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乡村吃食记忆—油条
夏季天热的时候,本地需要抗旱。街上田地地势高,必须从靠近江边的泵房抽水。水抽上来经过长长的抗旱沟,流到河沟里,地势稍高一点,河沟接力,由基站抽上高台,然后向田里灌水。地势再高一些,就必须利用水泵三次抽水。每年抗旱的时候,生产队就会派人护水,防止抗旱沟被人挖破漏水,抗旱沟很长,贯穿了整个新街。
供销社在离原来老街不远的地方,用石块加固抗旱沟重新建起来的。有一段时间割资本主义尾巴,买东西只能到到供销社。老街的人越来越少,于是老街生意逐渐移到以供销社为主的新街。后来允许做小生意后,供销社生意越来越差,大部分人没办法加固抗旱沟,于是挤在供销社前面搭棚子。除了让出供销社大门,其余地方被本队做小生意的人挤满了。
家乐是一个另类,他是外村的,孤身一人。但在供销社图书店墙外,也取得了一块地方,紧邻着抗旱沟。
用竹子搭的一个大棚,横竖各四根,铁丝扎紧。人字形顶蓬,油毛毡覆盖,毡上稻草帘子,四面竹帘子围住。夏天很凉快,冬天四面透风,吹得人头皮疼。好在炸油条,炉子的火一直燃着,油滚滚直冒热气。靠在炉子边,身子倒也不太冷,只是衣服一股油腻味。
街上都叫老家乐,年近六十,个子高壮,圆脸阔鼻,眼睛有神,双手过膝,声音宏亮,步幅奇大。竹棚用帘子隔成两间,假如他在后面,有人来买油条,他从后面总是一步就跨到前面。准确的将面筷伸入油锅,捞起炸好的油条放进滤油的竹萝里。油一滴滴的滴到下面的接油罐里,差不多要满的时候,他顺手又倒进油锅里,油锅里遇到新进的冷油,咕嘟咕嘟冒泡翻滚一番,又复归于沉寂。
他炸油条一绝,个大,金黄蓬松,空心酥脆,吃起来面香油香。所以每天早上摊子前面总是围着一群人,抢着买他的油条。 他极健谈,一边和等的人家长里短,一边抓一把面粉洒在案板上,从旁边面团中扯出一段,揉搓成圆滚滚的一段,用刀切断,擀面杖压扁平,快速切成拇指粗细的条,最后剩余不成型的一小段,随手一扔,甩进盖在纱布下的面团细缝里。将两块面条一合,竹尺中间一压,两头一扯,中间纤细下垂欲断时下锅,不停的用长竹筷转动,面条在油锅里犹如吹气一般,越变越大,蓬松金黄时捞出沥油。
竹棚前两张简易的油漆麻花的桌子,围着几个板凳,上街没吃早点的人坐在那儿。一个圆筒形青花粗瓷大壶茶,几个粗瓷大碗,他不时叫人帮他添水。吃油条的人,端着一碗茶水,边吃边聊。一个人眨着眼八卦道:“你们不知道吧,昨天晚上供销社的一台电机被人偷走了。”“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另一个人听说,来了兴趣,往这个人边上靠了靠。“主任是我们一个生产队的,我早上来准备找他批一点化肥,到供销社找他,听他正在打电话报警,不信,你看一会儿公安局的人就会来”那个人言辞凿凿的说。
竹棚右边是一个抗旱沟。警察来了以后发现,有人将竹棚的竹帘子下了,从竹棚钻进去,然后沿着抗旱沟往里爬,在供销社院子库房拐上打了一个洞钻进去的。我乘警察不注意,偷偷溜进去站在门前瞄了一眼,发现靠墙一排柜子,柜子上还有几个摇摇欲坠的瓶子,其中地上还掉了几个瓶子,散乱的摆在地上。仓库的青砖被人挖了一个洞,抽出来的砖凌乱的摆在地上,警察正在照相。乡政府几个人站在边上聊天:“你说奇怪不奇怪,仓库里这么多东西,别的什么都没拿,单单就拿走一个水泵。”“哎,我听说在一个玻璃瓶上发现一个人的指纹,而且警察说肯定不是一个人做的,现在抗旱季节,水泵是一个稀缺的东西,供销社早一点卖给生产队不就没这个事情了?”“这个东西又不是饼干,一口吃的下去,他拿这东西不要拿出来用啊,拿了用什么用?”“你知道个屁,还不是主任有私心,想留给自己生产队里的人用。”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
