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2022年第12期|杨献平:戈壁深处的辽阔生活(节选)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在西北和成都从军。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天涯》等刊。主要作品有《匈奴秘史》《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作为故乡的南……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先后在西北和成都从军。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天涯》等刊。主要作品有《匈奴秘史》《生死故乡》《沙漠里的细水微光》《作为故乡的南太行》《南太行纪事》《自然村列记》《丝路上的月光马蹄》《历史的乡愁》等。现居成都。
戈壁深处的辽阔生活(节选)
杨献平
每周一乘车前往,在固定的点位。出大门,迎面的大戈壁呈铁青色,远看苍茫,横无际涯,除了沙子和卵石,少量的骆驼草、沙蓬、梭梭木、红柳、千岁兰以外,其他似乎什么也没有。正南的方向,越过五十多公里的戈壁,空旷的大地突然隆起,一道秃山犹如剥去了鳞片的苍龙,赤裸蜿蜒。这山,名为合黎山,也叫(河西)走廊北山。站在山顶严重风化的岩石上,举目向南,可以看到横亘千里的祁连山,这座横贯中国西北大片疆土的山脉,上半部洁白,下半部黝黑。曾做过唐帝国安西和北庭节度判官的诗人岑参曾经作诗说,“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雪及其他纯洁的事物和境界,总是令人想到仙境和天堂,而黝黑之色,则是万物混杂的状态。
车子向东北,朝着额济纳方向,先是很窄的一段水泥路,大一点的车迎面相遇,总是要小心错开。行驶十多公里,柏油路消失,车子和人便又进入了戈壁。这是巴丹吉林沙漠的西部边缘,因为常年少雨,干旱多风,辽阔的戈壁像是结着一层硬痂,但脚步踩上去,整个表皮就会破裂和松动,如果细心,还可以听到簌簌的响声。车轮飞驰,尘土如影随形,一团巨大的白尘犹如古代军团奔驰,而产生的巨大尘雾,黄龙一般席卷,紧随不舍,即使车窗密封再严实,细腻的白尘也如无孔不入的毒气,从各个缝隙中钻进去,整个车厢里长时间云雾弥漫,对面看不清对方的口鼻。在这个单位上班的人说,每进出戈壁一次,回来洗澡的时候,能搓出十几斤的土。刚到巴丹吉林沙漠听老一辈这样说的时候,我还觉得好笑,认为他们夸张得过分。
从接近鼎新绿洲的总部调到戈壁深处,真有点被“流放”的意味。我们的总部所在地是宽敞的,紧靠着弱水河与鼎新绿洲,虽然距离城市也远,但生活比较方便,人也多。而那个单位,则处在巴丹吉林西戈壁的最深处,距离机关所在地,还有100公里的路程。小小的营区之外,人所能看到的,只有亘古寥廓、空荡的戈壁和苍天。当然还有一些设施设备,还有分布在营区周边的一小片一小片的新疆杨、红柳、沙枣和榆树林。四周的戈壁大得令人绝望,满地的砂砾之上,骆驼草也少得可怜,枝叶上总是覆着一层厚厚的白土,裤脚无意中触碰一下,一株骆驼草腾起的灰尘,也像是一团拔地而起的乌云。
尽管几年来的沙漠生活,使得我已经不再害怕任何艰苦的环境,甚至觉得,这个星球上的任何地方,都是为人而“天造地设”“量身打造”的,沙漠戈壁也不会例外。在大漠戈壁待得久了,每一个人,也都慢慢地学会了与孤独和空旷和解,这是一种“自适应”能力,也是一个人必须磨炼和接受的一种生存方式。
