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2年第12期|余玦:鹰背上的冬不拉
余玦,一九九五年生于湖北鄂州,现居北京。二○○七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多种文学期刊。目前专职编剧。
去乡下,我要去加依娜家,参加一场哈萨克族婚礼。
婚礼的……
余玦,一九九五年生于湖北鄂州,现居北京。二○○七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多种文学期刊。目前专职编剧。
去乡下,我要去加依娜家,参加一场哈萨克族婚礼。
婚礼的头天晚上,星空暖和,明亮得不像话。我和加依娜一同搭小巴,回到她的大石头乡。上次来这儿,是一个暴雪初停的冬日。我被领到当地驯鹰人的仓库里,观看一只被铁链锁住的金雕。门框的触感,肃杀的光线,我记得,那股类似器官的腥臊味。那天的空气可真冷啊!
加依娜家的院子灯火沸腾,在夜幕中很是显眼。许多白帽、长须的老人,坐在院中喝茶、抽烟,神色庄重地交头接耳。他们盯着我,好像鱼钩刺透饵那样,一列安静逼人的眼神。我赶紧低下头,拽住加依娜,一阵风似的跑进屋里。
进门又是一热——花毡、壁毯、绣枕与软垫,色彩的潮水齐涌!炕上裹着各色头巾的赭红脸颊,都好奇地转过头来瞧我,这无声的质询,真鲜艳啊。我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汉人,她们看我的神情,多像是把一颗红豆一眼从绿豆碗里挑了出来!每个人身前都放了一碗奶茶,她们隔着热气把我看穿。一个离我最近的小女孩,翻下炕,端起碗,摇摇晃晃地把我撞到一边。当她走到门口时,回头嘻嘻看我,但这个动作,明显对于这个三四岁的小人儿来说太难了,她费劲平衡住的身体一下就因此失控,整个人歪向脚边的木盆。盆里盛着新宰的羊,肝胆分离,猩红筋络与皮肉。而就在那堆骨肉中间,摆放着一只犄角优美的羊头。
因为害羞,我假装冷得厉害,跟加依娜哆哆嗦嗦地躲进婚房里。一间通明炽亮的卧室,迤逦流淌着各种形状的色彩,几何、花卉、飞禽、牛羊。在这刺绣的国度以外,一地的小孩挤在门边,栗色、浅黄色、灰棕,头发和瞳孔的颜色都酷似小羊羔,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我捂嘴笑。可怜我哈萨克语水平仅限于“你好”跟“再见”,只能学他们歪着头,使劲地、亲热地回看过去。很快,我就被允许勾住这个的小手指,或是摸摸那个的脸颊,而他们更是热情百倍,干脆就一团挤上前,拽我的衣服,揉揉这或抓抓那,接着又像是被我怀里的味道吓一大跳,他们迅速缩回到稍远的距离。这么三番几次的试探后,当我还处于又抱又亲的蜜月期,他们却表示已经腻了,一骨碌站起身,蹬着刚出现时的响亮步子,神气地往外走,走时还要对我扮个鬼脸。这些无情的小鬼!
加依娜到厨房帮忙干活。我一走进去,便看到灶台边放着的那张床,多奇怪,竟有这样的好事!谁会在这里睡觉呢?四五个女人坐在床上,正热烈地说着话。我一走进去,她们不说了,都转头看我,吓得我把伸出去一半的脖子,又缩回来,一只脚跨进屋内,另外一只犹豫地僵在门外,不知道该笑还是不笑。我突然开始气恼,自己的头发不够黑,鼻子不够高,尤其是不该只学那么几句哈语!一说完那句结结巴巴的“你好”,就立马成了河面上的旱鸭子,被陌生的语言彻底冻住了!
那些光彩流转的脸庞,目光摇闪着,安静沉重的身躯,像一道又一道结实的防线。我想我站在这儿太格格不入了,也许我不该跟加依娜回家……可是下一秒,她们向我点头,其中好几个阿帕伊热烈地招起手,她们迅速空出床沿一块位置:“坐,快来坐!”我走过去,一碗奶茶递过来,一个温热的身子靠近,有人在问我,冷吗?我变成了这间厨房里的孩子。她们的目光不时擦过我的皮肤,轻快的欢声笑语,一只手拍拍我的腿,说句什么,大家便一齐笑起来。蹲在地上洗碗的加依娜抬头看着我深深地笑:“她们说你长得像哈萨克人,都没想到你不会说哈语。”
起初我以为这是大家的玩笑,为的是缓和我的紧张。但后面越来越多人这样说。开车送我们去接亲的若克大叔,在喝酒时打开话匣子:“我以为这丫头是哈族,直到进安检站时,我用我们的话喊她把车门关上,她听不懂,才知道是汉族丫头。”连同那些晃动着酒瓶通宵醉饮的年轻人,也不住地嘻嘻哈哈:“你不是哈族吗,是哈族,明明就是嘛!”