家乐站在那儿发呆,早晨天没亮,他就挑着面粉过来,一直没注意自家竹棚被人下掉了竹帘子,帘子只是靠在那儿,并没有装上。
中午的时候,乡镇府通知生产队里每家每户去一个人到供销社大礼堂开会,而且要求在街上做生意的必须去。供销社大礼堂里,警察声色疾厉对每一个人说,这个事情已经开展调查了,基本已经知道对象,希望大家主动的检举揭发,将东西还回来既往不咎,否则严肃处理。开完会让大家回去,留下了几个人,其中就包括家乐。
人陆陆续续的放出来,可是家乐晚饭的时候还没回家,听先回来的的人说,因为在家乐家竹帘子上只有家乐的指纹,没有发现其他人的指纹,而且他早上来竹帘子被下了,也说不清楚,他的嫌疑最大。大家纷纷猜测,第二天下午家乐终于回来,两眼睛熬成了黑眼圈,象祥林嫂一样,逢人就骂:“我真是日了他八辈子祖宗,小偷一家人不得好死,那里不好走,怎么偏从我的小棚子里爬过去。”
有人就劝他:“霉运过去好运来,说不定这是一个好事情呢?”事情就在家乐的骂声,人们的劝慰声中不知不觉的过去了。时间不长的一天早晨,家乐在棚子里擀面的时候,一个妇人站在油条铺子门前看炸油条的时候,突然晕了过去。家乐慌了神。赶忙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好不容易苏醒过来,可是双目无神。家乐递给他一根油条,她也不客气的吃了下去,缓了一口气,大家都说是低血糖,可能早晨没有吃,闻到油条香气,一口气差点没有缓过来,如果不是及时进食,小命都可能没有了。周围的人都问她是什么地方人,那个妇人一律摇头说不清。大家都说是一个傻大姐,年龄大约四十岁左右。好事的就让家乐带回家算了,搭伙一起过日子,省得晚上回家冰锅冷灶的,还多一个捂脚的,不晓得多好。家乐有点犹豫,晚上收摊的时候,妇人还坐在摊子前不走。生产队队长就问她,是否愿意跟家乐走,那个妇人点头同意,于是家乐就牵着那个妇人的手,挑着担子回家了。
日子一如既往的过,只不过家乐摊子前多了一个斟茶递水的妇人。家乐六十一岁的时候,老来得子,养了一个大胖小子,他取大名“六一”,因为生下来九斤,所以街上人都喊“九斤”。街上人都说他好人有好报,老树开花。
夏天最炎热的时候,抗旱。我在湖塘埂上发现一台新的抽水泵正在抽水,大家对新泵的来历讳莫如深。后来听说,生产队多次找供销社主任想要买这台泵。但队里没钱,想赊账,提出年底的时候从结算的下货钱里面扣。但是主任是另一个生产队的,想将泵留给自己队里。给了一个期限,期限到了,仍然没钱买。生产队里开会,不知谁提议,供销社建在我们队,不卖,我们晚上搞来就是了。这样大家一商量,就荒唐的将水泵偷来了。
其实家乐也是知道的,来来往往的人多嘴杂,在街上骂人大有掩人耳目的意思。警察查没查请,听大队的人说,其实警察大概率也是知道的。因为里面许多脚印,肯定不是一个人,并且只拿了一台水泵,酒水都没拿,哪有这样的小偷呢?而且队长防止别人偷东西,特意拐弯到供销社上厕所,提醒主任早晨上厕所的时候,发现墙被挖了一个洞,东西可能掉了。听他们的意思,供销社主任应该也知道是生产队的人偷走了,当时不报警,也没办法交差。反正是荒唐年月的荒唐事,只是家乐被不明真相的人怀疑了好长时间。
时过境迁,家乐聊起这个事情,还是哭笑不得。好在因祸得福,老来得子,最后子孙满堂。九斤长大了,就在原来搭棚子的地方起了三间屋,仍然靠炸油条过日子,也算子承父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