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2年第11期|朱朝敏:遇到花,我会停下来
桃店的田野是起伏绵延的小丘陵,站于某处洼地,放眼看去,绵延的丘陵多少具有莽苍风貌。丘陵上站有绿油油的丛林,它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分堆站着,似乎是绿色的岗哨,驻扎……
七月桃店
桃店的田野是起伏绵延的小丘陵,站于某处洼地,放眼看去,绵延的丘陵多少具有莽苍风貌。丘陵上站有绿油油的丛林,它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分堆站着,似乎是绿色的岗哨,驻扎在丘陵上。丛林间隙全是清亮的水塘和格子般齐整的秧田。而大小堰塘依傍了起伏的土地失去了规则,如同破碎了摊在地面的镜子,镜子里映照出被剪辑的树木、秧谷和天空图像,虽然繁复、零碎,但却被绿色统一。
阴凉岑寂的气息在空气中氤氲浮荡。
七月中旬的桃店与外面的炎热火爆分割开来。
“咕,咕咕……”布谷鸟在叫,似乎水温上升快要沸腾的预警,提示农忙季节到来。“啾啾啾”的声音是水田里的斑鸠在欢快吟唱。“叽啾儿”……心宽体胖的竹鸡也向同伴发出了召唤。
而清泠绵长的“叽叽叽”声,是树杪林梢上的黄鹂鸟,还有轻俏的画眉也不甘罢休地吟诵心声,欢快的百灵鸟一边振翅一边“喈喈”地发表高见。它们终归灵秀,清越的吟唱和诉说,奈何不了浑厚高亢的“咕咕啾啾”声响。
布谷和斑鸠,几乎是七月的丘陵山野上的鸟王。
那么多。尤其是斑鸠,秧田上成双成对飞着,摆实的爱情鸟,当地人称呼秧鸡子。它们乌泱乌泱地,聚拢在秧田和丛林里,却不幸地落入人手。一个被捕捉,落单的另一个痴情地在原地找寻,傻乎乎地左右盘旋,捕捉人偶尔透出网兜里的秧鸡,找寻的另一个飞蛾扑火般飞进网兜里去。于是,一双一双的秧鸡被装进大袋子里,然后放血褪毛烹饪,成为餐桌上的佳肴。这是残忍的,然而,七月时的桃店,风水甚佳,秧鸡子那么多,它们成双结对地站立或飞翔,总归被一些好吃佬逮住,这是它们的命运。
除了秧鸡子,水塘上较多的还有白色的水鸟。这些水鸟没有白鹤高大的身架,却也具备了白鹤的外形,是缩小了尺寸的小白鹤。当地人称呼它们白鹤子——似乎,它们是正规白鹤的子民。
白鹤子拥有洁白无瑕的羽毛,还拥有一对大而舒展的翅膀。它们便从庸常的鸟雀脱颖而出。白鹤子高雅而机灵,伫立于秧田当中,低头沉思一番,再迈开细长的腿子踱步,秧田中央有积水,却不拉低白鹤子儒雅风度一分。它们再次驻足,伸长了尖细的嘴壳子捉虫子吃,吃一口抬起脑袋张望一下,再接着吃。也不贪心,就那么几下,就填饱了肚皮,然后继续沉思。
风声起,白鹤子被惊动,提起双脚,扇开白翅飞起,翅膀从水面斜插而过,飞到空中,尖利的眼神扫描周围,发现并无异常,又降低了身体重心而抖落水面。落水的刹那,身体上下摇摆,有零星的水滴带起来,简直是以飘摇于江湖而怡然自乐。
