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人家古生记
2020-09-24抒情散文张卫平
一、序古生村,系隶属于大理市湾桥镇的一个典型白族村落,距苍山约10里,毗邻洱海,可谓在水一方。古生,白语为“gong he”,即救生之意,是大理坝子中较为集中的放生之地,并因传说而形成固定的节日。因语言的变化,遂演衍成“古生”,为这个居于洱
一、序
古生村,系隶属于大理市湾桥镇的一个典型白族村落,距苍山约10里,毗邻洱海,可谓在水一方。古生,白语为“gong he”,即救生之意,是大理坝子中较为集中的放生之地,并因传说而形成固定的节日。因语言的变化,遂演衍成“古生”,为这个居于洱水之畔的村落平添了些许的古意与诗意。
旧时,洱海美丽的景致分为九曲、四岛、三洲,古生村所坐落的海滩,即为三洲之一的鸳鸯洲。因其滩上多有鸳鸯栖息故也。垂柳蒹葭,芳草依依,良鸟啾鸣,鱼跃水岸,鸳鸯洲上的古生村,让人想到《诗经》。
位于洱海西岸中部的古生村,有古木、古戏台、古寺、古桥,而这一切,皆应生于村落之后,古生之古,可想而知。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徜徉于白墙青瓦的宁静祥和中,浸没于古生村。从一个薄薄的剖面开始,我尝试着,走进了古生的纵深。
是为古生记。
二、记
苍洱之间,阡陌纵横,作物在四季的轮回中铺写着一幅幅相同却又细微变化的图画。有时它与山水一道清虚写意,宁静祥和;有时却又在某个节点上浓墨重彩,天地欢娱。在这些画意之上,在袅袅而不绝如缕的炊烟之下,是星落棋布的村庄。它们古老着,并在翠绿为基调的五彩缤纷中焕发出勃勃生气与丝丝新意。
我想,在苍洱间无数如此的村庄中,古生,无疑是其中最值得描述的一个。因其名字,就已经让我们对其生发出无尽的想像了。
来到古生,已经是冬季。仰望苍山,黛色愈浓;近眺洱海,却平如银镜。我知道,如此的季节,在更多的地方,已是无比的枯索,而这里,在从公路引入古生的叉道两旁的田野,却已被刚刚伸展出来的密密蚕豆苗铺满,厚而柔软的绿意被高原明媚的阳光调和得分外地美丽而喜人。越过这一片田野,临近洱海之水,就会走进古生,一个典型的白族村落。自南往北,古生基本处于苍山洱海纵向的中部,越过已经明晰的古生村那些密密地聚合着的白墙青瓦,并掠过鳞光闪闪的湖水,可见对岸水天相接处的海东之上,朵朵白云缓缓流动。在此前瞻后望,苍洱美景尽揽,于是心胸不由得开阔而轻松。
沿着一条白墙上写满诗文或画有山水花鸟的村中道路,未及走到尽头,一株硕大而古朴岸然的大青树就填满了我的双眼,嶙峋粗砺的树皮、紧实高大的主干、繁茂蓬勃的枝叶,将漫长的时光堆积,并将如此的时光下那种独特而别致生活的丰富、美好,以及无法逃逸的艰难与沧桑都抽象而又具象并近乎突兀地展现给了我。一株古树,总是意味无穷的,更何况在古树的庇佑之下的村庄,肯定要比这棵古树还要古老――当一个村庄已经生根的时候,作为这个村庄风景的大青树,才会有被种植、浇灌、发芽与生长的理由。
但无论如何,因为这棵所传说已经300多年、并深入他们记忆深处的古树,我已找到了这个同样古老的村庄的中心。从他们虔诚、谨慎而又充满担心与希冀地栽种下那株微弱的大青树苗的那年起,一个村庄真的已经生根了,以此为原点,村庄像身旁蓄积起来的海水,在时光的隧道中,不断地向四周漫延,并将所有的辛勤劳作蚀刻在被美丽风景映照着的土地上,一个民族以及一种生活方式下的文化也不断在炊烟点燃的日子和时光斑驳的庭院中生发、浸润和醇化,并与无法更改的由山水花鸟具象表达的信仰一道,形成了一个沉寂而又不可泯灭的自在与自足的空间。
