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的黎族之歌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条情绪的瀑布。有生之年遇到的每一条瀑布,都很重要。它实际是一件乐器,看它,等于听它在何时何地奏出了何曲。
我过了十来天的“游牧”生活,以为……
瀑布日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条情绪的瀑布。有生之年遇到的每一条瀑布,都很重要。它实际是一件乐器,看它,等于听它在何时何地奏出了何曲。
我过了十来天的“游牧”生活,以为摸到了黎族雨林溪流的脾性,以为它与黎族人的性情一样,温和,内敛,甚至有隐遁之心。对溪流,我是骚扰它的一员。从琼中县一路走来,我如猎手,巴不得在更深的隐遁之地发现未见之物。
某天下午,我就这么闯进了陵水县的大里瀑布,没有预设的心理期许。一切流水,被茂密的树林挡着。站在路口,甚至听不见林子里有流水声。向瀑布蜿蜒靠拢的山路,上上下下,具备了消磨时光的醉意。我走到能听见水声处,隔林相闻,感觉更妙了,有去拜访一位隐士的幻觉。
路边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姐妹瀑布”。说来也怪,我没有被它牵扯丁点心念,路过通向它的栈道口时,径直向更深处的瀑布走去,仿佛知道隐遁最深者,才是能唤醒我的那件乐器。靠近写着“托南日瀑布”的牌子时,已无路可走,令我觉得,瀑布大有宣示领地的意味。
“托南日”是黎语发音,有“仙女”之意。当我手脚并用越过高高低低的一片岩石,靠近瀑布下的水潭时,似乎领会了黎族人对“仙女”瀑布的膜拜之心。面对“仙女”下凡,谁还能守得住矜持?
“仙女”身高近50米,腰身纤细迷人,身着喇叭形落地白长裙,把一个姿势摆成了千年美名。眼前的瀑布最吸引我的,是“仙女”窈窕身姿里的澎湃内心。我闭眼时,她喧响;我睁眼时,她窈窕。她的样貌和性情,会让我想到黎族的乐器哩咧。瀑布落潭时的欢快性情,与哩咧吹奏出的喜庆风格,别无二致。
站在潭边,清风阵阵,风皆来自“仙女”。虽是瀑布落潭扑出的清风,仍令人恍若被仙女之气照拂,似有了如她一样的清风劲节之标。以前从未听说她的美名,如今遭遇,她就成了我耳际一件喜庆的乐器,适合留给寂寞;也成了我眼里窈窕的仙女,气节高洁,适合留给俗日。
我戏水,走动。想绕它一圈,却办不到。青潭泻向溪流的水量,让人能掂出“仙女”的沉沉体量,毕竟她是山神的女儿,力量非人能比。看完托南日瀑布,返程路过姐妹瀑布时,我没有沿栈道走进去。我宁可留下一点遗憾,好让托南日瀑布的印象高高在上,不时能挑动我的思绪。
热带雨林的德性
尖峰岭的山岚雾气,成了我眼中的白色婚纱,它似要一世挂在山间,等着仙女前来试穿。
乘车来到热带雨林的栈道入口,我从下往上看,层层叠叠的树叶把一切掩盖得密密实实,似乎不愿让人知晓雨林的秘密。
热林所的卢春洋,却是个试图揭开雨林秘密的人。她对雨林的讲述,一开始就吸引了我。我决定跟着她,沿着上上下下的栈道,穿行鸣凤谷的雨林。以前总以为,住得拥挤的是城里人,拥挤到觉得窒息,人就会去郊外,寻求更大的天地。进入雨林不久,我似乎也有了植物的感觉,它们住得比人还拥挤,也渴望有透气之所。