池塘多,但面积都不大,沿着公路铺开。一些小池塘后面均是大面积的水塘,还有一两个发展为水库。奇怪的是,沿公路的池塘都长满了荷叶。也不奇怪,桃店的荷叶大都集合在公路两旁的池塘里,是因为公路边的池塘面积小,积水也不多,全靠雨水而成形,难以发挥池塘的用处,也就闲了下来,同时也清静下来。这样的水塘在岁月更迭中一般都会死去直至消失,然而桃店雨水多,春雨、夏雨、秋雨还有冬雨,雨水常年不绝,如期而至,丰沛的雨水养育了池塘,哪怕再小,池塘的本色也不改,甚至也无流落为沟渠洼地境地的点滴迹象。如此池塘,到了夏天,自是荷塘风韵。
荷花刚含苞欲放,颜色一律雪白。白莲花高擎玉盘,在青碧的荷叶上绽放正大仙容,令人眼睛一亮,并传递一股清雅气息,沁人心脾。荷塘外的生灵,再浮躁,也会得到静谧气息的慰藉。白莲似比红莲花害羞、腼腆,是内心安宁而自信的女子,温婉不失雅致。一处池塘绽放了两朵白莲花,都是半开半合的模样,羞羞答答,欲说还休。还有两三个打了花苞,是涉世未深的豆蔻少女,她们被宽阔的荷叶遮掩在缝隙里,又忍不住好奇探出了脑袋。
我尝试几次,打算拍摄白莲。前后左右调试镜头,哪怕那些绽放的白莲,镜头里的花朵总是隐约,含蓄,根本让我无法捕捉它的清晰面目。我想了想,白莲也许拒绝安放在固定的镜头而已,我唯有遵从白莲的意愿,放弃了拍照。
桃店的栀子花,由于环境的缘故,延迟了近两个月绽放,这也道出桃店这个地方的世外桃源景象。气温低于外界三到五度,无喧嚣音色,幽静若处子。高坡上,一排栀子树挑满了花朵。微风吹拂,清雅的香味扑鼻而来。栀子花绽放一般在五月,五月一结束就香消玉陨,难觅踪影。谁晓得,酷热的七月中旬,桃店的栀子花正值花期。清香在时间中延宕,令人动容。那花瓣细长了些,单薄了些,没有五月栀子花瓣的丰腴,颜色却是不着一点杂色的白云般的白,泡沫似的白,近于无的白。白色的水流在空气中一波一波地漫来,泼溅身上,令人深思且为之激灵,虚空中的清香却真实地告知,栀子花在开放,清香正当时。不由定睛再瞧,看哈,黄色花蕊里还含着清晨的露水,纯净清澈的露水,水晶似的晃了下眼睛,又锐利地扎了下思维。
清静霎时神启般降临。
自由的灵魂在无声地吟唱,正是那些绽放的白花。它们全都是低姿态,微微朝枝叶里低头。枝叶间,青碧色的蓓蕾有的微微透露出白色,有的是青碧中岔处雪白。此际尽管酷热,太阳火球般挂在天幕,蓓蕾却珍视自己的能量,时刻准备着用露水般的身体去和骄阳和解。骄阳傲娇,毫不理会,而蓓蕾也不泄气,它胜券在握,努力地将蓓蕾脱胎换骨——这是肯定的,后天,还是大后天吧,这些脱胎于青碧色和纯净露水的蓓蕾,将会在风中一瓣一瓣地打开。
绽放如此缓慢而安静,枯萎也是。
栀子树的枝头,我看见包裹栀子花的绿叶遗骸,依然绿意盎然,但触手就掉。看来,这些花树不见得全都在七月开放,也有六月花事,说不准五月也有。附近一个村妇正俯身于水池边洗菜,哗哗的自来水瀑布似的溅出清凉的水花,袖口和脸颊落有些许水花。而笃定却要她不躲闪不避让。她却惊讶我的问话——栀子花从六月开到七月底啊,有什么错?