这可真是天大的虚荣!我偷偷观察那些哈萨克女孩的脸。她们眉眼多么突出,满是那种特别却又一目了然的韵味。是骨骼的走向吗?那种游牧民族咀嚼吞食肉与奶的天然棱角,脸上像永远照着草原阳光,大气、明亮。她们看向对方,就像是从另外一个人的脸上辨认出一部分自己。山峦般的鼻梁,河流一样的眼睛,虽说一张脸上,隆起与凹陷的风景构成了那个人独有的地理,但哈萨克人确实是长得像啊,从眉毛开始就像。作为这个共同体里的唯一异数,我的脸,原本是张陌生的护照,而他们却慷慨赠予我多一个公民身份,那么即便语言不通,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许,混沌未知的语义正像是林中隐秘的岔路,可以胡乱地猜测,动用想象,任由干净的好奇和轻飘飘的害羞将我们引向另一片风景……
哈萨克的婚礼,总是在夏天。夏牧场开始后,每个村子都有好多户人家宣布要结婚。婚礼之前,一场忙碌繁琐的准备席卷了整个家庭。宰杀后剥皮的羊羔,院内架高的大铁锅和彻夜燃烧的灶膛,不断烧沸的新鲜奶茶,锅碗瓢盆的响碰击撞。蒸腾的热气随着人声弥漫,夜晚的灯光把全部细碎分隔的场景串连起来,众人聚集在一起,共度这段属于婚礼的时光。
好像置身一个神秘的迷宫,一直有人在说话,即便午夜梦醒时分,四周低声的嗡鸣也挥之不散。从早到晚,我被这条语言的河浸透、湿润。人们互相打探着消息,即使手头的活怎么也干不完,屋子里的女人们却开始心不在焉,她们热切的议论飘荡到院子里,使男人们也感染上了这种走神。人们在等待着。偶尔几个生活的篇章穿梭而过,但核心的事物远未到来。于是,等待,成了这座房子里最重大的事。
单纯只是为了等待一场婚礼吗?
在加依娜的家乡——大石头乡,年轻人从中学起就被送出去,从乡下到县城,他们满世界地疯跑,甚至搭车去了乌鲁木齐。而老人待在村里,独自把每个日子嚼碎咽下,他们寂然不动,身体里反刍着梦的后半截。村里大多数是中年人,那些迅速发胖的中年人。太阳底下,男人们撂下干了一半的活,赶在婚礼前一天,到加依娜家中,就为了一齐歪躺在一张地毯上,把目光抛向房顶,朝喉咙里猛灌酒水。吞咽的响声总是显得格外深邃。他们靠着厨房的墙,而厨房后面,就是一户人家的马圈和羊圈。
整个夏天,村子里几乎每个夜晚都是这样。年轻人从城里赶回,等待通宵达旦的快乐。老人嗦着桌上的羊骨髓,把能咬动的肉扔进嘴里,踏实地消化掉生命中又一个夏季。他们毫无怨言,胡须飘动。衰老途中的等待,黄昏般安详,令人感动。最意蕴深长的等待,发生在中年人之间。他们今天是这场欢宴的客人,明天就成了办婚礼的主人。平日里他们省吃俭用,奔波劳累,却暗暗把力气积攒着,直到儿女的婚礼到来。在这之前,等待既风尘仆仆又充满希望,他们的目光笼罩着家中老小、圈内牲畜和院中岁月,神情一如秋天的草场那般,坦荡、辽阔。
二十一岁的哈斯铁尔,是加依娜的弟弟,也是家中唯一的男孩。这场婚礼正是为他举办的。
婚礼前一天,按规矩,得从大石头乡到新娘家所在的巴里坤县接亲。家里派一位叔叔和婶婶前去,随行的还有邻居家的古丽,以及小表妹阿米娜西。在我们一行人出发之前,有一场宰马仪式。
女人们从屋内拖出两张大毡毯,齐整地铺在门外。一个男人绕到厨房后,牵出一匹马。随后有三个小伙子,连拽带抱地拖出三头绵羊。羊慌叫,蹬蹄,拗在地上不肯向前,人发狠地搡,满头是汗。唯有马儿寂然无声,立在院子中间,慑人地安静。这是一匹毛色鲜亮的红棕大马,健壮硬朗的脊背曲线上流漾着阳光,马尾轻甩,细密轻泻。人把它团团围住。它毫不惊惧的大眼睛温柔地垂下,仿佛眼前的人群不过是一堆金黄的草料。
宰杀之前要祈祷。做巴塔(祈祷)的是族中长者,前后三位,须眉俱白,依次从靠窗下的沙发上站起。当第一位长者站起时,拽羊的小伙们便半跪在地,一手搂住羊脖子,另一只手举至眼前,掌心向里,其余众人亦用双手做同样动作。那匹马典雅而沉静,它在众人做完巴塔、双手轻捋面颊之前,始终不发一声,唯睫毛抖动如浮光碎影。马是否知道今日是它的大限,它何以这样平和?
