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2年第12期 | 胡竹峰:碑帖的余味(节选)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胡竹峰作品(五卷本)》《击缶歌》《不知味集》《闲饮茶》《南游记》《民国的腔调》《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等作……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安徽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胡竹峰作品(五卷本)》《击缶歌》《不知味集》《闲饮茶》《南游记》《民国的腔调》《雪下了一夜》《惜字亭下》等作品集近三十种。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散文奖、奎虚图书奖、刘勰散文奖、丰子恺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草原文学奖、滇池文学奖、三毛散文奖大奖、红豆文学奖、《广西文学》年度优秀散文奖,《中国文章》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部分作品被译介为多种文字。
谢灵运说天下才共一石,曹子建独得八斗,我得一斗,自古及今共用一斗。如果说,民国文才共一石,周氏兄弟除外,他们属于整个中国文学,这一石姑且分配如下:
梁启超、王国维得一斗,陈寅恪、陈独秀得一斗,沈从文、废名得一斗,梁实秋、钱锺书、林语堂得一斗,萧红、张爱玲得一斗,郭沫若、老舍、巴金、茅盾、曹禺得一斗,张恨水、徐志摩、郁达夫得一斗,钱穆、顾颉刚、梁漱溟得一斗,剩下的人共分了那两斗。也有些人去晚了,米已经分完,只能捡起撒落一地的秕谷。
梁启超是大动荡时代的大人物,奔走笔墨之外的事功,经历丰富,总是处在历史漩涡中。可以想象,这样一位人物面对文字的时候,会产生一种什么样的文化胸怀。有人问梁启超信仰什么主义时,他说:“我信仰的是趣味主义。”有人又问他的人生观拿什么做根底,他依然说:“拿趣味做根底。”这也是他不管写什么,都让人读来势如破竹的原因。
林语堂写人论文叙事记景,行文奇崛,舒展轻松又不失厚重。郁达夫放诞任性,无所顾忌不拘谨,纯然人性本色。废名的文字独具一格,冲淡为衣。他们的文章都吸引过我。废名的语感极好,他的文章,好就好在奇上,可惜文气不平。在我看来,写散文,文字要新奇,文气要朴素。文字可以怪,可以追求特别,但文风要平,只有平才能走得远,走得深,才能不坠魔障与邪性,进入大境界。
周作人的小品,沉着苍郁,冲淡为衣,闲适使气。瓜棚豆架下谈天说地说鬼神,看起来寻常,入口微辛,回味却甘。《北京的茶食》里说:“我们于日用必需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
民国诸贤,鲁迅不可绕过。如果说冰心、徐志摩、梁遇春等人的文字灿若春花,鲁迅则肃穆如秋色。鲁迅的文章,年岁渐大,越发能体会背后埋藏的深意。鲁迅的作品,沉郁慷慨是经,苍茫多姿是纬,点染他的又有卓绝的个性与不世才情,加上现实投下的阴影,文字便添有冷峻之意味,自有旁人所不及处。《野草》与《朝花夕拾》是现代散文中的两朵奇花,一朵长在向阳的山坡上,一朵藏在背阴的石缝中。