起初的道路沿着弱水河向西北方向行进。弱水河这个名字,我常常觉得就是一首诗。也时常感叹,古人对山川河流的命名,几乎都是天才的杰作。这弱水河,包括周边的狼心山、马鬃山、大湾城、地湾城、肩水金关等,体现的是古人对于大地自然样貌乃至其文化地理上的深刻识见与概括能力。弱水河发源于祁连山深处的鹰落峡,起初在雪山的沟谷里斗折蛇走,至张掖境内,又转向高台的正义峡,再转头向北,注入居延海,即今内蒙古额济纳旗境内的嘎顺淖尔和苏泊淖尔。弱水河这个名字出自《尚书·禹贡》,“(大禹)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水经注》中说,“羌谷水自合弱水,又西经合黎山,折西北流经沙碛之西,入居延海”。
现在的弱水河被称为黑河,只剩下一道弯曲的宽阔的河道,坐在大巴车上,可以看到远处残存的烽火台,还有肩水金关和大地湾侯官府等遗址。20世纪20年代和70年代,这里曾出土大量的汉简。大地湾侯官府可能是当年路博德和赵破奴等主持修建这一带关隘的将领的府邸所在。这些当年极其重要的军事设施,已经只剩下一小撮孤影了,在戈壁之中,弱水河畔,向着空旷的大漠,无声地解说时间之中地域历史变迁与文化上的不断更新和融合。
在古代,自弱水河向北,即是漠北之地,也就是匈奴的王庭所在。每次大规模出兵,匈奴的主力都是从这一带奔袭向贺兰山乃至河西走廊。后来的李陵,也是从酒泉沿着弱水河出塞,在峻稷山(今阿尔泰山)中段遭遇到匈奴单于大军,激战八昼夜,最终被俘的。当年的弱水河,肯定是湍急的,来自祁连山的雪山以其冰凉的身姿,在偌大的戈壁大漠之中,经受烈日的炙烤,和着无数将士的鲜血而逐渐温热甚至滚烫。
戈壁平阔,远看起来,任何地方都可以奔驰,可戈壁总是以其平坦的表面,设置了无数的陷阱。最常见的当是看起来坚硬的虚土之地,车轮一旦进入,就会陷入坑中,四周的土细如面粉,手掌轻轻一挥,就会像蒲公英的羽毛一般,瞬间飘然而起,而土坑则是坚硬的,不小心进入,浮土虚滑,以至于黑烟直冒,轮胎起火,也难以脱离。唯有用木板或者石头垫在下面,才可能越过。最可怕的,就是吃人的流沙。戈壁沙漠并不都是处处平整的,由于龙卷风、沙尘暴等外力的作用,先前的悬崖和坑道会在数个小时之间被风带动的沙子填平,表面看起来与其他地方无异,可以放心行车或者行走,可有些沟壑和悬崖只是被流沙暂时性地“虚掩”住了,里面的空隙并没有填实,人和牲畜不小心踩上去,便像坠入沼泽,会迅速被吞噬。
这类现象虽然不常见,但一旦遭遇,人和牲畜极难脱逃。我到巴丹吉林沙漠之初,听当地人说过几起事件。其一,古日乃的一位牧人,放牧久久不归,家人四处找寻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一年多后,在远戈壁的一处沙堆旁边发现了一堆骨头,才知道是被流沙吞了。其二,有一年春天,鼎新绿洲的一个牧民,骑着摩托车到戈壁当中的一片梭梭树林里挖苁蓉,数日不见踪影。想必也是陷入了流沙,成了沙漠中悄无声息的一个灵魂。其三,有一年,一位孕妇生产,因为出血过多,需要送到医院救治。这大漠戈壁,距离额济纳旗达来呼布镇100多公里的路程,到酒泉更远。找到附近的驻军,当即派车前往,因为是晚上,戈壁虽然辽阔,星光也很明亮,司机是一位经验老到的老战士,循着长有骆驼草的地方小心行驶,才避免了可怕的流沙旋涡。
骆驼草全身尖刺,长相卑微,即使地老天荒,它们也不会长成大树。但世上的每一个物种,都有其自身价值和作用。天地之间,万物相连。我总以为“流沙”是一个诗意十足的命名,也是一个美妙的意象。古人用来称呼古代的巴丹吉林沙漠,端的是恰切无比。可我没想到,“流沙”居然也是死亡陷阱的代名词。听了这些故事,我觉得神奇,更觉得可怕。后来,我在电影《可可西里》当中才看到流沙吞没人的情景,电影当然是虚构的,但那片子将流沙的可怕和吞没人的过程,拍摄得尤其逼真。流沙之外,在戈壁行车,最可怕的是遭遇沙尘暴和龙卷风。平素,从车窗看到,小股的风卷着细密的黄尘,蛇一样贴着戈壁的表面迅速奔窜,沿着骆驼草之间的缝隙,犹如听从于一种神秘的召唤,不约而同地朝着某个地方聚集。