马面对死亡的姿态近乎诗人。
巴塔结束后,我们一行便步入正午明亮的日头里,开始了接亲之旅。当车到达巴里坤时,天已黄昏。穿过县城街道,沿路旁石阶而下,我们走进一家婚纱店,为的是和玛合帕丽,二十岁的新娘子,一起取走她的婚纱。
像一把阳光舒展的沙枣花,玛合帕丽的目光划过眼前几张陌生面孔,最后轻轻落在加依娜——前来接迎她的姐姐脸上。只见她温驯地浅浅一笑。加依娜亲自帮她挑选礼服,手抚在她腰间,上下比对,看花样、材质,俩人低声说着话。光线黯淡的婚纱店里,衣裙窸窣声响,那细微的动静像花朵绵密地层层绽开,又像是月光贴河匍匐向前。很快,玛合帕丽躲进试衣间里。在衣帘放下的瞬间,她飞快地瞥了我身后的哈斯铁尔一眼。多么调皮,那似银蕊抽芽的一眼!哈斯特尔脸腾地便烧了起来。
当玛合帕丽提着抖颤旋转的裙摆,款款走向我们中间,婚纱店骤然变小变矮!那华美裙裾索索而动,其上缀饰的花卉纹样,由亮纱和细钻勾描而成。沿腰线向上,如日丽云清,无限霁色。光绸洁净,自领口披沥至腰处的漩涡红纹,对称而下,异常缤纷。最是那密镶珠宝金银的尖顶帽,令人瞠目,白纱从顶梢的羽簇直垂到脚跟,于恍然飘忽之际,似曼回轻舞。她就这么站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天花板,飞向云端。
玛合帕丽一字不说,手指攥紧衣裙一角,径直望向哈斯铁尔,但又实在怕羞,很快转过脸,改用余光偷觑。皮肤黝黑、性情腼腆的哈斯特尔,木讷地杵在原地,愣愣地盯着玛合帕丽,不知该不该笑,一副心慌意乱的样子。他见玛合帕丽扭过头去了,像是松了一口气,开始挠耳朵,假装低头看地面,但没过几秒,又看着玛合帕丽发起愣来……
玛合帕丽家在大河镇,距巴里坤县城尚有一段距离。当我们到达她家时,天已黑透。气温骤降,路灯漫洒,玛合帕丽的家人站在门口,迎接我们。
与加依娜家的热闹相反,玛合帕丽家中安静极了。宾客早已散场,屋内独剩一家人。我们被迎到房间的大炕上。漫长的三小时里面,玛合帕丽的姐姐、叔叔,最后是爸爸,依次登场,为我们倒茶。炕上遍是馕块、包尔沙克、酸奶疙瘩、糖果、葡萄干、蜜枣、塔尔米。几乎没什么话说,每个人都默默抓起就近的东西往嘴里塞,从下午一路奔波到现在,肚子早空了。
玛合帕丽的爸爸体格庞大,眼睛小,一条缝似的闪着精光,紫红脸膛格外饱满,一副摔跤手的气场。话很少,少得可怜。他心事重重地坐在我们中间,全程静静盯着自己身前。但每当一个人的茶碗见底时,他总是最先起身,沉默地接过那只空碗,沉默地递给身边的大女儿,待添满后,再沉默地递回给那人。整个夜晚,这位爸爸像是铁了心谁也不看,全然专注地投入默想中。当他穿过明亮的房间过道,不知道是第几次地走向我们时,我忍不住悄悄向加依娜咬耳朵:“这爸爸好像一头梦游的大棕熊,在森林里走来走去。”加依娜“扑哧”一笑,随后说道:“你可不能把这句话写进文章里。”
临近十二点,一大盘手抓羊肉端上炕来。我们揪紧的胃总算得以补偿。在一片安静中,每个人都大口大口地吃着,牙齿嚼动舌头吞咽,食物的热量充满希望,让之前僵冷的空气重又缓和过来。
