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倌三哥
高考落榜我回了家,村里安排我看坡。秋收种麦完成后,又让我去放羊。于是,我由看坡人变成了小羊倌。放羊和看坡一样,也没有多少技术含量。但是,羊倌也不是任何人都能干好的。必须上心,腿脚利索,所谓上心就是有爱心和责任心。因为这群上百只的绵羊,是生产队里集体经济的支柱产业,集体的大部分收入来自于这群羊。春节前宰杀几只绵羊,各家各户分上几斤羊肉,就是全队社员过年的唯一福利。所以,不论是生产队长还是全体社员对这群绵羊关注度很高。
羊倌是三哥,我只是个“学徒工”。三哥比我大十几岁,高个子,浓眉大眼,两根长腿,一双大脚,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手执一根长鞭,甩起来啪啪响,声音特别清脆。身边跟着一条黑狗,跑前跑后,不离羊群。
我佩服三哥在鞭子上的功夫。绵羊不同于山羊,绵羊身披一身卷毛,性格温顺,合群不乱跑,走路慢条斯理,一副悠闲模样。但羊群走在田间路上,两边是绿油油的庄稼,个别小羊经不住绿色的诱惑,跑出羊群伸出长嘴咬上一口,这时三哥手中的长鞭抛过去,在小羊身边“啪”的一声,威慑力极强,小羊却毫发无损。三哥笑着说:“绵羊虽然毛密皮厚,但这个鞭子太重,打在羊身上,会把它打趴下,警告一下就行了。”如果走上邪道的小羊离得较远,三哥用鞭子一指,大黑狗“嗖”一下蹿出去,把小羊赶上正道。
前几天,在老家看到两个牧羊人,赶着一群羊,两口子一前一后,前面的男人领着羊群走,后面的女人赶着,觉得很可笑。我们当年放羊,两人都在后面,一边一个压住阵脚。羊群里有一只头羊,羊群跟着头羊走,羊走的地方就是草色鲜美的地段,头羊是一只粗壮高大的公羊,它是羊群里大部分小羊的父亲,它头大角长,羊角弯成一个360度的圈,尖尖的羊角朝向前方,看着让人发怵。实际上,公羊不会轻易攻击人。
羊群里有十几只小羊,它们身披密密麻麻洁白的细毛,镶嵌着黑眼眶,尾巴一摇一摆,甚是可爱。它们与人有天生的亲近感,我坐在地上,它会走到身边,“咩咩”地叫上几声,我随手拔上几棵嫩绿的青草赏给它,会引得小羊们纷纷围拢过来,挤在一起争抢。有的小羊靠在我身上,有的小羊用那刚露头的小角故意顶顶我的腿,仿佛一个个撒娇的孩子。天天与绵羊相伴,我很快便与这群羊熟悉,有了感情。
每天驱赶着羊群,迎着朝霞,对着晚霞,让我有了美好的感觉。那时还有大片的荒地,各色杂草应有尽有,开花的、不开花的,长叶的、圆叶的,成簇生长着。我不会作诗,也不会唱《牧羊曲》,可游弋其间,呼吸着一缕缕草花香,也让我有了一个绿色心情。湛蓝的天空,成团的白云犹如洁白的羊群,抬头看白云,低头看羊群,分不清白云追着羊群走,还是羊群跟着白云跑。
临近中午,绵羊吃饱了,我们把羊群赶到树林里。树荫下,我们席地而坐吃带来的干粮,目光不离羊群。大部分绵羊卧在树下,咀嚼着反刍回的青草。母羊忙着喂小羊,小羊高兴地伏下身子,前腿跪下,后腿用力支撑着,嘴含奶头吮吸奶水,小尾巴不停地摆动,母羊的长嘴亲吻着小羊的身体,用干净的舌头舐去小羊身上的尘土与污垢,仿佛给小羊洗一遍澡。这样的场面天天见,也没有什么别样的感觉。后来,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李子恒的《跪羊图》,“小羊跪哺,闭目吮母液,感念母恩。”脑海里便浮现出小羊吃奶那温馨场面。细细想来,小羊那份虔诚令人感动,而母羊深沉无私的母爱更令人动容。
秋去冬来,风霜雨雪,阻挡不住我们的脚步,早出晚归,没有节假日,除非厚厚的大雪覆盖了田野。三哥是个有心计的人,一百多只羊都装在他的心里。一天下午,三哥嘱咐了我几句,回到了村里。因为前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雪,羊圈里有了积水,三哥担心晚上回圈的绵羊受到委屈,他要趁着好天,清除积水和积雪,给羊圈铺上干土。
初冬的天黑得快,太阳刚没入地平线,最后一缕霞光很快暗了下来。我手执长鞭,驱赶着羊群,生怕有什么闪失,不敢有丝毫懈怠,沿着河沟向着村庄的方向移动。幽静的暮色围拢而来,我把羊群赶上回村的路,才松了一口气。
三哥站在羊圈门口,我跑过去本想清点一下羊的数量,三哥的眼光往整个羊群来回一扫,脸色一沉,“不用数,少了一只。”
“不会吧。”我紧张地高声喊道。
三哥再细致地看一眼羊群,“你看好羊群,落下的是‘白雪十二’,我去把它找来。”
三哥一路小跑消失在暮色里。我既沮丧又担心。不一会儿,三哥赶着羊回来了,我悬着的心才落了地。一看,果然是那只羊,这是只不到一年的母羊,它天生胆小,极可能在沟渠缺口上厕所,结果天黑落在了路上。
三哥视羊为命,每一只小羊的生日,每只大羊的年龄,他张口就来,不会有半点差错。他给每一只羊都起了一个名字,母羊叫白雪,公羊叫大壮,再按照年龄大小加上数字。母羊产崽的日期,他计算得特准。偶尔有母羊早产,他总是把成活下来的小羊抱在怀里,生怕小羊冻着。路上,三哥几乎天天抱着跟不上队伍的小羊。
那一年临近春节,生产队里要杀掉几只羊,社员们都盼着这一天。杀羊那天,三哥哭丧着脸,远远地看着。几个年轻人跳着脚冲进羊圈,拖出了几只绵羊,三哥忍不住了,“嗖”一下跑过去,从别人手里夺过羊,高声喊道:“这只太年轻,不能杀。”接着又推开另一个人,“这只羊,明年就会生小羊。”又把羊放走了。
大伙瞪着眼睛看着三哥,齐声说:“这只不行,那只也不行,还让不让杀?”队长一看,点点头,笑了笑说:“从准备卖掉的羊里找几只吧。”三哥一听,没办法,低头走进羊圈,蹲下身子,把几只小羊羔拢在了怀中。
第二年,改革的春风席卷神州大地,土地、农具都分到了各家各户,那群羊也全部卖掉了,从此三哥再没养过羊。我放下了羊鞭,走进了责任田。但是那根皮鞭我保存了很多年,久久不愿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