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 河 迷 踪
阚韶辉
那场大洪水
我的母亲是陕西平利人,娘家就在秦楚(鄂陕)边关上的一处故垒——关垭之下。然而,多年以来,母亲听到另一个地名——县河铺,或乘车路过该地,都会有别样的情愫,甚至会莫名激动。我知道原因:县河铺是母亲娘家的老家。
1958年夏天,偌大一场洪水,吞没县河铺。母亲一家,为了活命,逃荒至陕西平利,在紧邻关垭的山村,为当地人容留,艰难度日,后长住于彼,成为秦人。那一年,母亲11岁。上世纪60年代,母亲嫁到竹溪县蒋家堰镇,算是又做回了竹溪人。母亲的故事,折射了秦楚之交民间交往的历史。至今思之,母亲的命运,我的生命,都与县河铺遭遇的那场洪水,有莫大关系。
改变母亲命运的那场洪水,以汹涌的力量,揭开了县河铺尘封的历史秘密。1992年版《竹溪县志》之“文物胜迹”载,“县河铺遗址,位于县城东约30公里,竹溪、竹山分界处。……该遗址于1958年,由于洪水,使县河改道,将遗址一分为二,现县河从遗址中部,由南向北穿流而过。”
后经文物普查,在该遗址发掘出大量古代的陶盆、陶盘、陶壶、陶瓦、陶罐及其残片。经湖北省文物普查标本鉴定组鉴定,这是西周文化遗址,并延续至秦、汉。县河铺,原来长时间隐瞒了自己的身世——悠久的历史和丰厚的文化。
历史上县河铺的老街,以及流经县河铺的那条河,在那场洪水之后,都改变了原有位置,甚或改变了命运,唯留下“县河”两个字,令人费思量。
谜一样的河
首要说法是,流经县河铺的河,叫县河。按1982年版《竹溪县地名志》载,“县河,是竹山与竹溪分界的一条河,由北而南到小田坝的双岔,入竹溪河,境长约20公里。”又载,“县河铺,位于……县河西岸,因早年设有铺店而得名。”1992年版《竹溪县志•地理》中的竹溪河流分布图上,将流经县河铺的河流,标注为“县河”。看来,流经县河铺的那条河,确乎叫县河。
而这条河,又多被称为县河铺河。“县河”本名县治河,那是竹溪的另外一条河。同治版《竹溪县志•舆地》载,“县治河,源出小秋山,汇洞沟河至西小河口,……至廖家河与竹溪河合,……由诰轴山北折向东,……汇县河铺河,出潭口入柿河(汇湾河),此县河之水也。”这是竹溪人十分熟悉的一条河。这则材料,描绘了“县治河”的轨迹,并在称“县治河”为“县河”的同时,指出“县河铺河”是“县治河”支流之一。就在那本1992年版《竹溪县志》的“竹溪河主要支流情况表”中,竹溪河的支流中,赫然有“县河铺河”。
竹溪河,本来只指今日龙坝境内那一段,属“县河”即县治河的支流。但1992年版《竹溪县志》载,“竹溪河……原志(即同治版《竹溪县志》记载)发源于东岱顶(鸡笼山)至廖家河一段为竹溪河,发源于小秋山(至廖家河汇竹溪河,东流至潭口的河流)为主流,称县治河。现统称竹溪河。”
显然,因流经竹溪县城(县治所在),故名县治河,简称县河。而自明代成化十二年(1476年)设置竹溪县后,县名的强大辐射作用,使县治河(县河)之名,逐渐而最终被竹溪河取代。
这变化,让我们感悟,地理名称,不是一成不变的,它是人们认知、标注客观世界的符号,基于地理事物的特征,却在历史演进中不断变化,因此遗留了历史变迁的密码,蕴藏诸多重大的历史秘密。
河,或流经县城
可见,地名是一种历史符号。当各种文献消亡之后,往往正是地名,顽强地透露着有限却珍贵的历史信息。县河者,当然跟县有关。那么,历史上的竹溪,除现在的竹溪县,还设置过哪些县,其中有没有跟县河有关的县呢?