吃饱,撤席,玛合帕丽的家人带着盘子再度离开。一群小伙子提着酒箱蜂拥而入,原本东倒西歪的我们一骨碌坐起来,房间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我偷瞄一眼手机屏幕,已是凌晨一点。趁我们傻眼的空隙,斟满的酒杯依次传递了下来。小伙们嬉笑热闹着,掀起一轮又一轮的举杯同庆。等到音乐轰然炸开,我这才发现自己背后就是两只大音箱。
与之前的冷清相比,这午夜的喧嚣来得多么突然!漫天繁星受惊似的急闪一下。高大锐亮的音乐从音箱壳子里头猛地钻出来!筷子搅动的旋律,铿锵激越的节奏,往耳膜内打旋儿,酒杯飘摇在疯狂的漩涡中,仍一滴不洒。碰杯啊碰杯,倒酒啊倒酒,浓雾般的困意袭来,我强撑睡眼望向那团纷乱杂沓的笑容,眼花缭乱的动作,接着一声“嘭”,又是一瓶新酒……
待时间跳向凌晨三点,我终于忍耐不得,缩在角落里倒头趴下,身后顿时响起一阵众人的笑声。随他们说去吧,天塌下来我也要睡觉……朦胧中,一床被子搭在了我身上,那重量宛如意识深处的铜锁啪然扣紧,彻底安全了。我沉沉坠入梦乡。
待我醒来,已是婚礼当天。
忙碌的玛合帕丽一家,不断地进进出出。院中的男人把嫁妆收整、抬上货车后斗,到足足装满一车的时候,屋内新娘的装扮才拉开序幕。脂粉交缠,衣裾辗转,粉融扑鼻,那漫流的裙摆如十万雪花齐绽,层叠旋下玛合帕丽的腰身,房门推开,家中女人鱼贯而入。等玛合帕丽的姐姐亲自俯身为她穿上皮鞋,出发的时刻到了。
玛合帕丽的母亲,从一大早起就脚不沾地。她清点着要带去新郎家的礼物,收拾玛合帕丽的行李,从这间屋子转到那间,如陀螺般一刻不闲。到最后,玛合帕丽穿戴整齐,立在墙边,众人围拢,她的母亲放下手中的旧鞋盒,突然快步上前一把搂住玛合帕丽,放声大哭。
连绵的哭声夹杂着母亲的歌声,那悠扬凄婉、催人泪下的音调,像撕裂的风声,刮向在场的每个人。她在唱什么,是离别的难分难舍,亦或此去一路的殷诚祝愿?做母亲的,心底大概永远流淌着这样一支歌,交织着泪水与悲咽,不止的鸣颤,正是不竭的心爱。我眼前忽而一片模糊,眼泪滚滚落下……
当我们一行婚车队伍驶进加依娜的村庄,已是正午。按哈萨克的规矩,新娘新郎要避开众人,先到加依娜的邻居家中,等揭面纱仪式时才正式露面。于是,玛合帕丽一下车,便有人将一条崭新的绣花披肩搭在新娘身上,搀着她径直走进了阿米娜西家——刚好就在宴客厅旁。在路上,玛合帕丽的姐姐将早已备好的糖果,撒向人群。
婚礼的宴客厅是大石头乡的文化中心,这是村子里唯一供村民聚会的地方。宴席已进行到一半,宾客都吃过了好几轮。这也没办法,在新娘新郎出现之前,大家只能欢聚一堂,放开肚皮把自己吃撑。
司仪大叔站在中间的舞台上热情主持着。不一会儿,就到揭面纱仪式了。在伴娘的挽牵下,玛合帕丽垂着头,蕾丝头纱遮住脸,被众人簇拥着走向宴客厅中央,站在一块方形毡毯前。而哈斯铁尔跟他的伴郎们,自动站在了她身后。
司仪手拿系有红绸的马鞭开始唱“揭面纱歌”。歌一共分为七段,每唱完一段,玛合帕丽及两位伴娘便会俯首、屈右膝向族人行礼,这间隙里,哈斯铁尔家中的亲戚女眷们依照辈分,挨个上前赠送新娘礼物。一个接一个地,她们将项链、手镯、戒指亲自放入玛合帕丽的手中,抚摸、亲吻她的面颊。
有时司仪唱完一段后,人群中会爆发一阵欢快的喝彩,为的是司仪的妙语连珠:
新娘是个贤淑的姑娘,
她的心像金子一样明亮。
她是别的部落山上翱翔的雄鹰;
她是别的部落湖上遨游的天鹅。
啊呜!