春秋冬是沙尘暴的高发期。通常,晴空丽日的戈壁视野极其辽远,坐在大巴车上,甚至可以看到更远处的狼心山、合黎山,甚至数百公里之外的祁连山。其中的狼心山,在今额济纳旗东风镇附近。因形状像狼心而得名。当年的乌孙、月氏、匈奴及后来的王朝驻军,曾经在这里驻牧和屯边。自两汉以后,这里一直被称之为居延地区,历代王朝都在这里设立行政区域,并有军队驻守。《元史·兵志》中说,元世祖忽必烈于公元1285年下诏,“迁甘州新附百人往屯亦集合渠开种为九十顷十亩”。《马可·波罗游记》中也说,“从此前所言甘州城首途,骑行12日可抵一城,名为亦集乃。此地有大量而上好的饲养的隼、苍鹭或猎鹰”。直到1952年,居延地区也还是一幅路不拾遗、安居乐业,类似世外桃源的景象。就此,中国罗布麻研究的奠基者、创始人董正钧在其《居延》一书中写道:“(额济纳)因境内沙漠连天,牧草丛生,蒙古人行路如航海,均按方向依直线前进,遇阻则迂回之,向无路迹,故前人行过之处,短期之内,殊少重走其道者,如遗物于途,而能确记失处,虽数月之后,亦可寻获。唯近年汉人常行之大道,失物难寻获矣。”
现在的巴丹吉林沙漠,却难以再令人相信马可·波罗和董正钧等人笔下景象了,读他们的这些文字,脑子里映现的是“海市蜃楼”,甚至子虚乌有的梦境。1995年,也是我到巴丹吉林沙漠从军的第三年,春天正在持续发暖,柳絮和杨絮漫天飘飞,麻雀们正在沙枣树下辛勤觅食。午饭回宿舍的路上,我忽然嗅到一股浓烈的鱼腥味,几欲呕吐。没走几步,隐约传来一阵剧烈的轰塌的声音,似乎无数的猛兽惊慌奔逃,远处一片漆黑,顷刻间,明亮的白昼陷入极夜。紧接着是剧烈的大风,满世界冲撞,极具摧枯拉朽的力量,犹如杀伐的军团,朝着营区掩袭而来,不一会儿,就被卷入其中。我一阵惊慌,急忙跑进宿舍,四周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打开灯,也还是模糊不明,只觉得房屋在晃动,沙子密集敲打窗玻璃,外面传来树木倾倒、众多的器物相互撞击的巨大的杂乱声响。
大致半个小时,天光再亮,我们惊魂未定,好像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劫难。出门去看,整个营区一片狼藉,有数棵杨树、柳树被连根拔起,或者拦腰砍断,碴口森白。建筑工地上的油毡、铁桶、塑料、薄铁片、铁锨、竹竿、水泥袋等器物,散落得到处都是,树上还挂着一些不知是谁的衣服。几乎每一片树叶,都沾满了黄尘,就连树下的杂草,也都贴在了地面上。一位老前辈说,这样的沙尘暴,在1983年也有过一次,当时,两台正在行驶的解放牌卡车被凌空掀翻,营区内一座水塔也被拦腰折断。附近农村上百间民房被毁。深处戈壁的单位损失最为严重,好不容易才长成的一片杨树林集体罹难,折断一地;此外,还有几台车在沙尘暴中差点被吞没掉。
班固等人的《汉书》中记载:“大风从西北起,云气亦黄,四塞天下,终日夜下着地者黄土尘也。”这也说明,自古以来,在沙漠地区,沙尘暴就是一个普遍的现象,与其说是一种自然灾害,不如说是沙漠自发的一种“健身运动”。有科学家说,沙尘暴可以改善全球“温室效应”。沙子也是人类常用的资源之一,其中就包括用来制造玻璃、耐火产品、水泥、冶金熔剂、陶瓷和电子产品等等。
万物各司其职,又相互作用。这个世界,因为万物纷纭,各个不同,才会如此精彩。每一个地方都值得去体验和经受,每一种存在,都应当致以敬意。当我第一次乘车前往戈壁深处的单位报到的时候,心里都是兴奋。一方面因为我再次升职了,到戈壁深处的一个连队当副指导员。另一方面,我总是觉得,身在一地,深度了解和体察其自然和人文,是一个人应有的想法和素质。因为,大地总是给予我们生的一切,是每一个生命的“衣食来源”与“精神所系”,必定是要感恩的,而感恩的最好方式,就是真正地与每一块承载我们的土地、照耀我们的天空融为一体。