热带雨林的雨量太大,雨水会冲走地表土壤里的养分,令植物置身于贫瘠的土壤,必须各显神通,各有神奇的生存之道。比如,苔藓、地衣等,等着灰尘透过树隙飘进雨林,等树皮上有了灰尘打造的“土壤”,就蓬勃附生其上。卢春洋说,有的苔藓甚至可以从空气中直接吸取养分。再比如,鸣凤谷有一棵学名叫“盘壳栎”的通天树,树龄已有千年,树高达35米,为了不在贫瘠的地表“饿死”,它拼命往上长,不仅力争露头晒到太阳,还把根扎向富含养分的土壤深处。据说,树的根系,会与树冠一样庞大。
我看见通天树,只靠着一层树皮,撑着伟岸的身躯。人甚至能走入其内,抬头望见它头顶竟开着“天窗”。看来它已具备智慧,设法摆脱了树皮内的多余“脂肪”,轻装上阵,只为比别的树高出一头,只为比别的树根深一尺。它在鸣凤谷做到了最好,像英雄一样,日日听见来人传扬它的美名。
英雄也有最后的时刻。英雄也有迥异的作为。一些死去的大树,不知自己死后已成为英雄。一场台风过后,雨林中总有大树倒下;或某棵时日已尽的大树,那薄薄一层树皮,再也撑不住它千百年的沉思,倒下成仙。这是整个雨林都珍视的时刻。倒毙之树,为树冠密布的雨林,猛然打开了一扇天窗,让阳光像仙女探身进雨林,令所有植物都激动不已。据说,一棵倒下的紫荆木或托盘青冈,能为雨林打开数百平方米的天窗。
这个让我惊讶的现象,叫林窗。倒下的树,不只引入了阳光,让雨水能浇到雨林底层,还成了最肥沃的“土壤”,让无数植物获得生机。不只真菌、腐木菌等先下其手,许多沉睡多年的种子也会被阳光唤醒,发芽生长。圆鼻巨蜥、变色树蜥等,也有了晒太阳的机会。随风飘来的孢子,被鸟衔来的种子,也会归家一般,在倒下的树上着床、生长。
林窗,让我觉得,雨林也有让人钦佩的德性。倒毙之树,以它死去的无用之用,令雨林重现生机。这等高尚,不能不让我想起海中的鲸落。它们都是以己之死,换来他者之生。
一个人的山栏稻志
在什寒村初赴长桌宴,听同桌黎族歌王唱山歌,我也尝试念黎语的音,却始终没有念准过。直到桌上出现粉色的酒,黎族人叫它biang酒,我一念就准。可能是我老吃biangbiang面,早已与这个音结缘。不胜酒力的我,靠度数低的biang酒,也能应酬几盅。它的味道接近饮料,入口才有些酒味。记得在光一村,见到一对亲家,相对而坐,席间置酒一埕,插小竹管两支共饮。
Biang酒的黎语意思是山栏酒。据说埋入地下数年才呈粉色,才算真正的山栏酒。苏轼的诗“小酒生黎法,干糟瓦盎中”等,使之名声更盛。长桌宴上给我印象深的,还有红、黄、黑三色饭,三色饭微糯滑甜,甚为可口,同桌的黎族人称它为山栏米。原来,它才是山栏酒身后的功臣。看来好喝的酒,也得来自好吃的米。
“山栏”一词,让我留意到山栏稻的耕种方式。雨林空间狭窄,若不砍出一片空地,围上围栏,则无法种此旱糯稻,所谓“燔林成灰,因灰为粪,不需牛力,以锥土而播种焉”。“山栏”不只贴切,也意在雨林空地弥足珍贵。如同黎家以牛的数量来计量财富,雨林空地的多寡,以栏的长短衡量,就算是我附会,倒也可行。
我在大安黎族剪纸艺术馆、黎苗族民族文化博物馆等处,见过刻有竹竿扎洞下种的剪纸、织有米粒纹的黎锦。剪纸对洞的夸张,黎锦对米粒的渲染,都说明扎洞种稻的重要。人类向文明进军时,始终遵循什么对生存重要,就夸张什么的原则。不知为何,我看到的是藏在剪纸、黎锦背后的艰辛。因山间平地下种不易,又是生存必需,才更显重要。