天生的一对,是我们的榜样,
阿吾勒的人会把你请进毡房,
你在阿吾勒就像天鹅飞翔。
待唱完最后一段,欢呼声中,司仪手执马鞭挑开了新娘的面纱。这时候,加依娜的妈妈笑着将怀中的大捧“恰什吾”——水果糖、奶疙瘩、包尔沙克等撒向人群。一片笑语欢嚷中,仪式结束了。
到夜里,婚礼从乡上的宴客厅转移至村里的小饭馆。所有人都像呼出一口气,真正放松了下来。灯火通明的饭堂里,每一秒都有人脱下外套站起来,每一秒都有笑声爆发。几十张桌挨紧坐满了人,喧声闹语淹没人群。一盘盘鱼肉被七八个人托举着,迅疾地传递、穿梭,就像抖动的船只顺风行驶在明亮海面上,运抵每张桌子上的菜都热气腾腾,羊肉、马肉,还有我最爱的大盘鸡,满满当当十几盘直堆到桌沿。
当一身盛装的玛合帕丽被哈斯铁尔牵着,穿过重重人群走到舞池中间跳起第一支舞时,气氛被点燃。腾跃的欢叫、口哨,漫溢横流着,年轻人轻舞转圈。舞会正式开始啦!
音响震地喧天,彩灯在头顶上方旋闪齐颤,我看到玛合帕丽的白纱裙摆,水晶般游动在明明灭灭的黑暗中。数不清的舞蹈的肢体向她涌去,把她团团围住。一场年轻人的风暴!玛合帕丽跟哈斯铁尔被水泄不通的身体堵在舞台下方。如同疾奔的火焰,那些身体恨不得剥下黯淡的夜色,将黑暗投入熊熊的舞蹈中。他们把一对害羞的新人惹得脸颊通红,不住低头后退。快乐的热流像畅通无阻的电波,触接着每个火焰四射的身躯,聚拢、倾近、绕圈,激动和快乐相互感染着,让人情不自禁地一遍遍呼喊出声。
滚沸的尖叫中,所有人都在急切地、滚烫地狂舞。一个人突然朝我伸出手,他微笑地在我耳旁说着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啊,但有什么关系,在语言的围墙里,身体是畅通无阻的。舞步是唯一的应答。于是我们笑啊跳啊疯狂旋转,手牵手,任由乐声四溅。那么多支舞,那么多张脸庞,而夜晚才刚刚开始……
舞池旁边的狭窄舞台上,电子琴放声鸣奏,不断有人上台唱歌。那些歌声像枝桠纵横金黄的深秋树木,努力伸向天际尽头,不料半途中迎头撞上了阳光和烈风。那样锐亮明旺的好嗓子啊,在每段音阶的褶皱里藏着尖利的颤音,微微发颤着,攀向一个又一个高音的陡坡。那些我听不懂的语言,无论我听千遍万遍,都会不自觉地想流泪的语言,乘着迷人的旋律,把我揉成一张发抖的琴弓。哈萨克人的身体里有一只哨鹰啊,一张嘴就是长空广阔,天地辽远,永远晴朗的光芒堆至云端,又轰然泻下。太神奇了!
直到音乐弹空,终于,黑走马来了!我最爱的黑走马啊,每当冬不拉拨响空气,迸发而出,立马催动我的每根神经,让我情不自禁地随之风起……长辈们闻声纷纷离席,也一同加入舞池。
看!乌拉尔别克大叔,戴着他那顶绣花的暗红色圆帽,出场了。他的五官挤作一团,高低起伏的臂膊像是马背上张满的弓弦!他的身体里,蓄满惊人的爆发力,却不发作,只在阳刚的跃动中将其厚积,到某个升强的节点,短暂的一两秒内,突击直射!多么引人注目的快乐,汗滴,通红的脸颊,几尽狂醉,在人群中横穿直绕着,他满怀倾诉,又似乎满不在乎。仿佛一件大事正在追逐他的脚跟,在众人中转身错肩之际,他冲每只陌生、闪躲的眼睛尽情欢笑,像是说:“跳吧,还等什么,快跳吧!”