将1992年版《竹溪县志》关于竹溪县“建置沿革”的历史记载,归纳起来,简而言之。竹溪自春秋到秦朝,皆属上庸县。西汉,竹溪从上庸县分出,独立设县,名武陵,故城在竹溪县东。东汉又将之并入上庸县。后来,三国的魏国,恢复武陵县的建制。此后,从两晋、南北朝到隋唐,竹溪县先后取名为新丰、孔阳、上庸,直到北宋“省上庸入竹山”。显然,即从西汉到北宋,1170余年间,除东汉“省武陵并入上庸”之外,竹溪这方地域,一直保持着县的独立建制。
西汉之武陵,县城是确定的,即“故城在竹溪县东”。1992年版《竹溪县志》更指出了确切地址,即今日县城东郊的三堰坝:“樱桃园遗址,距竹溪县城东约3公里……该遗址位于三堰坝正中心位置……该遗址属汉代武陵故城遗址。”
自三国时魏国“复置武陵县”之后,到北宋被省并之前,竹溪历史上县的建制,及县城地址,发生了多次改变。同治版《竹溪县志•舆地》载,“上庸,古县名,春秋楚置县,治所在湖北竹山县西南。隋开皇初,移置武陵故城,今湖北竹溪县东南。”可见,自魏国复置,到隋初,先后以武陵、新丰、孔阳、上庸等命名的县,其后来的县治,多已不在武陵故城,否则,隋代不用“移置”。
那么,这些县名所指的县城,何在呢?自公元227年魏国复置武陵,到公元598年隋初将县城“移置”回武陵故城,近400年的漫长时间里,有多条证据显示,县河铺,或做过县城。
历史上,流经竹溪县治所在地(县城)的河,曾被称为县治河即县河,那么,流经县河铺的河,或应也是,因曾流经县城,而被叫成了县河。据传说,明朝成化十二年重设竹溪县选城址时,有关人员还曾在县河铺与现址间,做过取舍。
有一则更确切的史料,见于历史地理图册——《历史地图》。该书有图标示,两晋南北朝期间,竹溪境内有一县名微阳,位置在今两竹之交的宝丰、县河一带,其县城疑在今县河铺,其辖境偏重于竹山,涵盖今日竹溪县东部一隅。
另外,如前所述,县河铺一带的地层之下,类似于武陵故城的樱桃园文化遗址一样,也有丰厚的历史文化的遗留。这是县河铺作为县城的文化根基。在此基础上,古人对县城选址,十分讲究:背山面水,有利于军事防御,又有丰富水源,且处通衢要津,交通便利。符合这些要素的地方,往往是上选。这些条件,县河铺都有所具备,且十分突出。后文将予以详述。
当然,这近400年间的时间里,频替的朝代和变乱的时局,数易县名——如新丰、上庸、孔阳等县之县治所在,其踪迹是漂移不定的。同治版《竹溪县志•舆地•沿革》载,“新丰,南齐置,故治在今湖北竹溪县东南。”在如此大致方位上的县城遗址,或亦有县河铺,或就是兵营。1992年版《竹溪县志》载,“赵家河遗址,位于县城东南70公里处的兵营区兵营乡五胜村……相传为‘柳州城’遗址。衙署在遗址北部,西边有一城门遗址”……
“铺”的多种使命
县河铺的铺,亦称递铺或铺递,首先是驿站的一种。1979年版《辞海》解释,“铺递,犹驿递。铺,驿站。”递铺之称,不见于唐朝以前,它是金、元、明、清时期的快速驿递之站点,是用于传送紧急公文的。十里或十五里﹑二十五里设一铺,每铺设铺司一人,铺兵四﹑五人至十人。递铺被要求,凡遇官府公文至,即行递送,不分昼夜,风雨无阻。
县河铺作为递铺,时在郧阳府设立后的明清时期。《十堰地方史》(1999年,匡裕从主编)载,“郧阳府设立以后,为了便于官员的往来,公文的传递,军队的调遣,官方着手建立驿道(亦称管道),并每隔一定距离设立驿站(铺)……以府城为中心,驿道的走向……(其中)自郧西西南,经观音、羊尾到陕西白河县,往南越界岭,经竹山得胜铺到竹溪县。”这里没有指出的竹溪的递铺,在1992年版《竹溪县志•交通邮电》中,有明确记载:“驿道,明清时期,本县至郧阳府有传递军政文报的驿站……设有水坪、县河两个递铺。”