村妇说的是桃店的栀子花。花开荼蘼,从六月绵延到七月底,一直就这样开放,能有什么错误?她略微急躁的语气,表明她在为我不懂事的询问恼怒,不,她在为栀子花的花期而辩解质问。
我告诉村妇:外面的栀子花一般都在五月开放,就一个月的花期,也就是说,一个多月前,栀子花全都凋谢,而这里竟然还在打苞、开花,真是奇迹。
村妇直起腰身,关闭水龙头。侧脸,朝我瘪嘴。奇迹是个啥呀,我打小就这样看栀子花从六月开到七月,噢,还有几回,这里栀子花在八月了还在开花咧,它们愿意这样开就开吧,多好。
我在心里附和她的话。是啊,多好。
脑海却无端浮现诸多思绪。清雅的香味穿越了时令的界限,不能不说是一种恩赐。但谁晓得这些恩赐的秘密?村妇看我对着山坡出神,“哧”地一笑,鼓励我,你这样喜欢,就摘下一些带回家,放房间可香咧,或者放蚊帐里,可以驱逐夜蚊子。
我摇头。村妇哦声,表示不解,但热情的本色下,嘴巴不能停下,一个劲地大方撺掇,摘几朵带回家,你不喜欢它吗?
很喜欢,我老实地答道。但我终究没有伸手,尽管我说不出什么理由。
靠近池塘边有棵柿子树,是那些挂在枝条上青涩的柿果招惹了我眼睛。举着手机想拍下这些果子时,我看见了青果子上若有若无的白霜,盐沫似的,又如积雪,反射天光。隔远看,高大的柿子树仿佛一棵简约版的圣诞树。
水塘边是一片芦苇丛。七月中旬的芦苇已过了茂盛期,正走向枯黄,以前密集的芦苇林稀疏了,却更添风骨。青黄色的芦秆和枝叶,站在湿淋淋的水边,站出了清晰的水墨画景象。芦苇丛里跳出灰色的野鸭子,不明方向地扑棱几下,一头扎进水里,不见了踪影。
我收回目光,继续打量这棵亭亭玉立的柿子树。树干粗壮而高俊,枝叶婆娑,撑起翠碧色的华盖,看来,它有些年头了。它伸展开去的枝条几乎担当起一棵果树的责任,七月挂果,金秋收获。枝头因为挂满拳头般大小的果子,故而拉低华盖的重心,却又因为主干的端直和坚韧,越发显示出葳蕤繁茂景致。
依照这里花朵开放的速度,估计柿子成熟要在十一月。五六个月的生长、成熟,吸收足够的阳光和雨水,虽然时间漫长了,却提升了果实的格调。
时光到了桃店真是放慢了脚步,日子兀地绵长起来,而绵长缓慢的日子,树木、花朵、芦苇、田地和人,看上去都那么心平气和。这也是上天的恩赐。
高高的山包上有排列成一字的芦苇。旱地芦苇少了水中芦苇的清凉感,却自有沧桑味。它们已经早早地褪下青碧,枯黄缠身,而芦苇尖上均在扬花。芦花沉重,带动了整个枝干,伴随浩荡的田野风摇来荡去。但是它们如此心齐,一起朝地势低矮的方向倒去。灰白的颜色无端地在宽阔的大地描画出苍凉的一笔。
朋友带我去原野上的丛林捡拾菌子。白色的小菌子稍稍用力,就碎成了水。红色的松菌,倒是比较结实,个头矮小,隐藏较深。它们都是无毒的能够熬汤的菜肴,而且营养丰富。松树根下,尤其是歪倒在地上的树干下,很容易能挖到食用菌子。昨天刚刚飘了小雨,想必这些喜阴爱湿的菌子都是新生儿,是一场雨水的伟大诗篇。
中午,我们到朋友家做客,朋友母亲用这些菌子熬土鸡汤,味道鲜美甘冽。我接连喝了两大碗鸡汤,顿时,脸庞抹了胭脂般浮腾一层红晕。