大青树树荫所及之处,因树的古老而不再扩张,并形成了古生村的中心广场。这里,四处的民舍合围,高处明丽的阳光毫不吝啬与迟疑地注入其中。风不再流动,已是无比地微小了,甚至慢过了正不停地经年从苍山上淌下,此刻正穿过村庄的溪水。一切显得如此地温软、安宁与和谐,从我身边走过的人们,越过他们无比熟悉的地方,或者沉静、或者向我发出无声的微笑。我想,我正处于古生的中心,并已触摸到了它的绵绵不绝的心跳。如此的心跳,是溪水流动的声音,是春天隐隐的雷声,是某个节日社戏的声音,是田野中作物生长拔节的声音……
广场东侧,一座同样古老的戏台在阳光的映射下,显出它庄重、坚实的轮廓。像所有的村庄一样,上午的古生是安静的,安静得甚至可以听见在村子的东面,洱海水浪击打岸边的声音。因此在逆光中以轮廓呈现的古戏台就越发地像一位沉默而包容的老人――它是充满情节的,但那些曾经荡气回肠或是气壮山河的故事如今已不再上演。正如一位老人是一位智者,而智者,常常也是一位沉默寡言者。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
我趋前上去,临近这位形容已经斑驳的老者。那些作为装饰而描抹上去的山水花鸟,像古卷一样失色泛黄,就是戏台前端的石雕,也因时光、风雨和那么多的曾经欢娱但已逝去者的摸挲而光滑。我抑止住上台去模拟地走上几个方步的冲动,我知道,在一个快速变化以及实利得失去信仰的时代,已无真正的戏剧可言,戏剧与人生已经含混。我们早已经摒除了那些古老的戏剧,只是戏剧化地生活着,每天在紧张的生活中粉墨登场,而将传统生活曾经的诗意嗤之以鼻。而我正触摸着的古戏台,在逆光下端正的轮廓以及戏台上幽暗光线下的空间,却像一座沉浑的铜钟撞击着我,让我找到曾经的乡村和它朴实与自足的生活仪式是我们不绝的记忆。是的,在这个小小的戏台之上,曾经锣鼓喧天、丝竹噫呀、长袖善舞。典雅的京剧、滇剧,以及乡音浓浓的大本曲,在一个个关节一样的时令或红白喜事中调剂着一代代父老乡亲的情绪。台下或是欢呼雀跃、或是老泪纵横,每个人在一出戏的高潮时,都已成为丝弦紧绷颤抖的龙头三弦。而世俗凡常的日子,就这样在一个个高潮的跌宕后,平静地流进了身边的洱海,汇合进一个民族永远也不干涸的母体中。
仿佛一声巨大的锣响,一出戏已经结束,而我从一个悠长的梦中惊醒,从清同治六年(1867年)古戏台建成后就一直上演的那出名叫《古生记》的唱本中脱身出来,陡然转身,发现在来路上,一座水晶宫寂然地静居于古戏台的正面,古老的大青树仿佛是它们之间的对称点,形成了强烈的象征意味。对称的水晶宫与古戏台一线,恰好形成了古生村的中轴线,而水晶宫,正是在白族村落中具有最核心的文化象征和最大凝聚的、庇佑一村的神祉的供奉地:本主庙。
相对于古生村其它古建筑的精致与繁复,水晶宫却平实如民房:一进、两层、木结构,在静寂的村落中凡常地坐着。只是当我推开门,在呀然一声门轴的转动后,随着阳光一起滆入明灭的光线时,一抬头,只见主神位上供奉的那尊神,武将装饰,威严而不失端正,手持七级浮屠舍利塔,竟然是鼎鼎大名的托塔天王李靖。没想到上界的四大天王之一的多闻天王,竟然也会降临这个小小的渔村。