在此之前,我只是听说戈壁深处,还有一个大单位,还有很多的点号,钉子或者路标一样散落在戈壁深处。记得从军到巴丹吉林沙漠之初,我总以为,这瀚海潟卤之地,肯定是旷古荒凉的,却没有想到,早在五六千年前就有人类活动。这里之前是乌孙、羌的驻地,后来是月氏和匈奴,汉武帝对匈奴的战争之后,这里便成了帝国的边疆之一。此后,几乎每个朝代,都在这里与游牧民族有过或大或小的战斗。历史上的各种战争,其实也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必然过程,更是民族和人群之间相互融合、合作互助的一种必然的方式。唐帝国时期,这里一度被称之为合罗川,曾经作为草原丝绸之路的主要路径之一。作为小说的《西游记》中,也写到了流沙与弱水河,甚至有人认为,弱水河便是沙僧所在的“流沙河”,并有诗说:“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这使我觉得,大漠瀚海之地,在我们不知道的年代,曾经也是繁华的。
车辆继续向北,一色焦黄或者黧黑的戈壁滩总是在无限扩大,无论哪个方向,都找不到它的尽头。如果一个人孤身其中,肯定会迷路,也或许会在这无垠的旷野中,彻底失去行走的勇气。但天无绝人之路,当年的王维曾以特使的身份前来劳军,深入这一带,还激情写下了与“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和相比不怎么著名的《出塞作》:“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天野火烧。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王维“出差”居延地区,是因为当时的河西节度使崔希逸率军大破吐蕃,李隆基高兴,便派王维等人前来犒劳大军,因此,前半生生活比较优渥的王维,才得以有了这一次难得的居延之行。而居延地区乃至中国古代诗歌,也因这一次,而收获了两首不朽之作。
戈壁上的道路明亮而弯曲,腾起的灰尘在后面尾随,车厢里尘土飞扬。我睡着了,梦见自己骑着一匹骏马,在无尽的道路上奔驰,手里还拿着一把剑,或者马鞭。好像自己就是古代的某个驿使或者侠客。而后是剧烈的咳嗽,将我惊醒。捂住口鼻,朝外面张望,车辆还在戈壁当中,犹如一只船坞,引擎的轰鸣,让我觉得了机器的某种无力感。旁边的人说,还有半个多小时,就可以到了。我有点兴奋,所谓新官上任,也是人生一大幸事。尽管单位的自然环境不好甚至恶劣,但我坚信,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要在的位置,包括职责义务。尤其是在人民军队这个大的序列当中,每一个人都应当是一颗子弹,一个战位。每一个人都是天地的奇迹,也都是家国的屏障。
远远看到一片绿色,其实是一点。好像黄色脸庞上的一颗黑痣,在戈壁深处隐约,同时还有一种闪烁的感觉。在沙漠戈壁,人对于草木的感情,其他地区的人不可理解。因为稀少而珍贵,也因为与人息息相关,才觉得亲切。甚至,戈壁沙漠中的任何一种绿色,都是在这里工作和生活的人的“心灵珍品”和“灵魂所依”。大巴车继续蜿蜒,而那一抹绿色却使得我一下子找到了方向,有一种绝处逢生的幸运感觉。车子徐徐靠近,营门迎面打开,初次走进这瀚海深处的小绿洲,我有些激动。到连队报到,算是正式展开工作。无论战士、士官还是干部,都和我年岁差不多,有些来自广东、浙江和上海,还有些来自陕西、内蒙古、山东等地区,在一个连队,几乎见到中国所有地方的人,而且还都是同龄的男性。
