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远方
时光回到二十几年前,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房子是这样的:白生生的泥巴墙,青蓝的屋顶,墙壁上四面窗子像镜子闪着光,透过玻璃,大山、流水和花草活生生的,似乎伸手便可抓到。
我……
牛铃
时光回到二十几年前,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房子是这样的:白生生的泥巴墙,青蓝的屋顶,墙壁上四面窗子像镜子闪着光,透过玻璃,大山、流水和花草活生生的,似乎伸手便可抓到。
我们的学校,名叫马鞍小学。但村里没有人家养马,我见得最多的是牛。
学校的四周都是田地,年年生机勃勃。多年后,我对那块土地的记忆仍无比清晰。春天来时,大山吐出嫩芽,昏黄的土地展露生机。山里的人,从冬的棉衣里跳出来,开始为新一年的希望耕耘。伴随着“叮当”的铃声和一声声“走”的吆喝,土地活了起来,人和牛一起演奏的春耕舞曲开始了。
牛铃铛套在牛脖子上,是一种很好听的乐器。牛慢悠悠地一摇一摆走起来,牛铃铛发出缓慢有节奏的响声,像春天的音符,飘进我们空旷而单调的内心。我们学校也有铃铛,样子和牛铃铛差不多,老师抓住手柄摇动,告知我们上课或者下课,但铃声响起来总是又急又脆,搞得我们提心吊胆的。
当大地的舞曲如火如荼进行时,属于我们的教室舞曲也翩翩上演。我们趴在窗子边,对着牛发出“哞哞”的叫声,有时也模仿犁地的人,发出“走”的吆喝声。偶有没见过世面的牛,耳朵齐刷刷竖着,一惊一乍的,听到陌生的声音,顷刻间眼睛睁得鸡蛋大,使劲往前窜,甚至狂奔起来。犁地的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拽不住,索性丢下疯牛,生气地跑到窗外大骂。这时,我们早溜回座位上,憋住心里的坏笑,一本正经地读书。
学校的老师,有几个是本地的老民师。农忙时节,他们都回去种地了。我们也就变成一群疯孩子,整个教室都由着我们撒野。现在看来,老师上课时间去种地,简直是不务正业,但那不是他们的错。很多老民师,其实是“癞蛤蟆垫桌子角”——死撑着,期待有朝一日能转为公办教师,但大多数人,把一生中最宝贵的时光献给讲台,在人生后半程下坡时,他们的粉笔变成锄头,他们的讲台变成土地。
教室
年纪渐长后,我在书上看到了城市的学校,又高大又明亮,散发着光芒。我坐在教室里,心里便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自卑。
我们学校,除了白墙青瓦看上去有种破落的高贵,其实早已破烂不堪。比如,教室朝向外的窗子,钉了两块木板保护着。木板上的一层红色洋漆,在风吹雨淋中褪去颜色,木板也在腐朽凋落,地上堆起一层泥土样的碎渣。
教室也是残破的。墙壁上的裂缝深处,依稀可见一些细小的虫蚁。有时,它们很小心地爬出来,探头探脑地张望,但很快又缩回去。它们集体出动,或是在黑夜,沿着斑驳的墙壁活动筋骨或是寻找晚餐。屋顶的杂草和青苔长得很颓废,掩不住稀疏的破洞。
那时年少,对于这些残缺并不在意。唯一困扰我们的,是遇到阴雨天气。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教室里一片泥泞,不小心滑倒,一屁股都是泥。好在教室不算小,外面的风雨再大,也总能找到一个避雨的角落。于是,教室里就出现这样的场景:七八张旧书桌横一张竖一张斜一张地摆着,像杂乱的菜市场。大家蜷缩着身体像一群毛毛虫,生怕被雨淋到。偶有调皮的孩子,趁老师不注意,把手伸得很长,去接屋顶漏下来的雨。
同样残破的,还有三尺讲台,坑坑洼洼,像摇摇欲坠的蜘蛛网。许多水泥块剥落下来,那高高翘起的棱角,谜一样地指向未知的远方。时光之漏流走了尘沙,只剩下干瘪的轮廓。