在大理最为普遍的民间信仰本主崇拜,是在远古民族甚至部族时期的拜物遗存的基础上,融合后来的佛教、道教以及儒教等多种因素而形成的具有大理白族特色的民间信仰。其最大的特点,几乎是一村一崇拜,而且供奉的对象遍及天地万物,它们可以是圣人,是武将,是智者,是神,是王,甚至是一只神兽,一棵神树,或是一块在村头的荒草间的奇石……万物有灵的远古痕迹非常明显。作为具有多神教特色的庇护一方的神灵,在神奇的自然中构成四季常在的各个村庄的圣旨。他们无处不在,也无处不是传奇与教谕。在这里,人神同乐,每一个本主节,就是一方的狂欢节。神在此不再像别处那样高高在上,而往往是被香火熏黄的一位长者甚至是一位戏曲中的角色,因此,在节日轮回的漫长的日子里,这位奇妙的长者,必须在时光的过渡中静修,以一位村中普通居民的身份仰望日落日出、承接阴晴圆缺,有如我此刻看到天王在庙中的清静与肃立。只是大理的百二山河,每个村落都有自己的本主神祉,于是,苍洱之间,一年到头,几乎每天都可见到村庄们在迎送本主,人神同欢,山水同乐,天地共娱,络绎不绝。
托塔天王,本为佛教中的北方多闻天王,梵名毗沙门,为佛教的护法天神和赐福天神,管领罗刹﹑夜叉,掌擎舍利塔,故俗称托塔天王。天王中国化后,就逐渐成为了我们大家都耳熟能详的哪吒的父亲陈塘关守将李靖。李靖,历史上确有其人。他是陕西人,是唐初名将,唐太宗时任兵部尚书,因为他战功显赫,故死后封为“卫国公”,又因死后经常显灵,为百姓救危解厄,百姓为其建庙供奉,于是到晚唐时候,李靖渐渐被神化了。只是如何成为古生的本主,只能从文化的衍传和交融中才能找到答案了。
出来,询问一位在阳光下闲适的村中长者,才知:相传,村中人为求清吉平安,拜托神灵保佑,祖先就将传说中曾收复为害人间的玉鼠精的托塔天王李靖供奉为本村的本主,从而保佑村民出海平安、风平浪静,以及后来的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大理,是多元文化和谐共荣的土地。听了长者的说教,对此说法诚然信也。
相比作为本主庙的水晶宫而言,同处于中心广场西端并仅是一墙之隔的佛海寺,则就繁盛得多――一进两院,且雕琢甚精、供奉繁复。在典型的白族三叠水的门楼架构和细部精美雕饰的掩映下,前院供奉的是佛教除佛陀以下至尊的文殊菩萨。文殊菩萨,即文殊师利或曼殊室利,佛教四大菩萨之一,释迦牟尼佛的左胁侍菩萨,代表聪明智慧。因德才超群,居菩萨之首,故称法王子。文殊菩萨的名字意译为“妙吉祥”,意为吉祥、美观、庄严,在道教中称文殊广法天尊,是在大理除观世音菩萨外最受尊崇的大菩萨。
看着正堂上,文殊菩萨宽额大脸,慈眉善目,在缕缕香烟中施放普渡众生的祥和广大气韵。而步入后院,却并非是如一般寺庙般立为大雄宝殿供奉佛教本尊释迦牟尼佛,在此共同供奉的却是道教始祖老子和儒学之至成先圣孔子。春秋时期的两位华夏圣人,双目炯炯,俯视后人从前院的文殊师利菩萨的香火中进来匍伏跪拜,庄重中无一丝忌色。三教一处,共享烟火,白族在千年历史的演进中,兼容并包、和谐共荣的气度,在一个小小的湖畔渔村中,得到了最为具象的映证。
终于可以挣脱中心广场漫长的时光吸引和巨大的文化纠结,越过一位蹒跚在巷道中的苍老的白族阿妈,在一片垂柳的树荫下,洱海的水浪一直击打到我的脚下。清澈的湖水中,水草清晰可见。放眼望去,水天相接处,云影变幻,金色的波浪犹如巨大的鱼鳞闪烁。而在远方的水面,一只渔船正在起伏、收网,渔船上的一男一女也正在重复那些古老的动作,强烈的光晕下,仿佛是在天上荡舟。在它使我相信,这古老的古生,在这千年不涸的高原湖畔,曾应是一个渔村。它曾经历了无数的惊涛骇浪的艰险,也曾浸淫过无数渔舟唱晚下的温馨。于是,我必须将欣赏海天一色美景的目光收回,走近正在修复的湖畔的龙王庙。并找到许多人在某个特殊的日子来到古生的理由:在白族的又一个传说中,说在洱海边,佛经曾被鱼抢去,幸亏被泥鳅又抢了回来,泥鳅也就成为了虔信佛教、崇拜观音菩萨的白族人心目中的大功臣。为了感恩,他们约定不再吃泥鳅,并在农历的七月二十三日这天,为泥鳅放生。龙王庙就此修建起来了,并成为放生、祭祀洱海,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固定地方,一直沿袭了下来。古生,也就逐渐成为大理地区放生祈福最为集中的地方之一。
