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家子人
这一家子一共五口人,当家的叫常道明,十里八村的都知道。改革开放前后,他是常家村的书记,一干就是二十多年。老伴姓王,不言不语,只知道做家务,除了村里管户口的的会计,没人知道她叫啥,见面只喊“道明家的”,或者“嫂子”,或者“婶子”的。家里有三个儿子,老大常海,性格宽厚踏实,肯吃苦好钻研;老二常柱,憨得有点过,也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木得有点可怜,上学时门门功课是鸭蛋,只知吃饭睡觉,干啥啥不行,你说上东他绝不上西,放到街上不管,肯定饿死;老三常亮,机灵算计,眼珠一转,小算盘打得啪啪响,吃亏的事一丁点都不行,否则记你一辈子,加上从小娇生惯养,养成了好吃懒做、花里胡哨而又争强好胜的性格,难成大器。有时常道明和朋友喝酒时便叹气,唉,要是把老三的脑子匀给老二点就好了。
大集体时代,常家村一直是乡里、县里、甚至是市里的一面红旗。鼎盛的时候,全村企业年产值超过一亿元,这在当时,对于绝大部分村庄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多年来,常家村一直就是乡里和县里财政的顶梁柱。因此,每每说起常道明,不管在什么场合,人们都自然的佩服和敬重。走在路上,谁见了他都是主动的说一句“常书记好”,或者是“常书记吃了吗”,或者是“常书记忙去啊”,而常道明也必然很随和的对着那些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人回一句,“好好”,或者是“吃了吃了”,或者是“都忙都忙”,然后各走各的。
后来,国家有政策,对于那些为国家集体经济做出很大贡献的村干部,可以纳入国家干部序列管理。常道明便赶上了这班车,先是兼职了乡党委委员,后来乡改镇,又兼职了镇党委副书记,再后来又兼职了县人大的副主任,成了名副其实的县领导了。常道明离不开村里的父老乡亲,一直还是在村里工作,可谓名利双收了。
不过,常道明始终为人谦和,头脑冷静。不管地位如何变化,他都脚踏实地,从不张扬,待人接物,一视同仁,绝不看人下咸菜碟。即使镇上的一个普通人员来到村里办事,他只要在家,都会亲自出面,热情相待,因此赢得了很好的口碑。
疼爱子女是父母的天性。几个儿子成人后,常道明便陆续的把他们安排到村里的企业里。老大到了化工厂,先是工人,后来干上了生产科的副科长,主抓技术,厂里的老人们都很认可。老二到了锻造厂后勤科,大家也都知道就是挂个名混口饭吃,也没指望能干啥,权当看孩子了。老三到了加油站,每天给村里的或者过路的车辆加个油,十辆二十辆的,累不着,还干净,也就乐享其成了。
就这样,一家人不管是干事的还是混事的,都安安稳稳和和气气的过了十几年,一切都有常道明张罗着,别人也不用瞎操心。老三更是有钱花着,有酒喝着,隔三差五的跟附近村里的漂亮姑娘胡扯着,惹出点事来,便有老爷子出面,或出钱,或安排工作,摆平了事。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国家逐步实行经济体制改革,很多的集体企业改制成为股份制企业或者个体企业。常家村的几个效益好的、产品紧俏的企业都近水楼台的被村干部或者当时的厂长们以很满意的价格买了下来,转身成了企业老板。老大常海所在的化工厂和老三常亮所在的加油站也很顺利的成了常道明旗下的资产,不过也都符合程序政策。那时候,常道明身体还算硬朗,精力也充沛,便一手把这两个企业都管了起来,两个儿子分别打着帮手。凭着常道明多年的人脉资源和处事经验,企业风生水起,挣了个盆满钵满。
岁月不饶人。五年过去了,快七十岁的常道明感到有些力不从心了,于是开始琢磨怎么交班。为此,常道明很是费了些脑筋,老大忠厚,肯吃苦,懂生产,能管理,把化工厂交给他应该能干好。老二看来得靠自己把他养起来了。老三虽说是有些浮夸,但在加油站这么多年了,熬也能熬明白经营流程了,再说现在的经济形势一派大好,人们手里有钱了,买车的越来越多,前景看好,只要提前计划、确保油品、保障库存就行,不用费多大力气。于是就把多年的积蓄,大头留给二儿子,剩余的平均分给了老大和老三,又把化工厂给了老大,加油站给了老三。