鲁迅的文字,有婴儿的烂漫,又同时有世情的洞明与练达,文章铮铮傲骨,俯仰天地的目光,堪称超绝。王国维胸藏风云,下笔雍容,一览众山小,已到了时代制高点,可惜只活到五十岁就自沉于北京颐和园昆明湖。陈独秀眼高手高,文章亦是入了化境。郭沫若才高志大,天生的诗人气质,偶尔过度抒情,影响了文字的平和,但不影响纵横捭阖横扫六国的派头。郁达夫性情写作,一个活脱脱的自己跃然纸上。林语堂出手不凡,幽默之外大有余味,只是后来离开母语环境,阻塞了文章的进步,但也给文脉注入了新鲜的力量。钱锺书的《围城》,趣味灵光闪闪,《管锥编》的墨香流韵,更是可圈可点。张恨水的旧小说紧贴时代,虽不如牡丹、玫瑰端正,却有一股梅香扑鼻。徐志摩状写域外风物,逸气横生、丰姿动人,无论是散文还是诗歌,都上承唐诗宋词余绪,只是略显异域风情,不能久视。张爱玲、萧红有孤绝凄美之态,亦沉博清丽,绝非咏絮之才。一些女作家,嫣然百媚,处处成春。
梁遇春火光一现,是耀眼的流星。丰子恺如文玩清供,谈文论艺的文章格调尤高。李健吾的文艺评论,刀劈斧削,虎虎生风,力可透骨。胡兰成的文字,顾盼之间摇曳多姿,山河、家国、饮食男女,串作一处,优雅而妩媚,俱见风致。
民国作家将汉语言文学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一方面接通传统,一方面借鉴西方。很多人身上所体现的气度与襟怀,是开放的,不仅阅读域外作品,更亲自翻译、推荐这些作品。严复、林琴南诸夫子,孜孜不倦引进外来先进文化。鲁迅《木刻纪程》一书“小引”中说:“采用外国的良规,加以发挥,使我们的作品更加丰满是一条路;择取中国的遗产,融合新机,使将来的作品别开生面也是一条路。”这些观点为有识者所肯定,形成民国文人不拘一格、广采博取、闳其中而肆其外的风气。
时过境迁,不会再熬夜读鲁迅读郁达夫读巴金,不会孜孜不倦于张恨水的小说,不会对书店里一本《边城》念念不忘,不会为了借一本书翻山越岭二十里。
如今,更偏爱他们的墨迹。
郁结时弄墨以自遣,愉悦时弄墨以自娱。
端凝而流动的隶书,是隐晦的心事;流畅而清通的行书,是心绪的畅达。那一代人大多以毛笔作文,点横捺竖撇中留下生命的泪痕酸楚与莞尔微醺,墨影如芒,如刀刃如剑影如戟光,更有几分流连旧式庭院的才子襟怀。
民国人的书法和他们的文章一样,各自面目。温文尔雅,随意谦和,从容不迫,多的是内敛、耐看、不张扬,高雅周到,偶尔还有一种郁结之气存乎其内,放浪而不失分寸。碑帖余味,亦可推敲之琢磨之。
我喜欢鲁迅的书法超过他的文章。大先生的文章,许多地方固执得可爱,时代的倒影风起云涌,变幻不绝,他的墨迹却永远去不掉那几分古典的清幽。
鲁迅写字,有种特别的味道。五四那帮舞文弄墨的人大多精于书道,但鲁迅的书法还是显得不同。朝玄虚里说,他的墨色有中国文化人独特的血脉和性情。
鲁迅写字,落笔非常有力度,又非常无所谓,无意于书,也不屑取法。感觉他是随随便便找来一张纸,轻轻松松拿起一支笔,慢条斯理地蘸点墨,一路写来,非常艺术,又非常自然,这大概和长期抄习古碑有关。
鲁迅的原稿,在一家早点摊那里用来包油条,萧红得了一张,是《死魂灵》的翻译手稿,写信过去,鲁迅不以为然不以为奇。大先生还用自己手稿的背面如厕,出书的校样,常常用来揩桌子当了抹布。家里设宴,吃鸡,手油腻腻的,鲁迅一人分一张校样,给大家擦手。
钱谦益的一本杂稿,也曾被后人当废纸用来练字。
笔墨只是一种生命气氛。当年琅琊王家门庭里进进出出的人大抵也如此,很少言及书法,但一张便条一幅诗稿,一旦留下,必定金光灿灿,成为国之珍宝。
书架上有一本《鲁迅手迹珍品展图录》,收录鲁迅各个时期的手迹,刚硬直接者有之,认真偏执者有之,倔强可爱者有之,风流俏皮者有之,幽默含蓄者有之。鲁迅的书法就应该是那样的,古雅厚重,又不失文人气。鲁迅书法倘或写成郭沫若体,浑朴华美是够了,但敦厚不足;写成茅盾体,的确遒劲有力,笔墨间又缺乏意趣;要是他写于右任那种,或者像李叔同那种,虽有古风,毕竟还不像鲁迅。康有为的字纵横奇宕,梁启超的字俊俏倜傥,郁达夫的字古朴飞逸,许地山的字有灵动的拙,都称得上书法大家,但统统不像鲁迅的书法那样非常古又非常新。
鲁迅的书法,配他的人,配他的文学,配他的脾气,配他的长相,配他的命运,配他的修养。如果鲁迅一笔王羲之的字,一笔颜真卿的字,一笔米芾的字,一笔八大山人的字,一笔郑板桥的字,一笔曾国藩的字,那就远不如今天我们看到的这样熨帖。鲁迅的书法是可以代表中国,代表民国,代表五四精神的。如果说毛泽东的书法是一览众山小,鲁迅的书法则是会当凌绝顶。