这只是苍山洱海间众多而又仅属于古生的美好传说中的一个。大理白族的民间传说,像苍山溪流中的石子和洱海中的波浪一样多,著名的美籍华人作家、《城南旧事》的作者韩素音女士曾说过,把大理的民间传说汇集起来,将会远远超过《一千零一夜》。
在众多的传说与时光的追溯中,我必须回到明媚的阳光下来。沿着一条汇入洱海的清亮溪流,我又重看到了巍然的苍山,并觉到了苍山与洱海不可分割的依存。这条长年不绝、且清澈喜人的溪流,就是苍山十八溪之一的阳溪,又名鸡鸣江。鸡鸣江流淌下来,灌溉着古生村旁肥美的土地,也滋养着世世代代虔诚信仰着的古生人,也才有了古生村,以及大青树、古戏台、水晶宫、佛海寺。它和苍山其余十七条溪流经年流入洱海,也才有了洱海上的渔船和湖畔的龙王庙。溪水绵绵不绝,劳作绵绵不绝,信仰绵绵不绝,世代的繁衍绵绵不绝,一个地方的美丽的风物与景致,也才会绵绵不绝。
溯着美丽透亮的阳溪而上,在古生村的北侧,一座单孔的石拱桥兀然呈现,古朴而又轻灵。这座长三丈、宽近一丈的石拱桥,始建于明代,是苍山洱海间所存不多的古桥之一。沿着这座石拱桥,古生人曾走上茶马古道,走出苍山洱海间,走向更加宽广的世界,从过去走到现在,走向未来。一座桥,作为最为敏感的触角,与民居、寺庙、戏台以及大青树一道,是一个古老村落庞大的身躯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
桥下,一位勤劳的妇人正在浣衣,动作古典而轻柔。流水带走了时光中无数个像她一样的影子,却无法将她们的信念带走。
这座古老的桥,叫凤鸣桥。
在桥上,抚摸着那些粗砺的石板,我似乎听到了凤鸣叫的声音。与苍山洱海平行的古生村,在如此的声音中,祥和而充满了生机。
突然想起,在无意的行走中发现,村的一户白族人家,正在举办婚礼。鞭炮在贴着红对联的门楼下炸响,庭院中喜气洋洋,白族八大碗摆在八仙桌上,桌子的四方坐满了客人。而在堂屋,老人们静静地喝茶、说话。他们说的可能是传说般的古生历史,也可能是因这次婚礼而生发的那个充满了希冀的未来。
又一串鞭炮在此刻响起。从方位上判断,是在大青树旁。我想,这家人,此刻定是在向本主李靖报告家中又添了新人。
这平静中清脆的响声,应是古老的古生在这个冬日明媚阳光下喜悦的生意。
如此,在伟岸的苍山下和慈祥的洱海畔,为古生记。
三、跋
何谓“古生”?以及白语的“gong he”,从何而成?
如上所述,字面解释,为“救生”的意思。但如何又作为“gong he”呢?而“gong he”,恐怕也不能单从白族语言来看。语言学家说,白族语言中,有非常多的古汉语;甚至有些人,认为白语,即为古汉语之一种,如福建之闽南话、广东之客家话、白话等等。此说,似乎有失偏颇。
网上查《汉典》,“救”在广东话中为:粤语gau3,客家话giu4。声母j向g的转变,在四川话中较为普遍,如“房间”发音为“房干”,而四川话的母体,还就是早先的广东话。而从gau、giu向gong 再向gu的转变,不难理解,亦为语音之流变。关于“生”向he的转变,倒是有点恍惚,只是在与闽南话相仿的潮州方言之中,多少有点尾音的痕迹:cên1(chheⁿ)。文化的交融与和谐,在语音的流变中,似已得充分体现。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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