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响叶杨
每次路过那个小饭馆，我总要看看那棵大树，或者因为那棵大树，总要看看树后的房屋。那棵树是大粗脖子，孤单地趔趄着，一条街就这一棵，显得很突兀。那个房屋上的门匾几易其名，都没容我记清楚。
小饭馆窗户有护网，门口有电线杆子。里面昏昏暗暗总是做着生意，开门几天，又关张几天。总是不温不火，不好不坏的样子。
一棵大杨树，把整个房屋遮住了。或者说，这个小饭馆一直躲闪在一棵大响叶杨树后面。
响叶杨，顾名思义就是会说话，会出声儿的杨树。它是喜光喜阳树种，不耐蔽荫。我在南方的河边见过。在北方，常见于瘠薄的向阳山地。近几年，北京越来越少见了。通直的大树，一般高二十多米。年轻的树皮是灰白色，等老了就是统一的炭黑色。树冠卵形，树枝细小，似乎和粗壮的树身不太匹配。长圆形的叶子，边缘有小圆锯齿。叶子一面深绿色，一面灰绿色。花序轴上被绒毛毛围裹着。杨树这个“毛”，惹了很多事端，有人会呼吸受阻，有人会皮肤过敏。但响叶杨，老了，就相对少些飞絮。
二十几年前，这棵响叶杨的东边是麦田，西边种过水稻，南边是白菜萝卜地。唯有北面有铁路桥和铁路家属宿舍，一排排胡同。麦、稻、菜地消失后，它很幸运，规划在一条小路旁，不碍谁的事儿。现在它四周都是居民楼、办公楼、商业楼。
树根深入到这个小饭馆儿窗下。树干，斜挎着小饭馆的铁皮瓦檐，树叶婆娑，帮小饭馆遮着，又帮小饭馆假装热闹着。
我很喜欢听微风吹过响叶杨传来的声响。响叶杨之所以发出声音，是因为要摆脱危险吧。植物不像动物那样可以通过随意的行动来逃脱危险，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就只能被动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它们有时会通过改变自己叶片的形状和结构来发泄自己的情绪，施展才华并保护和强壮自己。响叶杨利用自己身上无数纤细而又结实的小胳膊，让叶柄更长，更韧，更灵巧。摇摆叶片，“啪啪，哗啦啦，啪，啪”地响。响声是它的武器，蔑视，呵斥，驱逐，震动入侵者——大风过后，我们可以看见很多被甩掉，被扇落的小虫子……
响叶杨这样做也是有代价的。骄傲的响亮，可以随风飘扬，但叶片必定会慢慢变薄。这样一来，更容易遭受干旱和食植昆虫的袭击。还因为这些叶片能够轻易地移动，光合效率就不可避免地降低了。似乎可以说，这叫响叶杨的进化代价。
“树大招风，我们还是把它砍了吧。”
“不行，违规，犯法呢。”
立冬了，到处是金黄天地，落叶飘零的时候，大响叶杨的叶子还是绿的，叶柄也是绿的，好像添了一层油，似乎是更长更韧更灵活。如果小虫子还没冻死，它就一决到底。然而，植物也是有思想的，它在进化的时候会权衡利弊，想获得好处，必然也要付出代价。不知何时，这棵树身上还是长了很多虫子。虫子就像鸟儿絮的窝一样，在三个主干上刨出了一个个暄腾的，茸茸的，脸盆一般大的窝。像个马蜂窝又像个巨大的蘑菇，更像是一堆糟透了的木屑。这棵响叶杨就这样溃疡性地腐了败了吗？
有一天，小饭馆刚要开门，突然来了一辆工程车，又来了一辆工程车。小饭馆里的人赶紧关上门，躲在门缝儿后面看：一辆工程车把响叶杨的大树冠切掉了，一辆工程车开始架网线。