回家前,我们看到已经开始成熟的稻谷。黄色的谷穗还没有完全饱满,却已具备了深沉的品质,集合山坳里,听从时间之神的指令,齐整地匍匐身体。一阵风来,在山坳里拂来荡去,发出夸张的“哗哗”声,间或,它们与高大成片的乔木相撞发出“嚓嚓”声。这就是山风了,山风落地,而风中的谷穗并未被其气势吓倒,也只是瞬间抬头,又整齐地垂下头颅,然后归于静默。
稻谷还在成熟中,距离沉甸甸尚有距离,却如此……很快,我释然,它们弯腰低头,仅仅只是想依赖土地,毕竟,每一季粮食只是土地的一次恩赐而已。
老 了
老了。
横店人微微蹲下身子,用手托起瓜架下的一根黄瓜说道。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马上反应过来:他指的东西竟然是菜园里的黄瓜。黄瓜……老了,被断开的句子,多少给人带来突兀感,而突兀下的心理却是讶异和好奇。
嗬,七月的黄瓜,盛夏中的黄瓜。敦实圆滑的胖身体,橙色,垂直地挂在站架下。站架上的藤蔓和叶片遭受了大火炙烤似的,已是形容枯槁。尤其藤蔓,老绿多刺,毛躁躁地,它耗干了水分虬结成麻绳样,无端就戳疼了眼球。
果真是老了。老了就是成熟了,瓜熟蒂落的意思。
印象里,成熟的黄瓜要么白色,蒙了白霜一样。要么是土黄色,走近大地的颜色。而这横店的黄瓜却是橙色,在七月的阳光中闪着金箔似的光亮。
真还与众不同。
老了的潜台词有腐朽没落的嫌疑,我担心地询问,这老了的黄瓜除了好看,也没有多大用处了吧?
横店人仰起脖子,豁开嘴巴哈哈大笑,粗嗓大声的笑声,马上惊动了瓜架子后面的人。谁呢?一个妇女从屋里快步走出,又快速走近我们,递来惊奇的目光,再顺我们的眼神看她的黄瓜架子。
横店人丝毫不顾我的窘迫,吸了一大口香烟,指着橙色黄瓜对妇女问道,你这黄瓜还有什么用处?
妇女拍手——哎哟,你没看我这瓜都老了?老了好,炖骨头吃,炖膳鱼吃,那是没得说的香和营养,还有哦,它肚腹大水分足,里面睡的都是胖崽子。
话音刚落,两人豁开嘴巴哈哈大笑,同样的粗嗓大声,不一致的声音里却有了错落,仿佛彼此应和。我也笑了,当然我明白,妇女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老了的橙色黄瓜适宜做种。
我脸上漾起的笑容有些浮夸,妇女或许认为——我把她看成了见多识广的人,她的脸庞飞起了胭脂般的红晕。我突然问道,刚才,我在你对面的院子里看见了一种植物,叶子肥大,上面脉络很粗糙,但它开出的花朵却真是有意思。
妇女“噢噢”了两声,问我,怎么有意思法?
我描述说,那花有碗口,不,简直有盘子大,这大盘子的花由很多小花缀合。
妇女问我,什么颜色?
树上开的花颜色不一致,居然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绿色,另一种是紫色。那花拥挤成一个大盘子,还开两个颜色。单说绿色的花朵就少见。
妇女口中只说,怪,怪,我跟你去看。
我们走进了妇女对门的一个院子,拐弯到一棵大樟树旁,就看见了大若盘子的花朵。妇女歪头看了遍,不好意思笑了,扭头问旁边的横店男人,你可知这是什么花?
绣球花吧。横店男人也呵呵笑着应答,马上又摇头,怎么会开出比盘子还要大的绿色花?