人生其实就是汇集,在某个地方,诸多陌生人就来到了,成为一个整体。我特别喜欢这样的感觉,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各有成长和文化背景,秉性各异,思维不同,习惯与风习更是迥然有别,但在一起,就成了一个群体,而且是密不可分的战斗单元,所有的方向也都是同一个。这使我更加相信,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规则的,也不是单一的。作为个体,不是越单一越好,而是越复杂越好。世间万物和世界、社会的本质,就是纷繁复杂的。唯其纷繁复杂,也才多姿多彩,互补互助。接下来的夜晚,拉开窗帘,抬眼一看,满天的星辰也在天宇中纷纭闪光,那种感觉,让我想起纳兰性德的“夜深千帐灯”。
我也忽然觉得,这巴丹吉林沙漠的天空,真的犹如深井,你越是仰望和凝望得久,那“井底”就会越来越深,好像一个无尽的洞穴,不断向内塌陷。即便是深夜,额济纳的天空也是幽蓝的,一如无际的平静的汪洋,其中的星辰明亮或者不明亮,都像是一张巨大蓝布上的小黄花。我惊叹于古人的睿智,他们早就把天空称之为“苍穹”“穹庐”,如众所熟知的北朝民歌《敕勒川》中的“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李白诗歌《门有车马客行》中也说:“大运且如此,苍穹宁匪仁。”这高高笼罩的无尽天宇,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帐篷,包含了一切,也在运转一切。尽管人类的科技日新月异,探索太空的能力不断提升,但相对于神秘幽邃的博大宇宙,人所知和所能的仍旧微乎其微。
戈壁深处的夜晚静谧如同虚空,人在其中,有一种轻微的飘浮感。就像是躺在一张薄如蝉翼的毯子上,在低空不停晃动,不觉得惊奇,反而有一种摇篮的舒适与安恬。风在摇动着草木,叶子发出类似小孩梦呓一般的声响。我觉得这很美,忍不住静心倾听,而后慢慢地睡着了。第二天一大早,朝阳还没起身,地平线仍旧一片通红的时候,我们已经起床,跑步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戈壁上回荡,尽管聊胜于无,但始终觉得有一种身在大地的安稳感。与旭日一起升起的,还有诸多的塔台和塔罩,站在操场边缘,可以看到更远处的发射架,那是中国载人航天的摇篮,记得当年神舟七号发射的时候,我们就站在旁边的戈壁滩上,看着炽烈的火焰之后,火箭穿云破雾,直上九霄。
科学从来都是为人类的福祉和美好未来服务的,其中的捍卫、探索、共享是最紧要的因素。当连队进入日常,各种工作琐碎而具体。十一期间,指导员带着全连干部战士,打着猎猎的旗帜,出营门,一路向南边进发。坚硬的戈壁上植物稀疏,少量的蜥蜴以探头探脑的方式,在浮沙上矗立和张望,然后又飞快地狂奔和消失。还有些黑甲虫,行动比较迟缓,但它们跑得很用力,佯装行动力很强。我记得,曾随斯文·赫定等人在中国西北进行考古探险的瑞士学者贝格曼,即居延汉简和“小河5号墓地”发现者之一,在其《考古探险手记》中说,在额济纳期间,最可怕的是“流沙”和毒蝎子。在这一次拉练当中,我还真的见到了传说中的四脚蛇,全身黧黑,身子蜷缩,它好像一直在冬眠。对于这样的一种沙漠动物,我不敢亲近,更不敢懈怠,用铁锨把它铲起来,放在更远处的骆驼草根部。斯文·赫定在其《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一书中说,他的一个同事,中文名字叫作钱默满的德国气象学家,在额济纳气象站工作期间,时常捕捉四脚蛇、蝎子、毒蜘蛛等,用来泡酒喝。