明清时期,鄂西北战略意义重大,历次大规模农民起义皆深度涉及。朝廷为此,在郧阳府所在的郧阳城(今郧县),专设郧阳抚台,负责辖制周边八省的军政事务。那么,以郧阳府为中心,从郧阳府、军马店(房县)至得胜铺,经县河铺、到平利县的东来西往的驿道上,虽无“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历史悲喜剧,传递的军政文报,却也回响着“啼响如雨、风声鹤唳”的警讯。
县河铺还先后设过巡检司、塘汛。巡检司是明清时期地方军事据点,也是主管地方防卫与治安工作的机关。明朝初年,两竹之地同属竹山县,在今天竹溪县城这个地方,设有尹店巡检司。明朝成化十二年(1476年),竹溪单独设县之后,尹店巡检司被迁往县河铺。
明朝竹溪县首任知县曾熙所作的《创置竹溪县记》,说明了此事。“(明成化)丙申(公元1476年)遂割竹山之地,置竹溪县……县治之东为儒学,西百步为府馆……府馆之基,旧为尹店巡检司,至是,徙司于县河铺以扼要害。”
但不久,县河铺巡检司西迁至另一关隘要地——白土关。《明史•地理志》:“(县河铺)原设巡检一员。寻(不久)迁于白土关。现设塘兵防守。”同治版《竹溪县志•舆地》对此也有记载:“白土关在关垭西六十里,距县城百二十里。明成化间,迁县河铺巡检司守之。”
巡检司虽然迁走,但此地很快又设立了塘汛。同治版《竹溪县志•舆图》上,标识有“县河铺塘。”又载,“县河铺塘,距城六十里,官一员,兵十二名。”塘汛者,是明清时驻军警备的关卡,类似于今日的边防检查站。
县城,递铺,巡检司,塘汛。这四种中国古代具有重大军政意义的设置,历史上先后出现在县河铺,足以说明,因其地处两竹边界的山水形胜的要害之地,乃军政重镇,亦是鄂西北自郡城东来、继而西往陕西的要津。
“恩山”锣鼓洞
县河铺背山面水。其后之山,名锣鼓洞山。同治版《竹溪县志•舆地》载,“锣鼓洞,县东五十里。通竹山之要道。”扼守鄂西北战略要地、军政重镇县河铺的锣鼓洞山,注定跟县河铺一样,有非同一般的传奇。
同治版《竹溪县志•舆地》载,“溪东县河铺有山如旗,……上有仙女足迹。石下有一洞,俗名‘锣鼓洞’,外窄内宽,可容数百人。……有缒绳而下者,至二十余丈,闻锣鼓声如万马奔腾。山上有寨,不知仿自何时。自明至今,土人多避乱于此,均无恙焉。人咸祝曰:‘恩山’。” 对锣鼓洞山上的堡寨,同治版《竹溪县志•舆地》“寨堡”篇载,“锣鼓洞寨,县东四十五里。”
显然,锣鼓洞山上有传说。传说中,有美丽仙女在此山留下足迹。美女仙居之地,或就是那个可容纳百人、发出锣鼓般声响的洞中。山环水绕的县河铺,本是仙居的美丽祥和的地方。忽有一日,那仙女化身一只天鸟,翩然远飞,离开锣鼓洞山,这兵家必争的是非之地。从此,山巅堡寨,见证了无数明清时期乡民避乱御匪的战事。受锣鼓洞山庇护的山民,称之为“恩山”。
锣鼓洞见证过的规模最大、战况最烈的一场,发生在解放战争时期。按1992年版《竹溪县志》的记载,解放战争后期,国民党军西安绥靖公署主任胡宗南,为保护关中地区侧翼,调集四个师的兵力,以安康为基地,沿汉江及汉白公路,在陕西白河、平利,及湖北竹溪、竹山一带,构筑起三道防线。