某天我在乐东县的道介村,第一次走进了山栏稻田。这里是山中盆地,地势平坦,我无法体会在雨林烧荒平地的辛苦。不过黎族人割稻的小巧捻刀,却不经意间道出了一切。若图快捷方便,捻刀肯定不如镰刀,而黎族人偏爱捻刀,必有原因。捻刀是割穗的利器,黎族人会把捻刀对付不了的稻秆,弃之不顾。我在道介村田头见到的捻刀,竹木柄已不居中,只能朝一边割,算是捻刀的退化版,不如竹木柄居中的原始捻刀,可以左右开弓,割穗更便捷。
莫以为,黎族人“顾头不顾尾”。我在琼中、五指山、保亭、陵水、乐东都走过山路,空手已觉辛苦,更别说挑担上上下下。只把穗割下,担回家,是置身雨林的上策。道介村地处盆地,种山栏稻已无山路之忧,捻刀退化,让位给能割稻秆的镰刀,也在情理之中。
据说,黎族男子常用山栏稻,与姑娘搭讪。种稻的男子若看中路过的姑娘,会故意说姑娘太瘦不好看。等姑娘怒起骂他,他会高兴地接话,一来二去靠“骂”谈上,抖出最后的包袱,说我家种的山栏稻格外养人,你如果嫁给我,包你吃得又胖又好看。山栏稻可用来搭讪,也可用来让人闭嘴。为了不让他人对自家田地说三道四,黎族人会在家门口,搭门字形的木架,横杆倒挂稻穗,意思是闭上你的乌鸦嘴。路过的人见到倒挂的稻穗,不敢吭声。
黎族人告诉我,山栏稻最初的种子是山鸽衔来的。艺术或传说值得珍视,不在它的真假,而在它渲染的东西,对部族至关重要。我以为,山栏稻不只是山田里的稻米,也是黎族人心里的圣物,可以带来喜庆,逆转命运,逢凶化吉,帮助他们在艰辛的岁月里,把每日的精力唤醒。
对黎陶“察言观色”
走进黎族山区以来,我没有遗漏对黎陶的关注。只是在各博物馆看黎陶遗物时,我无法有切身的感受,直至到昌江县和白沙县,才一了临近制陶现场的心愿。昌江保突黎陶馆制陶,采用的是泥条盘筑法,与仰韶文化的葫芦瓶、秦始皇兵马俑的泥条盘筑法,别无二致;白沙黎陶合作社制陶,采用的是泥片贴筑法,与大地湾文化的陶器制法接近。两者都比更原始的直接捏塑法跃进了一大步,算是新石器文化的遗存。
那天,保突黎陶馆的空地中央堆着木柴,上面架着十来只塑好的陶罐泥坯。随着木柴堆燃起熊熊大火,几位黎族妇女围着火堆,开始逆时针转圈,边转边唱边舞。我离她们只有数米远,她们哼唱的调子,立刻让我有撤离当代文明的感觉,仿佛一下子退入了新石器时代。她们朝火堆撒的树皮汁,据说有驱鬼的功效,可以防止它们作祟,来确保烧陶成功。
我是楚地人,小时置身楚地,对“楚人崇巫”的风气有切身体会。我以为,凡巫风盛的地方,人都受到了高山大川的惊吓,得靠巫师作法,抗拒惊吓他们的自然之力。我老家黄冈地处大别山,大山洪水早已成黄冈人的心理负担。黎族人的居住地一样有大山洪水,而能给他们助力的,自然是原始巫术。
驱鬼仪式说明,烧陶不易。烧陶一旦成功,为了提高陶器硬度,黎族妇女还会趁陶器通红,用一种植物汁淬火。据说,植物汁由黎语叫“塞柴涯”的植物,与叫“柴构仁”的植物,一起浸泡而成。淬火会在陶器上留下黑红色的圆斑或片斑,成为黎陶特有的纹样,颇似20世纪的抽象画。比如,会让我想起恩斯特的抽象画《布劳菲尔》。
大概对黎族山区各地陶罐的纹样有点着迷,又不想带走器形笨重的陶罐,我转而求其次,决定买几只窑变的陶杯带走。陶杯上窑变“变坏”的那些颜色,由与画家声气相投的烈火“画出”,恍若画出了赵无极的抽象画。窑变的陶杯将是我心中的记号,一旦某天被目光触及,会让我想起那些黎陶特有的纹样,知道它们仍活在黎族山区的一些制陶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