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岁书
此举令人陡然一震。泰戈尔说“我活着”,是自喜、自惊。阎老加上一个“还”字,是自信、自励,是宣示,是挑战。挑战生活与命运……
2022年初夏,阎纲先生九十岁出新书:《我还活着》。
此举令人陡然一震。泰戈尔说“我活着”,是自喜、自惊。阎老加上一个“还”字,是自信、自励,是宣示,是挑战。挑战生活与命运。
“活着”干什么?“活就活个明白,说人话,做人事。”
简简单单的大白话,却疾风暴雨,波浪滔天。这可是大任务,任重道远。锤子式的语句,一锤下去,火星喷溅。
书中这种出语奇横的句式,海了去啦。写病房:“满屋秃子!每人床前挂着几个吊瓶,不停地呻吟、呕吐……”甚至,调侃自己也如此:“瘦猴一个,电线杆子一根,又暗自神伤。我属猴。”“爱小目标不爱众目睽睽……越来越不如颧骨高高突起的马三立。”快然自适,气蕴盈溢。
再譬如:“我还活着,我作证。”为谁作证,证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尽人皆可猜测,或许答案各有不同。可以肯定,是为当代文学作证,为作家作证。
阎纲先生是我结识并实实在在接触过的第一位文坛重量级人物。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初,对于文学爱好者来说有一本影响很大的书,茅盾点评的《1960年短篇小说欣赏》。读后颇有心得,便写成文章寄给《文艺报》,不想,正是阎纲先生看到我的稿子,并专程到天津约我面谈修改意见。当时,阎纲先生在一个文学爱好者心目中,是“大神”一般的存在,经常在大报大刊上发表评论文章。这般大才竟从北京专程来到天津,约我面谈修改意见。下班后,我骑车1小时45分钟,赶到赤峰道百花出版社招待所。身材修长、面目清俊的阎纲先生,面对面掰开揉碎了,跟我讲怎样修改那篇文章。
好不容易见到这样的人物,我当然也有许多问题要请教。有的跟这篇文章有关系,有的与文章本身没有关系……谈话结束已经很晚了,我住工厂的单身宿舍,工厂在北郊工业区。天津城是南北狭长,天津战役的成功,就因为采用了从东西两面进攻的“斩断长蛇”的战术。我骑着自行车从“蛇”的七寸处到“蛇”尾,回到宿舍哪还睡得着,趁热打铁,修改那篇稿子。
改完抄清,天已发亮,干脆骑车把稿子又送到了招待所。招待所大门虚掩,阎纲先生下榻的房间竟也不锁门,我如入无人之境,悄无声息直抵阎先生床头,把稿子放到桌子上,又悄悄退出,并未惊醒他的沉睡。或许,昨晚我走后,他也开夜车了。我交了稿,心神大为松快,骑车回厂直奔食堂,四两大饼夹两个炸糕,这一夜在“长蛇”上往返四趟,加起来骑车近七个小时,确实有点饿。上班后,接到阎先生电话,对我的改稿表示满意。这次经历也让我铭记终生。
1980年《小说选刊》问世,在创刊号头条,选了我的短篇小说《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并配发了阎纲先生的短评《又一个厂长上任》……这是真正的导师,非是现在把称“老师”当客气话挂在嘴头上所能比。
这部书就是他的“证词”。为柳青作证:“半生顿踣,死后寂寞”“梁生宝、梁三老汉不会过时,《创业史》不会速朽”。《创业史》是那种语境下的“文学社会史”,写出了苦难深重的庄稼汉的“理想国、心灵史”。这样的表述是何等精确、服人。路遥和陈忠实都把《创业史》读了七遍,不知其他作家,还有这样读本土前辈作家作品的吗?
