的噩梦中惊醒。惶惶然,听羊村的人谈论着什么。 羊村的光线充裕,在平原腹地,这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村落。却因为羊,过着极为安然的日子。日子久了,羊村的人好像也有了羊性,走路,不可能像一阵风,刮过田野;说话,轻柔而平和,遇见问路的人,热切地将你送到路口,还谦逊地说,下次路过羊村,一定到家里坐坐。日子过的不紧不慢,羊村并未因为丢了几只羊,而失去原有的秩序。 还是那个高个子,鸭舌帽压得很低,鸭舌下面的贼眉鼠眼,在村子里溜来溜去。这里是羊村,当然有羊村的待客之道,每一扇敞开的门,迎向春风,迎向春雨,迎向每一个静或不静的黑夜。 落叶萧萧里,羊村最老的长者,风中的山羊胡子在北风中轻轻一飘,礼节地高个子迎进自家的院门。羊七爷,放了一辈子的羊,有羊村最干净的栅栏,有羊村最多的羊,这让鸭舌帽有些诧异。但七爷说了,我是村里最老的棺材瓤子,羊就是我的女人,我的儿女,我一生最大的惦记。可是人老了要这么些羊干什么呢?你看,墙根下那只苍老的土狗,你看村子里最高大的头羊,你看头羊的那些嫔妃,毛色多么光滑。说完,羊七爷躺在羊绒的躺椅上,半眯着眼睛。高个子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羊七爷的院子。风一样,消失在吸纳暗影的夜色。 门,竟然没有上锁。故技重施的高个子和矮个子,把三轮车停在外省的地界上,像两只狡猾的狐狸,又一次溜进羊村。目标,当然是羊七爷家。狗,只叫了一两声,便吞下一枚蜡丸;依旧匍匐在墙根下。高个子情不自禁地在羊栅里摸着一只母山羊光滑的皮毛,柔顺,而温暖,绝对有女人肌肤一般的质地。他有些不舍,让锋利的铁钎,深深刺破羊柔软的咽喉;他又不能,失去一个做贼的基本常识,心软做不成大事。夜色依旧太深,远处传来别的村落的鸡鸣狗叫,让高个子自以为是自家的鸡自家的狗自家的女人,在喊自己回家。可自己家哪有羊村的光景呢?每个人不是红着眼,就是虎着脸,好像上辈子就欠人几吊钱,这辈子仍未忘记。东邻西舍,你我互不搭讪,日子水火不容。羊村啊,哪怕来生托世成一只温顺的羊,也要安营扎寨在羊村,过波澜不兴的光阴。 那只看似麻醉的土狗,忽然凌空跃起;羊七爷家破旧的木板门,砰然打开。土墙外,火把骤然点亮夜空。呐喊声,像汹涌的潮水,在羊七爷家小小的院落里起伏。高个子的贼,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腿肚子发软。想逃,却始终拔不动一双脚。 柔和的灯光,像羊的眼神,照在高个子蜡白的脸皮上;矮个子,早被五花大绑,拴在门外的树桩上。羊七爷,拈着山羊胡子,吐一口旱烟,说一句话。 贼娃子,踩点踩的隐蔽,但是不太高明,墙上画圈不是家里人多,就是羊少。对不? 墙上画叉的就是家里养着狗,丢了蜡丸就可以下手。是不是? 墙上水样波纹的,就是可以放心大胆的干,这家羊多多,不是孤儿寡母,就是老弱病残。是不是? 羊七爷说着,指着自家墙上的两道水波。一口痰精准地吐在高个子脸上,精瘦的手掌,掴在矮个子脸上。
我们羊村都是姓羊的人。羊七爷关上门,任凭羊村的人,怎样处置两个一高一矮的贼娃子。羊村的夜里,依然是羊们轻柔的呼吸,混杂着野草的气息,小河水的气息,在四处弥漫。我打开一扇风中的柴门,走进去,和羊们一起,在夜色中,细数漫天的星光。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5-27 13:0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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