当时,人民解放军陕南军区部队,派出第12旅及西北民主联军第38军第17师,先后解放房县、竹山,进逼竹溪。国民党第117师,急调349团,抢夺锣鼓洞主峰,阻击解放军。该团于1949年1月24日即农历腊月26日,抢占了锣鼓洞西南、西北方向的险要地区。然后,为抢占锣鼓洞主峰高地,向解放军发起猛攻。
陕南军区司令员刘金轩亲自指挥该部两个团,先后打退了国民党军的5次冲锋。鏖战正酣时,国民党军117师350团赶来增援,并集中炮火,猛烈轰击解放军阵地。而当时,气候恶劣,雨雪交加,道路泥泞,形势于我不利。因而,解放军的锣鼓洞阵地数次得而复失。鉴于此,解放军遂于当日12时许,主动撤出战斗,其一部退至擂鼓台一带休整,其他两部分别退至竹山、房县。
虽然此战,解放军遭暂时挫折,但已于战役前后,建构了解放前夕鄂西北的有利战局。不久,陕南军区部队在锣鼓洞以西的关垭一带,与胡宗南的部队再次鏖战,取得关垭大捷,竹溪旋即解放,并在胡宗南所部的汉中防线的南侧,撕开一个口子,促使国民党军事集团的最后一支劲旅,全面溃退和最终失败。
门,终于打开
自明清到民国,山高谷深、山水阻隔的鄂西北,交通十分不便。偏远的竹溪,去往鄂西北政治、经济中心的郧阳府,进而外出襄阳、汉口等商埠和都市,尤其不易。而来去之间,县河铺皆是古道上的必经之地,或谓要津。
历史上,东来西去,通达竹溪的旅途,山路崎岖,日程漫长,路途艰难。对此,史志中很少记录,我们今日多无从详知。唯在昔日读书人——如赶考的生员或赴任的官员,他们留下的诗文中,尚能有些微的发现。
其中就有黄晖烈。这个好写诗文的清朝康熙年间的竹溪知县,在他的《郧竹道中记险》)(载同治版《竹溪县志•艺文》),记载了到竹溪赴任途中的所见所感,留下了当时郧阳到竹溪的详细路线图。“郧之属邑凡六,而竹溪为最远。自郡城西南行……(经郧县,越界岭,入竹山境后)过县河而西,始入竹溪境……自郡至(竹溪)县,凡五百余里,急行七日可到,缓行每至经旬也。”
可想而知,县河铺这个鄂西北东进西出的咽喉要地,历史上官军和匪兵频繁经过、长期设有军政据点的地方,也曾是两竹之际的商贸重镇,商旅辐奏,繁忙热闹,是明清时期竹溪数量不多的集市之一。如前所引,县河铺之名,渊源之一,是早年设有铺店。同治版《竹溪县志•建置》之“市集附”载,“东乡,县河铺市。”其“津渡”篇又载,“县河铺渡,县东,距城六十里。”因这里是水陆两路之交点,故设有渡口。
东去竹山,离县河铺不远,是鄂西北历史上著名的商业中心宝丰镇。明清至民国时期,竹溪人来去宝丰镇,从事民间贸易,皆以县河铺为中转站。1992年版《竹溪县志•交通邮电》载,“竹宝路,竹溪至竹山宝丰镇……由县城东出水坪,经县河铺,抵竹山宝丰镇。此路为贩运粮食、棉花之人行大道。本县人民担运粮食至宝丰,换回棉花,供土纺土织。”
上世纪30年代,因抗战之需而修筑的汉白公路,过竹溪水坪,越界岭、过陕西白河,北上东去,绕过了县河铺,使之远离交通主干线。县河铺一度成为偏僻之隅。现在,贯通鄂西北的两条交通干线——谷竹高速和346国道,又穿过县河之境,恢复并强化了它的门户地位。县河铺作为县河镇镇政府所在地,被誉为竹溪县东大门,与西出陕西的蒋家堰镇一起,成为竹溪的东西门户。
县河铺,见证了鄂西北一条古道上的无数史话,也记载了一段苍茫的难忘岁月。县河铺这个贯通古今的历史节点,通达东西的通衢要地,今天,把门,再一次打开了。这门,接通一条文明的脉系,指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