这么多年,还不知道我们这里有这花,有意思哦。他们一前一后重复这句话。
咋又开出绿色花呢?妇女以思索的神情喃喃自语道。
就是,绿花——起码我头次见到,还那么大,不过,它倒是开在我们这里,我们以前都没有……男人抬起右手,五指岔开并弯曲,挠向脑袋。
你们看熟了。我接口道。又指着樟树旁的一棵石榴树说,喏,还有——你们横店的石榴树都长成乔木了,瞧,开出的花都不是红色的,是白色的。
妇女和男人都仰起脖子看。石榴正绽放着素色的小花,很内敛地在花房里折叠花瓣,鸽蛋般的果子上面总有些褶皱和伤痕。妇女喃喃自语,真是石榴,我也不清楚它怎么是白花。
轮到我哈哈大笑了。我说吧,是你们看熟了,一看熟,人就懒得在意细节了,管它什么颜色,反正开它们自个的花就对了。
妇女拍掌,哈哈大笑,咧开的嘴唇快要触到耳根。就是就是,开它们自己的花,哪管谁谁认识不认识。
我跟着感慨:你们横店还真是好地方,就是普通的植物也给人出其不意的表现。
妇女不甘示弱,笑声及时跟上,哈,老了,老了。
我在路上揣摩,她最后说的“老了”是什么意思。
鳝鱼卷在盘子里
七月中旬,正是早稻成熟的日子。横店人把手搭在额头上成了凉棚,朝着高低起伏的秧田看去,收割的日子就一天天近了。
一个在五峰高山上的朋友要求,稻谷成熟时,帮我拍一些稻浪翻涌的景象。我当时自告奋勇地邀请她来我这里看金黄稻谷,并用语言描述脑海里闪现的大风起兮、稻浪翩跹的一望无际的风景,我还告诉朋友,七月收早稻,十月和十一月收中稻和晚稻。
作为平原人,不陌生稻谷,却也非十分熟悉。走进七月中旬的横店,还是为之一怔。太阳硕大,正值盛年,火力威猛,朝大地喷洒金灿灿的热光。质地坚韧的秧谷齐刷刷地站在高低起伏的田地上,它们周身披挂金黄,在正午燃烧出火把。偶尔有风从树林里吹来,分摊在稻田里,却被那些燃烧的小火把而吞没,即便没有吞没,也被它们改版,修改出一阵热浪,氤氲在田地。稻谷一棵一棵,却静谧无语,没有一点胡思乱想。如果金黄的稻谷集合成七月的海洋,而海洋却是风平浪静,哪怕海风呼啸,人的肉眼却无法看见浪花掀起。我拿出手机,调出相机功能,拍下几组照片给友人发去。友人回复,有气势,但与我心中谷浪翻滚到天涯的景象有距离。
是啊,山坳里的稻田,还是早稻田只有这么小的面积。
我解释,这是早稻田,种植的面积不大,庄稼人喜欢种植中晚稻,因为中晚稻口感好,质地上乘。解释完,又热情地邀请友人十一月能够抽出时间来横店看稻浪翻涌。
友人说,其实那些照片挺美,它们终究是稻谷,正在成熟,那么灿烂,让人临屏就闻到了粮食香味,不搅扰了,你继续享受它们的魅力去。
所言极是,它们令我享受。错落的秧田分成两块。一块是马上等待收割的早稻,一块是已在扬花的中稻。收了早稻才能种植晚稻,灌水、整田、施肥、赶耖、插秧……横店人手搭凉棚,眼神四处扫射,嘴巴却在有条不紊地安排中晚稻。
我问,还要多少天可以收割稻谷了?
