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蕾记忆
“我唆服务员,介稀饭可馊啦!不光酸,还澥了咣唧!”骤闻久违乡音,虽喜犹惊,急顺声寻人附耳一释:“别老外啦!馊稀饭?醪糟儿!介儿的名吃,就好比咱那儿的……”“嘎巴菜?”“不,嘎巴菜跟牛肉面有一拼!”“小豆粥?”“对喽!”
1976年底,我告别拓荒十年的河西走廊调至兰州,第一次到兰州饭店用早餐,就邂逅了这位误将醪糟称稀饭的老乡。卫嘴子偶遇,一通嘚啵嘚,他告诉我,他是受饭店特邀从天津过来保养电梯的,谁曾想头一顿早点就添堵:“名吃?捏我鼻子都甭想灌!”又运着气把醪糟推开,“咱天津人就认浆子、豆腐脑儿、嘎巴菜、小豆粥、馄饨甩果儿!”近乎各色的固执令我顿悟,味蕾可能是人体中最为强大的遗传基因了,时下不还常听天津人念叨“本地白菜”“本地带鱼”,嘛都讲究吃本地的吗?
最近的例子,是一老友从兰州来,非要我请他在天津吃兰州拉面,不唯佐证着味蕾的执拗,还显示了饮食习俗的顽固。那日吃到一半,老友便用兰州话叫住服务员:“添些汤来,宽个些!”服务员一愣,显然不知所措。我也一愣,好在反应还快,随即“翻译”:“第一,麻烦您给他碗里加点儿汤;第二,加的汤最好多一点儿!谢谢,明白?”服务员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有嘛不明白的,不就是‘孔圣人吃元宵’嘛!”老友却不乐意了:“小伙子,老哥我不是奸客,可也不是沆(憨)客!用马三立大师的《吃元宵》挖苦我?我先前跟二蘑菇都在甘肃曲艺团领工资!”“二蘑菇?”服务员有点见苶。我又附耳一释:“常宝霖──小蘑菇他弟,常宝霆、常宝华的哥。”服务员瞬间收起一脸高傲,似懂非懂地端碗走了。
老友听说我到甘肃十年后才始知拉面,不免惊讶。我说建设兵团的十年,均在以天津、青岛、淄博、枣庄青年为建制的几个连队食堂就餐,没接触过拉面,到兰州后吃在省委机关食堂也没见过。首吃拉面当在兰州炼油厂调研那次,任务结束出厂门已至饭口,同行的赵永泰听闻我的缺憾即带至路边小食摊尝鲜。“感觉怎么样?”他竟盯着我吃。我说确属前所未尝,我们天津人所喝面汤无非是西红柿飞鸡蛋的、花椒油炝葱花的,还真没喝过牛肉汤里煮萝卜片儿撒蒜苗碎的。老赵吃惊地望着我:“把这说成喝面汤?你老人家吃的是面!想喝汤?哪家牛肉面馆都是允许添的!”我发觉可能不经意贬低了兰州美食,赶紧解释:我们那里称汤面为面汤,比如“喝挂面汤”,其他不加汤食用的叫“捞面”。我小学四年级就在家做过,把和好的面擀成薄片再叠起来切成细条,一锅煮熟,全家分捞。食堂则用压面机制成“鲜切面”,下大锅煮,用特大笊篱捞出,一份份打给我们,或浇卤,或拌酱。“大而化之!你们那叫吃大锅饭!”老赵总算有了笑意。我顺势即说,捞面的确不如拉面这么精细、这么讲究──每位食客居然独享一块醒好的面,一面一碗,随吃随抻,抻之前还要征询食客意愿,再按“大宽”“二细”“韭叶子”(如韭菜叶那般扁窄)“毛细”等不同类型抻出不同形状,分明已进文化境界。老赵认为这种“比较面文化”的评价与众不同,便笑逐颜开。我却回马一枪:“兰州拉面非要这么不厌其烦地抻吗?用电动压面机加工面条岂不省时省力?”老赵愣了一下:“省时省力的吃食有啥味道!”“嗯!”我极认可,“不唯口感好,观感也很奇妙。从一块面到一碗面,先饱眼福,再饱口福,的确是一种文化享受。”不过,那个疑问并未消除,它总是顽强地暗藏于心、挥之不去──仅仅因为好吃,才将面抻拉成条的吗?
不久,我被派往祁连山麓的酒泉县东洞公社调研一年。公社食堂每日两餐,顿顿都是一大锅汤面,手擀的,汤里似乎撒了面粉,像一种白色的粥状流食,其间还伴有一些洋芋丁。两天下来饿得直慌。那时没有饭馆,小卖部也不卖任何食品,请食堂加做干粮?岂不搞了特殊化?公社书记索性告诉我,他们的干部每天都奋战在基层,公社食堂没啥人吃,做得多了也是浪费。于是,我也每天深入到各大队、各生产队去调研,挨家挨户地到农民家轮换着吃派饭。虽也只是白面条(当地称“白皮面”)拌醋和辣酱,但总归是吃捞面而不是喝面汤了。正是每天从公社到各生产队的往返途中,我那个“面条为什么要拉着吃”的疑问竟有了一个答案。
那日,偶遇山间淘金人在溪边围着一个脸盆吃饭,便躲在灌木丛后欲看个究竟。脸盆架在三块石头上,石块间的木柴烧着脸盆中的水。没有任何的炊具,仅用小搪瓷缸舀了些溪水,直接浇入面粉口袋,就在口袋里将面和好,然后先用双手搓成粗条,再将其抻细拉长,直接投到脸盆中的沸水里,每位食者以树枝为筷将煮熟的面条夹挑到各自的搪瓷碗中,拌了辣椒粉喷香喷香地吃着。恍惚中,仿佛再现曾在小人书上看到的古战场埋锅造饭的画面,那时的将士,也没有面板,也没有擀杖,是不是也会守锅拉面呢?高亢的歌声将我从幻境中惊醒,拉面的人们放开喉咙唱了起来:“三撮撮辣子一咕嘟蒜,辣辣地吃上个干面……”我情不自禁地从灌木丛中闯到他们面前:“唱错啦!应该是‘辣辣地吃上个搅团’!”
“吼啥呢?吃啥唱啥,咋?”他们都用怪异的眼光打量着我这个闯入者,“城里人?”
我低头扫一眼自己所谓的干部服和皮鞋,脑子里想到的尽是令我饥极饿极的粥状流食,喝汤面的我其实蛮羡慕他们的原生态拉面呢。
“城里人咋啦?见不得穷人吃干面?”他们笑着问我。
老友没有再让我往下讲,因为他仿佛突然感慨万端:你的“原生态拉面”,故事好听,却不能视作拉面的起源。“见不得穷人吃干面”可确为当年西北地区耳熟能详的流行语,现时富人不可能再嫉恨穷人也能吃上干面了,这话也听得少了。何时能重回甘肃,来一碗原生态拉面,以解味蕾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