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畏文字
文字,书写、印制或镌刻在某种介质上的文字,能让人敬畏吗?电脑普及后,手写的文字少之又少,所能看到的文字差不多都在屏幕里。想看什么,不是在电脑上随意调取,就是拿来各种印刷品即可阅读,要多少有多少,可以整车装,可以随手扔,扔在哪里都不心疼,还能让人敬畏?
我不知道人类最初创造文字时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他们最初使用文字时是什么心情,但我猜想,那时的人一定对文字怀有极高的崇敬和畏惧。要知道,对当时的人类来说,那神秘的文字是具有魔力的符咒,最初可能是占卜用的,也可能是记事用的,但肯定是天才们在某种启示下创造的一种能够让人记载什么、预知什么的符号,是只有巫师才有权和有能力掌握的神圣、神秘、神奇,可以改写命运的一种工具。
一直以来,没有形成自己文字的民族被认为是缺少文化的民族,可是,随着历史的进步和发展,人们对文字却越来越感觉淡漠,对载有文字的介质随手涂抹、毁弃,对文字本身失去了敬畏与尊重,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记得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常到家属院后面的一处砖瓦窑找一位守窑的老人玩,听他讲些鬼怪、传奇故事。老人有疝气病,走路都费劲,他却告诉我,他会打飞脚,就是腾空跳起来,用隐藏的那只脚突然出击踢到对手。这让我好奇、敬佩极了,总想看看他是如何做到的。于是,就天天往他那里跑。结果,我始终没有看到他打飞脚,除了听到一些让人恐惧、心惊肉跳的故事外,就是看到他很仔细地整理一些废旧报纸和书写过的破旧纸片。看得出,他极其珍爱它们,甚至疼惜它们。他一点点地把它们铺展开,用手捋平整,然后叠起来,压在炕毡下面。他时常认真地阅读它们。收集整理得多了,以至于他土炕上的毛毡总是被塞得鼓鼓的。
我问他,你弄这些干什么?他朝我侧过脸,语气很重地说:这个扔不得!接着,他颤抖了几下长着稀疏胡须的嘴巴,说:字字通神!
听完这句话,我有点害怕。一说到神,就不由得联想到他给我讲过的那些关于鬼怪神灵的故事,这由笔画组成的文字能和神相通,多吓人啊!
他问我:你识字不?
我说:识,我都快上完小学了。我的意思是,我都识了好几年字了。
他说:你不识。
他看我面露疑惑,就说:你只认识个笔画,只知道个大概意思,你却不识字与神的关系。
这我哪里知道?我问他:什么关系?
他说: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它们有关系。你不信?好,我给你画几个圈圈,你装在身上,你今天晚上回家,走在路上,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问:为什么?
他说:字和神有关系啊!
那天晚上,我似信非信地揣着他画着奇怪圈圈的纸片回家了。走在路上,我故意往黑暗的地方走,故意往黑暗的远处看,还穿过了一片小杨树林……确实,没怎么害怕,要是平时,我是绝对不敢在晚上独自穿过树林的。我回到家里,兴奋得一晚上没睡好,老拿出老人画着奇怪圈圈的纸片看。看他画的圈圈是怎么与神有关系的。他画的什么,我看不明白,也看不清楚——他是用铅笔头画的,不仔细看,看不清什么。
我高兴了好长时间,因为我揣着的纸片和神连在一起。虽然到最后我也不明白字与神有什么关系,但是我记住了老人的话,似信非信,却又隐隐约约地对文字产生了敬畏感,否则,揣着纸片,我的胆子怎么就大了呢?
后来,我听说了关于仓颉造字的故事。《淮南子·本经训》里说:“昔日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意思是,当仓颉造出字来的那天,白天降下粟米,夜晚鬼魂哭号。这是一件什么事情啊,能让天降粟米,能让鬼魂哭号!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认识的文字越来越多,读的书越来越多,我知道了文字的神秘、神奇和神圣,理解了它的生动、准确和精美,懂得了它的伟大和高贵,也知道了它的珍贵。我敬畏它,更感谢它。那一个个字符,把我和知识连接到了一起,让我认识了世界上的许多未知,让我书写、记录下了我对世界的认知和感受,也让许多人认识了我。它们像一个个小精灵,从我的心里或者从无垠的星空蹦跳飞翔而至,在我的笔尖舞蹈、歌唱。我和它们在一起,享受了无法言说的喜怒哀乐,享受了这个世界给予我的一切。
当然,我早已不信老人的所谓通神之说,但我依然对文字以及载有文字的介质饱含敬畏之心。每当我使用文字的时候,也总是战战兢兢。我细细体味每一个字的意味、滋味、韵味,感受它无穷的魔力、魅力,感受它的美,不敢冒用、擅用,更不敢滥用。
一个字可以使一首诗生辉、名留千古,一个字可以拯救一个人,一个字也可以毁掉一个人或一件事,甚至可以改写历史……我相信,真正识字的人都知道,一个字到底有多大的能量和力量。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真的是字字通神、字字如金。知道了这些,就会珍惜、珍爱文字,惜之如金,敬畏如神,就不会随意乱改、滥用文字,也不会随意将载有文字的介质毁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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