常道明本以为这样就很合理了,三个儿子各得其所,各尽其能。没想到老三一下子跳了出来,坚决不同意,理由是这么大的一个化工厂分给大哥,明显偏袒,不行,得从中分点股份给他。老大当然不同意,说要不就把化工厂直接给你,把加油站给我,要股份不行,好事都成你的了。老三知道自己的本事,不同意互换,坚持要股份,兄弟俩为此吵得不可开交。常道明一气之下,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各人干好各人的事,过好自己的日子,别不知足,说完摔门走了。自此,老大老三便不再来往,见面头一歪,眼一瞪,仇人似的。老三也不再进老爷子的家门,过年过节也不露面,就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让去给爷爷奶奶拜年。甚至在公开场合,或者朋友聚餐,或者喝茶聊天,都毫不遮掩自己的怨气,“我是后娘养的”,“我是有人生没人养的死孩子”,“我是死孩子生的死孩子”,反正怎么恶毒就怎么骂。不知情的朋友,认为他受了多么大的不公道,陪着叹叹气,附和几句。知情的朋友,点着头,或者摇着头,一句话不说。时间一长,身边也就没有几个说上话的朋友了。
公道的说,常道明这么分配财产,无可厚非。正如他分析的,化工企业受国家政策和经济形势的影响很大,没有坚韧的毅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是不行的,没有深厚的专业功底和管理经验更是不行。所以,分家之后的四五年里,虽然经济形势不断变化,监管要求越来越高,企业效益忽上忽下,但在老大常海的辛苦经营下,及时顺应国家环保、安全政策的改变,及时采取技术改造、项目更新等措施,化工厂总算站稳了脚跟,朝着良性发展的轨道运行开来。而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家庭车辆迅速膨胀,再加上物流运输蓬勃发展,油品经营越来越成为香饽饽。再加上中石油、中石化、中海油等几个国家大型石化企业为争夺市场资源争相抢购地方加油站,加油站的资源日渐稀缺,以至于要想新上一个加油站项目,即使动用市区领导的关系也要办个一年两年的,还不能保证一定能够办的下来。在此形势下,老三常亮的加油站日渐兴旺,有最初的两个员工逐步发展成四个、六个、十个员工,轮班值守,一刻也不停。渐渐的,腰包跟吹气球似的鼓了起来。虽然日进斗金,但看到大哥的厂子也是红红火火,常亮猜想肯定比他挣得多,郁积在心里的怨气愈发地升腾起来,越积越厚了。
转年七八年过去了,活蹦乱跳的小孙子已经大学毕业了,当奶奶的想孙子想的睡不着觉,便托人捎信,让小孙子回家来看看。常亮当着捎信人的面就又骂开了,“我是石头缝里蹦的,没有那个家”,“当初不管我,现在看我过好了,又来要孙子了”等等,还把捎信人直接推到了门外。老娘知道了,拍着大腿呜呜地哭,边哭边骂这个没良心的,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狼崽子呀。骂了半天,又回过头来骂起了老伴常道明,把个常道明气得昏天黑地,头拍得啪啪响。
时间不长,常道明的老伴便连气带闷的住了院。常道明日夜地陪护,天天顺着好话说,但老伴终究没有迈过这道坎,撒手西去了。直到入土为安,常亮也没露面。
常道明急火攻心,再加上这些日子的连轴折腾,终于也倒下了,住了院。老大厂里厂外的忙不过来,便请了护工伺候。一个月后,好不容易挺了过来,便在二儿子的陪伴下安静的生活了下去。自此,发恨不再把老三作为常家的子孙。
随着腰包的不断膨胀,四十来岁的常亮又渐渐的春心萌动起来,悄悄的与一墙之隔的炼油厂的一名小他十三岁的女职工对上了眼,一来二去的,女职工的肚子便大了起来。对方家长不干了,直接找到了常道明,把个刚刚平静下来的常道明气得一蹦八尺高,拎起棍子就到了常亮在城里的家,“咚咚咚”地一通砸门,连邻居都惊住了。好在常亮机灵,隔着猫眼一看,这架势,三天没敢出门。
没办法,妻子跟他离了婚。离婚前,为了逃避财产,常亮提前与他的一个铁哥们谋划,将加油站过户到了铁哥们名下,条件是给他买辆豪车。