我们到达的戈壁深处,名叫南沙山,距离营区十公里,属于巴丹吉林沙漠南部边缘朝向腹心的地方。由于持续大风的作用,无数黄沙在这里堆积出一座座的沙山,每一座都是尖顶的,远看像是金字塔。在落日之中观望,无数的沙丘更像是世上最为饱满坚挺的乳房,错列着朝向天空,似乎在喂养遥远的天空的孩子们。南沙山向南上百公里,也还可以到达河西走廊的金昌、武威等地。站在其上,我第一次感觉到,沙漠的汹涌存在,其实是另一种陆地的海洋,那么多的沙子,以凝固的姿势,流动的形态,在这浩浩乎的苍天之下,莽苍无垠的大地之上,制造了一个看起来袒露无遗,但却幽秘莫测的世界,仿佛敞开的迷宫与别致的庭院。
我们就在这“迷宫”和“庭院”的旁边,诸多沙枣树和杨树围起来的小片绿洲中。夏天的夜晚或者周末,到戈壁上去坐坐,我觉得是一种美好的事情。落日的恢宏使得整个巴丹吉林沙漠沐浴在一种悲壮的色彩之间,像是凝固的大批血渍,远处的荒山以各种姿势隆起,仿佛大地凸起的骨节或者血管。戈壁上到处都是金色的反光,沙子当中的晶莹,让人想到无比纯真的事物,如爱情、友谊,如梦想、爱,等等。当落日完全进入西边的地平线以下,群星立刻闪烁了起来,好像一群早就准备好要舞蹈表演的孩子,把自己最亮的光芒,从天庭射向广袤的人间。一个人坐在滚烫的沙子上,能够感觉到太阳的温度,那么热烈地进入肉身,仿佛整个大地在试图煮沸一个人的灵魂。凝望着逐渐暗下来的戈壁,四野逐渐寂静,黑夜用颗粒状的模糊方式,使得万物一次次得以休憩,不断获得重生。每当此刻,我总是想起克尔凯郭尔的这句话:“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是:在多长的时间里,以及在怎样的层次上,他能够甘于寂寞,无须得到他人的理解。”
我对此深有体会,在戈壁深处工作和生活,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是孤独的,事实上又是极度繁华的。通常,人们习惯于从表面进行论断和判定,事实往往教给我们这是偏颇的,甚至不科学。夜里,当一切进入安静的状态,夜间的事物开始活动。其中几个晚上,我正躺在床上看书,居然看到一只浑身雪白的小跳鼠。它出现在房间一个角落,害羞的孩子一般,先是站直身子,左右端详了一会儿,而后蹦跳而出,到屋地上,停下来,扭动着小脑袋东张西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我身子一动,它也不害怕,抬起脑袋,萌萌地和我对视了几秒钟,小眼睛也在眨巴,好像在思考着什么,然后又跳向另一个角落。这样的小东西,简直是沙漠当中的奇异存在。此前,我只听说,在附近的马鬃山乃至戈壁滩上,有红狐、白狐,而且有关的传说,也极其妖娆和传奇。当地不少人遇到过,也曾有猎人捕杀过,但我从没见过。刺猬很多,尤其是在夏天的夜里,开车在戈壁上行驶,总是会看到一些小家伙,全身灰色,长着短长不一的尖刺,在车灯下看起来很明亮。有时候它们不慌不忙,好像意识不到危险,慢吞吞地过马路,有时候则很机敏,看到有车驰来,便一闪而过,消失在戈壁滩中。
这种小跳鼠好像名叫三趾心颅跳鼠,在西北地区常见。其全身形状,像极了鼠标。还有一些是黄色的,而我遇到的,却是白色的,样子很可爱,完全不像寻常耗子那般贼头贼脑令人生厌。这使我想起,当年,瑞典化学家和博物学家贝格曼,在参加中瑞科考团(即1927年至1933年,由中国和瑞典联合组成的,包括中国北大教务长、哲学家徐炳昶,地质学家袁复礼、考古学家黄文弼、地质学家丁道衡、研究地图学的专家詹蕃勋,地磁学家和地球物理学家陈宗器等中国学者、科学家在内的西北科学考察团)期间,无意中丢失钢笔,而发现了居延汉简,他在其《考古探险手记》一书中说:“从一个老鼠洞里发现的碎纸片,我猜测这是公元前2世纪的遗存,纸上没写什么,这个判断是据木简或丝绸作出的。这些老鼠洞非常有趣,里面有稻草、丝绸碎片、碎绳子和削下来的碎木头。”