某一天,改造教室的行动轰轰烈烈地开始了。沙,在山里就能挖到,几个老师带着锄头和撮箕出发了。水泥很稀缺,要到乡上买。剩下的老师背起背篓,赶着向农户借来的几头毛驴,踏上崎岖的路,很快消失在崇山险岭中。孩子们从家里带来锄头、铲子和塑胶桶,准备大干一场。校园里充满欢声笑语,每个人脸上、衣服上沾满灰尘和砂浆,像刚钻出泥土的大虫。
两天后,我们终于把教室打整好,水泥地板看上去光溜水滑的,让人不忍心踩。还有讲台,尽管看上去像毛玻璃,有深深浅浅的划痕,但走上去,不再有深一脚、浅一脚的失重感。
告别
送走五年级的学生,山村小学完成了它的使命。我们吃顿散伙饭,然后各自天涯,各安天命。
我们小学的散伙饭,或许是因为太过艰难和寒酸,至今无法忘却。时隔多年,我还常常想起这样的场景:山里的阳光时隐时现,一群孩子在狭窄的路上疾步前行,有的扛一捆柴,有的背几棵白菜,有的拎几个鸡蛋或一块腊肉。到了学校,孩子们把所有的食材汇聚到一起。老师们送来做饭炒菜的工具,还很大方地拿出大米、花生、米线、豆腐皮。
那天的校园出乎意料安静,朗朗书声像尘封的记忆,偌大的校园只属于安静的毕业生。不远处的树林里,此起彼伏的蝉鸣是夏日里最后的欢歌。
那个午后,我们沐浴在阳光下,忙忙碌碌像一群欢欣雀跃的小鸟。时候尚早,我们就迫不及待着手准备晚餐了。一些人去水井淘米洗菜,一些人在教室里拢起柴禾,放上三脚架,开始煨腊肉。淡淡的肉香在炊烟中飘起来,萦绕在校园的上空,也回荡在我们心里。
几个老师站在教室门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有时笑逐颜开,有时满脸凝重。孩子们兴致很高,正忙着把课桌拖在一起,拼凑成几张临时饭桌。晚饭,是告别的前奏,却看不到太多离绪。年少时的告别,如柳丝轻拂水面,惊不起太多涟漪。或许在闭塞的小山村,孩子对于食物的关注,远远超过同学感情和聚散离合。
太阳悬在西天,留给大地最后一抹晚霞。我们把饭菜端上桌,菜并不丰盛,却已超出我们的预期,大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场没有酒的告别盛宴,没有彼此言欢的仪式,却把祝福默默种在心里。
远方
多年后的一个夏日,我重回那片土地,寻找我的山村小学时,它早已消失得没有一点痕迹。
我沿着地埂,漫无目的地走着。燥热的阳光刺在脸上,有一丝生疼。一个中年男人背着草向我迎面走来,他看了看我,没有说话,他看不懂我的迷茫,正如我对他的负重无法感同身受一样。擦肩而过的瞬间,我突然吐出一句话,学校怎么不见了。中年男人回过头,一脸迷惑,然后他用手指了指几百米外的楼房。后来我知道了,那是新建的小学。
我呆立着,任微风卷起的苞谷叶浪拂过我失落的脸庞。我的山村小学,它曾伴我度过年少无知的岁月。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中,它日渐枯凋,最后零落成泥。我用手触摸少年记忆残留的地方,抓回来的却是一掌虚无。
我去了新建的小学,两幢二层的楼房比肩屹立,显得很洋气。楼前是一个大院子,靠墙的一边,放着一些很好看的花盆,栽着草和花。墙外是一个修得很漂亮的篮球场,一些孩子在球场上跑跳,他们充满力量的声音撕扯山村的光阴,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年少时的呐喊。我应该高兴的,我的故土,终于有了一所像样的小学。
有时候,我也会走进一些学校看看。校园里宽敞明亮,各类体育设施一应俱全。透过窗户往教室里看,有崭新的桌椅、漂亮的黑板,有的还有电子白板。当朗朗的读书声回荡,我眼前总是浮现出山村的小学,以及我童年玩伴们笨拙的样子。
一路向前,我们在失望中创造希望,进步是看得见的,人生并不总是失落。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幸福从来只垂青奋斗的人。没有一条希望之路是不艰难的,但正是为了克服艰难所付出的努力,增强了我们生命的张力。我相信,每个人一路流淌的汗水,都将如浪花聚成磅礴力量,汇入时代的长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