我最终推开了小饭馆的门。很多人警觉地看着我。七个人平起平坐地经营：点菜扫微信，收钱用微信，炒菜端盘子的共四个。食客五六个，体力劳动者的模样，杂七杂八的口音。60平方米左右的空间，隔成五六个房间：吃饭的地儿，睡觉的地儿，放杂物的地儿，玩扑克打麻将的地儿。
我对着响叶杨坐下，耳边响起了孩子玩游戏的声音和视频平台卖货人的声音。我要了一碗云南米线，加蛋，加豆芽，加肠，才17元，热气腾腾一大碗。旁边一个安徽女人一边吃着一盘肉包子一边在打电话：“我一心一意照顾你爸你妈，六千块，多吗？你还安摄像头？”一个四川人吃着蛋炒饭咧着嘴和女朋友视频聊天：“县城的楼快盖好了，房贷这月没耽误，过了年，我们结婚吧。”
我正对着小窗户，听不见响叶杨响，只看见响叶杨后的大树杈子上，挂着墩布、帚把和两双鞋子，一双女人的一双小孩的。
“还砍吗？”
“算了，砍了大帽儿就行，留着它吧，别碍我们的事儿就行。”
“嗯，现在好像不那么响了。”
“它老了。”
“刮大风声儿大得吓死人。”如果响叶杨特别地响，“草木皆兵”和“风声鹤唳”的场景确实也很恐怖吧。
“没做亏心事，你怕什么！这地儿就是我们家的，就是租金收少了。”
“我们往外扩出去点儿，和旁边烤羊肉的一般齐，再租给个卖早点的。”
一个夜的工夫，小饭馆往前扩了一米多，紧贴着响叶杨，甚至把响叶杨的半个侧身也扩进了“油条豆浆”白塑料的小竖匾额里。
我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小饭馆门前这棵响叶杨，它真的很老了，已然被人削了顶，又砍了几个主杈，但树梢木质化程度很高，并且还有很多充实饱满的顶芽。它很丑，疙疙瘩瘩地，不伟岸，不挺拔，浑身上下满布伤口愈合后的瘤子和疤拉。它很漂亮，虽然树冠的疏朗和密浓与光射有关，但它有无数会跳舞的长腰——叶柄。
这棵响叶杨是孤独的：一条不大不小的街，一千多米的马路，只有它这一棵树，还少说也有百岁了。它从哪里来？它是谁种的？它还会活多久？
“我爷爷种的，地根儿是我们家的。”“净瞎说，它就是自己长的。村里有好几棵呢，都是你爷爷种的？”
“在我的院子里，就是我的，我天天养着，浇水。”
“用得着你养吗？你不就是想多要几个钱吗？甭吵吵，登记，一棵树补你二百块。”
“不行，树钱给了，我的小厨房呢？”
终于，这棵树留了下来，连同一旁的小种子站，才有了今天这个小饭馆，名不正言不顺地倚着响叶杨树过活。
响叶杨，为之骄傲的是胡杨；影响它名誉的是毛白杨。我并不认为这棵响叶杨踯躅于歧途，它始终都不想失去自我，虽然不知哪年哪月，它的脖子、它的分支点已堆满了树瘤。但树瘤，并不都是坏的组织，反倒让树生动。
我要出门的时候，那个号称天天给响叶杨浇水的人走了进来了。小六十岁的男人，一身酒气烟草味，一手把玩着两个核桃，腕子上戴着菩萨籽串的手链。他今天心情不错。他把锃亮的两个核桃放在小柜台上，昂了昂椎骨的大富贵包，冲着一屋子七大姑八大舅喊：“人哪？给口水喝成吗？那树都快旱死了，丢份儿。”他的小媳妇儿穿着高跟鞋踩着地板革“啪啪”出来了。“孙子，叫爷爷，大声点儿，叫！不叫？”“嘚咧，我是你孙子。”说着掏出俩汉堡给了那个准备吃泡面的男孩。“你不是我爷爷。”小孩儿抓起汉堡包吃了起来。
我出门的时候，风，风刮了起来，响叶杨“噼里啪啦”热烈地响，丝毫不顾及任何人的感受。但这响声，仿佛让这个小饭馆明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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