无独有偶,1900年3月29日,斯文·赫定等人到达罗布泊北岸,决定要就地打井取水的时候,发现铲子丢了,只好派其中一个向导原途寻找,正在此时,狂风骤起,天地瞬间昏黄,他们只好原地躲藏,可风暴之后,一座古城奇迹般地出现在眼前。他自己的书《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中说:“铲子是何等幸运,不然我决不会回到那古城,实现这好像有定数似的重要发现,使亚洲中部的古代史得到不曾预料的新光明!”探险者,总是会在大地的某一处有所发现和收获。当我看到这样的情景,读到前人的相关记载,顿然发觉,这荒凉的沙漠戈壁的深处,不仅幽邃神秘,也博大辽阔。这种神秘和辽阔,都和我们的前辈,和人类的英雄梦想与探险精神有关。就像当年的张骞,不管他起初怀有怎样的简单目的,最终打开的视野和境界,却是有利于整个人类历史和文明的。
再向北行进五十多公里,依旧是戈壁,不远处有一片看起来焦枯的梭梭木林。梭梭木和沙蓬、沙枣、红柳等,被公认为是沙生植物,也是改善沙漠生态的最好栽种物种。梭梭木令人感到神奇的是,大多数肉苁蓉都是在这种植物的根部生长的。关于肉苁蓉,也流传着诸多民间传说,如成吉思汗军士食之而勇武百倍,甚至有说肉苁蓉乃是土地沙化的元凶等。李时珍《本草纲目》中说:“甘、微温、无毒。主治劳伤,精败面黑。肾虚白浊。汗多便秘,消中易饥,破伤风等。”有几年的春天,我们在这片梭梭木林中遇到几个当地人,他们骑着骆驼(这里是双峰驼的故乡),拿着铁锨和口袋等,在林子里寻找可挖的肉苁蓉。其中一个名叫钱随礼的额济纳旗农民说:“运气好的话,遇到一根,这一天就是大收获了。”他表达的意思是,随着挖的人越来越多,肉苁蓉也像发菜,越来越稀少了。任何事物都是如此,当人们的需求越来越大,它们就会逐渐萎缩,甚至自发地逃跑和隐藏。
穿过梭梭木林,再向北不远,可以看到茂密的芦苇,以及杂草丛生的海子。这个地方名叫古日乃,先前是额济纳旗的一个乡所在地,后来并入了东风镇。因为是我们多年的共建单位,总是来往很多。有一年夏天,古日乃举办赛马节。我第一次见到了蒙古马,其中有花白色,也有红色和黑色的。蒙古马个子小,但耐力极强。那些小伙子们,骑着自家的马,一声呼喝,骏马开始撒蹄奔腾,戈壁上迅速扬起一团白色烟尘。我立刻想到“一骑绝尘”和“万马奔腾”的成语,马的铁蹄犹如鼓槌,砸得整个戈壁都咚咚作响。在我多年来的想象中,骑着骏马走州过县,穿山越岭,无论白昼还是黎明,那种感觉是最具有英雄气质的。然而我看到的实际情况是,即便是戈壁深处的古日乃,骑马的人也极少了,多数以摩托、皮卡和越野车代步,甚至用以日常放牧。
时代的发展总是具体体现在日常用品和人们吃穿用度上,当然也服务于核心利益相关的行业及其产品。马作为主要作战工具的全面退化,宣告了冷兵器时代的真正结束,取而代之的是工业的钢铁和各种机器动力。比如我们每周一和周五乘坐,到达戈壁深处和家属所在区域的大巴车,比如头顶轰鸣的战鹰,以及腾冲而起的火箭及其控制系统,如此等等。生活在这样的年代,是一种幸运,在持续的变革当中,所有的人都会看到更多的迥然别于过去任何时期的人类生活的新变化和新图景,尽管,其中未必都是好事,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在这个世上生活,就是要不断向前,不断更新自己和周遭的一切的。唯有创造,如古人立德立言立功,方才是真正的人生,也是这个世界之所以一往无前的不竭的“能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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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2年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