就这样,婚离了,又结了,又生了一个儿子,又给铁哥们买了辆豪车,换回了加油站的户头。常道明气也生了,又得了个孙子,也就无可奈何了。日子又如平行线上的列车一样平稳的向前奔驰着,彼此间还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时间一长,占据天时地利的加油站的利润,又如油罐车里的汽油一样源源不断地汇聚到本就粗壮的腰包里。常亮在欢喜滋润的同时,又心烦了这没日没夜的跑上跑下、忙前忙后,羡慕起既挣钱又安逸的生活来了。他听说最近有一个南方的油贩子正在考察租赁个人手中的加油站,便动了心,通过行内的朋友牵线,达成了年租一百万的租赁协议,一次支付两年的租金,到期可以续租。看着不费吹灰之力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子,常亮兴奋不已,甚至内心里嘲笑起同行们有福不享找罪受的样子来。虽然事后得知当前的行情是年租一百二十万,常亮也不在乎了,手里有钱,区区二十万,也就无所谓了。
常亮有个交情很深的朋友是投资基金的区域经理,他深知常亮的腰粗的跟牛似的,也深知常亮的心思,便时不时的见面聊一聊投资基金的话题,介绍一下所在基金的优势和规模:全国范围的,上万亿的量级,客户都是优质的,起底一百万,而且不接受贷款加入,只许自有资金参与,以有效防范风险。常亮是一个精于算计的人,不稳妥的事坚决不办,所以刚开始一听了之,根本不放在心上。但时间一长,还是被那不劳而获的心境占了上风,心思便逐渐的活泛起来。先是试探着投上了一百万,果如承诺,一年后到期,一天不差,准时到账十万元的红利。第二年,常亮又加了一百万,到期又收到二十万的红利。他有点坐不住了,就把这个基金网页上的内容再次全面地研究了一遍,彻底放心了。知心的基金兄弟又很周到的安排了一次免费的贵宾式的旅游,很是舒服,也很是体面,便最终决定把积蓄都拿出来,凑了一千万,到期又是如愿以偿。看着眼前红彤彤的百万红利,常亮发财的欲望彻底激发了,便用前几年房地产火热时从青岛黄金地段购置的一套价值一千五百多万的别墅作了抵押,从银行又贷了一千万,连同红利一同投了进去。老天好像故意和常亮开玩笑,第二年到期,基金公司没有按时兑现。去问基金兄弟,说是这么大的基金,不会有问题,别急,等等看看。这一句“等等看看”,把一向精于算计又心如针眼的常亮吓得有了失眠症。拖了半年等来了消息,基金公司投资经营出了点问题,暂时不能兑现本息,请再耐心等一等。常亮紧绷的心态彻底崩溃了,本来有一千万的银行存款,现在却成了欠银行一千万,还有利息。巨大的心理落差使得常亮一下子陷入了混沌的状态,做出了自杀的举动。幸亏年轻的妻子心思缜密,及时发现,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
无人可劝,年关已近,年轻的妻子领着孩子愧疚地敲开了老公公的家门。常道明一听,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浑身发颤。可看到掉泪的儿媳妇和孩子,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常道明呼哧呼哧地进了常亮的家。常亮瞪着失神的眼睛看着气的胡子都抖的老父亲,没有丝毫的反应,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活了,不活了。”常道明走过去,扬起他那苍老而青筋暴起的右手,凝聚了多年来郁结在心中的炸裂的闷气,左右开弓地狠狠地扇了常亮两个耳光。那响声,如同窗外过年的礼炮,震得常亮两眼金星,两耳轰鸣,嘴角的血流了出来。常道明也是一个趔趄,差点闪倒在地,幸亏被儿媳妇拉了一把,又及时地扶住了门框,才没摔倒。他从口袋里掏出三万块钱的养老钱,狠狠地摔到了桌子上,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碎老牙地骂了一句:“懦夫,软蛋,给咱常家丢人!”然后一摔门,刮着风出去了。不多时,紧闭的窗户里传出了常亮杀猪似的嚎啕声。
过年了,常亮终于带着大小两个儿子到了母亲的坟前大哭了一场。年夜饭的时候,他用父亲给的钱买了两瓶酒,到了老父亲的家里,和大哥二哥一起吃了顿团圆饭。
过了年,常亮跟银行商量,按照拍卖程序将青岛的房子还了贷款。之后,又找到加油站,跟承包人协商,提前收回了承包权。承包人知道常亮的境况,没有为难他。
自此,常亮便白天黑夜地靠在了加油站,五十多岁的年纪又成了年轻人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