路遥给《平凡的世界》画上最后一个句号,“疯子般一把推开窗户将笔扔了出去,扔得很远,叫喊:‘这是为什么?’然后冲进厕所,对着镜子再行叩问:‘我究竟为什么?为什么?’放声大哭。”以命搏文字,想不惊世都难。阎老引高建群赠路遥的话:“文学是一种殉道,陕北高原是一个英雄史诗、美人吟唱的地方。”陕西才子成群,陕西文道由司马迁所开辟。
陕西是文学高地,也是文学福地。已享“米寿”的文坛福星周明,邀约阎纲先生:“阎兄,日月如梭,转眼就是百年,咱俩葬到一起吧。我家在秦岭脚下,有地,终南山隐士处、白居易‘观刈麦’地,由你挑。”他们是同乡、同学、同事,做了一辈子朋友还没做够,竟希望死后也葬在一起。在当今文坛上,还找得出第二对吗?
我极认可他为周明的画像:“热爱生活,精力充沛,有求必应……是热心穿梭的‘文坛基辛格’,从早笑到晚,越老越比儿子年轻,没大没小,人见人爱。他的命不大,谁命大?”澄怀创真,情谊酣畅,显示了两个人充盈的生命力。
阎纲先生曾为吴冠中作证:“他丰满而瘦小,富有而简陋,平易而固执,谦逊而倔强,誉满全球却像个苦行僧。”句式如连珠炮,元气浑成,字字朗激。
此外,还曾为屠岸作证:“乍看文弱书生,再看是大儒……满腹经纶的文场通才。”“历经乱世,两次自杀,屠岸还是挺过来了,思维敏捷,生活规律,不生闲气,比鲁迅健康,比托尔斯泰命大……”用十来个精妙的句子,把老诗人饱经磨难的一生,概括得清和刚劲,又明快朗润。
我从阎纲先生写屠岸的文章中,还获得一个很难学到的知识,当人在想到死神的时候,会有一种甜蜜的感觉。这是屠岸将脖子已经伸进绳套时的真实感受……难怪当今世界很有一些人,动不动就自杀,他们在那一瞬间也许是“甜蜜的”,却害得身边的人无比痛惜。
我以为,评论的本质是交流。与读者交流,与作者交流,与文学史交流。阎纲先生的评论,言简意赅,这本书里的证词大都是好话。但好话不多说,如排球场上对阵,讲究“短平快、稳准狠”。因他“兴趣在大众文艺一边,痴心于大众文学、民间文化……”因此,他对作家极友好,精神刚硬强大,心地柔软和厚,故能以善为魂,以文为骨。良药不一定非得“苦口”,《随园诗话》云:“凡药之登上品者,其味必不苦,人参、枸杞是也……”同样是陕西大才的李建军有言:“伟大的文学,从来不是怨毒的。”
阎纲先生喜欢使用锤子式的语句,对响鼓要重锤,对业余作者小锤点拨。如今,敢说作家的好话,也需要勇气和正直坦荡的品格。你说张三好,会开罪不喜欢张三的人。阎老不怕,有胆气,有真性情。文气通正气。古人云,歪风邪气写不出传世文章,有真性情才有好文字。
他尖锐,识力深透,且看他的焦虑:“我是乐观主义者,但对我国文艺界多多少少有些悲观。中国作家笔下的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很难说都是成熟的角色。他们难得具备健全的、高质量的心理状态,并且亮不出健美的肉体、敏捷的活力和自然、未被败坏的‘性爱’能力。所以,七七八八的隐私文学居然没有多少可以拿来与《廊桥遗梦》相比的……欠缺整体上的和谐,肉与灵分裂,性与情、情与爱分离,健康与美丽相悖。”我非响鼓,也挨了他一记重锤。凡中国作家读到这段文字,都能掂得出分量,不能不反省自己的作品中有没有类似的毛病。
老,是一门学问。所谓“活到老,学到老”,不是指到老了还能读书看报。想要老得漂亮,是要学的,学会怎么变老。《我还活着》就是一本教人怎样能老得漂亮的书。沧桑作笑谈,坎坷任纵横,神思感奋,逸兴遄飞……做过别人的贵人,自己也会遇到贵人。如此老境,怎不风光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