大家都说我的黑走马跳得好,但我自己清楚,我学到的不过只是一点皮毛,我如何能把黑走马跳得像他们那样挥洒自如呢。当乌拉尔别克大叔展动双臂,肩膀下沉时,他显得那么轻松自在,没有半点刻意,只是自然而然地捕捉到了每个节奏最隐秘的转折,自然而然地用四肢接住了我看不见的灵魂。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啊,对他们来说。但对我,太难了!
太难了。从冬天等到夏天,从木垒县赶到大石头乡,为的就是参加这场哈萨克族的婚礼。太难了。我这个不习惯跳舞的身体,在之前的许多年里独自度过了无数平淡的夜晚。现在,舞来了,像是照临黑暗的月光。在它出现之前,谁敢企望这样的光明?生命中每一次纵情的舞蹈,都像是突然张开双手,拥抱了一次自己。抱紧我的那股轻盈与蛮狠,抱紧我跳入世界灯火华美的漩涡中。我一无所有,形单影只,语言不通。除了舞、舞、舞!而因为跳舞,我被补偿了所有,所有。
没完没了的狂舞啊!我们终于跳累了,跳够了。我跟加依娜偷偷溜出舞池,在黑暗中嬉笑着,朝家里跑去。
在加依娜家最大的房间里,华丽的大炕上,玛合帕丽的一大家子正等待着。从宴席回来的乌拉尔别克大叔,兴奋不已地走进房间,像小孩一样巴巴地挤进亲家堆里,兴奋地提议道,唱歌吧!于是,装满包尔沙克、奶疙瘩、馕块、糖果、葡萄干、塔尔米的布席又被铺在了炕中间。奶茶添满了,冬不拉拿来了。房间里满是人,我激动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翘首期待着第一句歌声的响起……
是明净旷野中骤飞的云雀的翅膀颤栗,还是新伐的杉木削尖擦亮后的火星跳跃?冬不拉琴弦急速地鸣震着,那传统的手势在弦上持续飞跃。接着,全力迸发出了一声嘹亮歌唱,仿佛不是来自男人的胸腔,而是冬不拉木质的音箱内部。我捏紧手心,大气不敢出,眼睛紧盯着那个歌唱的人,玛合帕丽家的艾拜依大叔。
他一出声,乌拉尔别克大叔嘴里连连发出“嗬、嗬!”的赞叹声。艾拜依矮小干瘪,其貌不扬,不曾想歌声竟这样直上云天!他先是低吟浅唱,每一句都是即兴,此情此景俱在歌中。我不懂他唱的什么,只看到一旁的乌拉尔别克大叔不住地叫好,巴掌都要拍痛了。到第四五句时,艾拜依皱紧双眼,垂在胸前的头颅忽猛然昂起,脖颈涨红。仿佛怀里抱的是咬手的闪电,他的右手突然打开,展向半空,一声高亢灼烧的吟唱随之爆发,如强光耀射。所有人仰起面孔看他,也不是看他,为的是让那充满光明的声音映照自己。我几乎攥不住我的心了。天啊,真好,真好啊!恨不得跟随那声音的尾巴放声叫出来……
外面已是秋天了。在九月的凌晨,在大石头乡,加依娜家的婚礼仍未结束。沿着黑暗曲折的街道往下走,在夜空下侧耳听,还能听到年轻人的欢笑叫喊。而灯火沸腾的院中,在挂满壁毯,花毡层层漫展的绮丽明艳之间,大人们正在放声歌唱,冬不拉噼啪震响。夜晚明晃透亮,美梦般动人。
一直到凌晨五点,加依娜和我才手牵着手,你推我拽地爬上了床。黑暗中,我们躺下。我指着天花板说,月亮。加依娜翻了个身,嘟囔道,摘下它。让人垂头屏息,唯恐抬头就碰碎一角,倏然着火坠下的月亮。用这个夜晚,把它摘下!
当我满足地闭上眼,神迹般,弯曲的黑夜穹顶,在我倒向睡梦的刹那,轰然嵌满了我的眼球。而在月亮之下,就在我们熟睡的窗外,冬不拉的弦声,再度破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