我问了一次又一次。一星期、三五天,再到明后天……答案不同,缘于稻谷生长地的细微差别,每块地方,我都会发出关于收割时间的询问。
这片山坳地,平整阔豁,还向阳,稻谷成熟得好。故而,横店人响亮地回答“明天就收割”,我不由地舒了一口气。明后天,毫无疑问有明晃晃的大太阳,收割迟不了,收割后是暴晒,再脱壳。
颗粒归仓并非易事。
秧田夜晚也静不了。此际的秧田,水温高,泥土松散,正是蛇、鳝鱼、泥蛙、龙虾、乌龟等水生动物的活跃期。也是横店人挣外快的好时候。
打着手电筒在水田里放壕子(一种竹篾制成的大小不一的捕捉工具,大的用来捕捉螃蟹、乌龟、虾子,小的用来捕捉鳝鱼)的横店人比比皆是。他们在夜晚都装扮成电影里的水电工形象,长袖衣服,雨鞋,腰间别有网兜和竹篓,而额头上却绑有手电筒。手里的工具五花八门,铲子、火钳、挖锄、舀子等。说来,横店人夜晚出工捕捉秧田里的水生动物,正是为了满足口福者。这些野生的淡水动物味道纯正,没有受到丝毫污染,成为横店人自己餐桌上的待客主菜,没有客人,横店人用大木桶把它们养殖起来,找个空闲时间,大清早提到公路边卖去,价格自然比菜市场要便宜一半。
黄昏时,我磨蹭着向一个老伯要了一提篓小鳝鱼,个头都是筷子般长短。
老伯随手把捉到的螃蟹也送我,说明天割稻谷,没有时间来处理这些家伙,螃蟹拿回家也是捣碎了喂猪吃。我用方便袋装好小鳝鱼,转身,还老伯提篓,随口说道,收割稻谷挺辛苦的,老人家多弄些好菜犒劳身体。
老伯提起脚边另一个提篓,回答,有的有的,这东西我想吃就捉,方便得很。
那些小鳝鱼能做出何等佳肴?
盘鳝。这是我家乡的水稻区人自己发明的菜肴。我不妨耐心地叙述这道特殊的菜系,先将鳝鱼清洗沥水,然后放进冷锅里,再淋菜油。菜油以菜籽油为佳,鲜香的菜籽油味能压住山芋的土腥味。接着扣上锅盖,拧开煤气灶大火烧锅。一两分钟后,锅里的冷油烧开,发出噼噼啪啪的油炸声,而鳝鱼在里面盘成蜗牛状。一如鞭炮的轰轰烈烈声响终于轻弱并消停,揭开锅盖,继续干煸小鳝鱼,直至鳝鱼表皮爆起金黄的表皮,再放佐料姜丝丝、蒜泥、青花椒和红色辣椒,淋上黄酒,再加酱油和醋,不停地翻炒。红绿黑黄颜色,五彩缤纷,甚是夺目,而味道辛辣,就着清凉啤酒,绝对是一盘要人大快朵颐的好菜。
我花费好多年才学会做这道菜,悟出其中诀窍。全在细节,比如,先放冷油,再放鳝鱼燃火干煸,等着鳝鱼盘曲身子时,放青花椒,再慢慢放其他作料,味道更足。放盐也有学问,和着冷油一起放,容易把颜色弄坏,在放青花椒前放盐容易压了花椒味道。我慢慢尝试,撒了花椒后放姜蒜前,这个时段加盐比较合适。
临走时,热心的老伯要我去他家园子里割些韭菜带回家。他告诉我,除了盘鳝,还有一个吃鳝鱼的方法,就是把鳝鱼剖肚切成小块,用红辣椒炒,再加上韭菜,品相好,而且味道也佳。
回家路上,心里反刍似的回味起黄瓜、木绣球(后来我上网查到那株开花如大盘子的植株是比较名贵的植物品种,名叫木绣球)、白石榴、稻谷、鳝鱼。它们活生生地浮现我脑海里,令我愉悦。
不好意思的是,我喜欢这些地方,甚至这些地方的粮食,竟然都是从满足了自己的嗅觉、味觉和视觉而出发的,说到底,都是欲望下的满足。很快,我又原谅了自己,但丁在《神曲》里有这样的话——我向前走,遇到花,我停了下来……
遇到花,遇到粮食,遇到愉悦……这是神的恩赐,我唯有上前领受。
朱朝敏,出生于湖北百里洲,出版作品集《百里洲纪事》《黑狗曾来过》,有作品被推介到国外,译为英文、韩文和西班牙文。现为湖北省签约专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