书法可以发声,鲁迅的字说:诸位随意。周作人的字说:慢慢欣赏。鲁迅知道自己是大人物,提笔写字时,法在心中,怎么写都行,并不太在意。周作人也知道自己是大人物,提笔写字时,担心写坏,损了名头。倘或将周作人的手稿与其书法条幅立轴对比,感觉越发明显。
后人说周作人学贯中西,到底还是东风压倒西风,身上太多旧文人的世故。
周作人的性格,从书法上着眼,也挺有意思。即便是最动荡的时代,周作人的手迹也是温润冲淡之气回转。我编过一册周作人《儿童杂事诗》,录有几次的抄本,时间不同,但墨迹风味相同,闲气弥漫,含而不露,落笔很谨慎,收笔也很小心,不像鲁迅的书法,更多是书写需要,没有法度制约。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九日,六十五岁的胡适又去了美国,到傅汉思夫妇家里写字,一口气写了三十多幅,纸是张充和旧藏“晚学斋用笺”。老先生写了两款内容,贯酸斋的《清江引》和自己早年一首《生查子》:
前度月来时,仔细思量过。今夜月重来,独自临江坐。风打没遮楼,月照无眠我。从来没见他,梦也如何做。
老朋友说胡先生写字学郑孝胥。郑孝胥书法雄健豪放,浊气重了,没有胡适文气,没有胡适清亮,更没有胡适通脱。胡适的字也学苏轼学魏晋行书学宋明小楷,出入自得,不即不离,笔画不苟,比苏轼纤弱,比魏晋行书内敛,比宋明小楷娟秀,气韵是白话文的简洁,格调还是古典。
胡适笔下的墨色线条通灵放达,有从容的韵致,超逸峭拔,难怪会有那样端正的心性,几场恋情发乎情止乎礼,稍稍在文字里透露那么一点点情意,那么一点点佻巧。人家贪恋此间文墨滋味,高山流水啊。
有个故事流传甚广。有人初见沈尹默时说:“昨在刘三壁上见了你写的诗,诗很好,而字则其俗在骨。可谓诗在天上,字在地下!”沈先生听了这话,自此开始专心临写六朝碑板,兼临晋唐两宋元明名家法帖,前后凡十数年挥毫不辍,直至写出的字俗气脱尽,气骨挺立。
当然,个性不同趣味不同,两人对书法的理解不同,追求自然不同。很多年后,那人和沈尹默一同避乱入蜀,多有唱和。那人给友人信中如此写道:“尹默字素来功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
偶有余兴,张恨水会作一点书法,他下笔有点张颠素狂的味道,也有祝允明的法度,成自家面目。曾见过张恨水约老舍茶歇的小纸条,写得温文尔雅,恭敬客气,字迹比平常文稿信件耐看些秀丽些。坊间不时流出张恨水书画作品,假的太多。有一年北京拍卖会上有他写给萧乾夫妇的横条,写“弹琴展卷纳春和”,字很漂亮,墨色风流,内容风流,非常张恨水,最后不知水流何处。水流何处都是故事,都是春天,都是风景。
年轻时张恨水临摹过《芥子园画谱》,后来作画取法马远、四王一派,以写意为主,山水花卉,神清骨秀,是典型的文人画。那一幅《菊石图》雅气:两茎秋菊自石罅中长出,花朵卷曲者如龙爪,舒展者似虎须。传统水墨外,张恨水也作漫画,简洁风趣,有文人气息。
张恨水当年在北平找到一座四合院,画过一张房屋布局结构图寄回安徽,家人看了觉得适合,张恨水这才买下。家人迁来北平,看到这院落与画图一模一样。
对于书画,张恨水用来自娱或赠友。抗战时期,蛰居重庆山村,将自己画的花卉贴在房墙破洞上挡风。一方面随画随弃,一方面他又“惜墨如金”,有人送来丰厚润金,以求文墨,张恨水多以“仆病未能”婉拒,家人嗔怪,他笑称:“这叫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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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山花》2022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