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记忆
上世纪70年代,两个姐姐分别去了山西插队和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根据当时北京的政策,我留在了北京,被分配到北京市邮政局,成为了一名包裹分拣员。此时家中,父母分别去了干校,年迈的祖母被姑姑接去内蒙古,一家人天各一方,我只能住进了单位的集体宿舍。
父亲尹瘦石回京休假时来宿舍看我。见我住在一个六个人同住的拥挤房间,隔壁打牌的喧嚣声不绝于耳,无奈地问我工作之余做些什么?我说打打乒乓球,看看闲书,闹哄哄的心里很烦。父亲理解地嘱咐我,一定不能荒废时光,要将生活充实起来。下次父亲来看我时,为我带来了书籍、毛笔、字帖和一卷元书纸,还特意在一张纸版上打好了格子,将元书纸铺在上面时,便清晰地映出了80个格子。父亲为我做了执笔临帖的示范后,对我说,每天坚持临帖两篇字,会让人心静下来。然后对我说,你还记得来过咱们家的端木蕻良伯伯吗?他家就住在附近。随后带我到虎坊路理发馆,从后门走上二楼,敲开了一扇门。端木伯伯和钟阿姨见到我们很高兴。父亲对端木伯伯说,汉胤就住在附近的邮局宿舍,今天带他来认个门。端木伯伯和钟阿姨得知我就住在附近,热情地对我说,以后经常来家里玩。
由此,我便成为了端木伯伯家的常客。每次去拜访端木伯伯,端木伯伯和钟阿姨总是和蔼可亲地与我攀谈,即便有客人在座,也安排我坐下,向客人介绍我,从不怠慢我,使我心里很是温暖。记得有一次去端木伯伯家,他刚睡完午睡还没起身,一只白猫卧在他被子上睡得正酣。端木伯伯就侧着身子躺在床上与我交谈,一直等那猫睡醒离开,他才转动身子坐起来,笑着对我说,这猫压得我动不了身。而据我观察,他躺着保持不动,是不想惊动了猫的美梦。
一次与父亲去拜访端木伯伯,谈话中他们饶有兴趣地回忆起了在桂林的往事。从他们的交谈中,我才得知父亲与端木伯伯早在抗战时期便结识了。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们共同经历了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生活,于1940年分别来到了桂林。两人一见如故,由此成为了彼此欣赏、心灵相通的挚友,在桂林他们以笔为武器,创作了大量激励国民抗战的绘画、文学作品,在抗战时期的桂林,形成了一种文化氛围。
那年冬季,临近元宵节,我与父亲在端木伯伯家做客,端木伯伯微笑着对我说,你爸爸在桂林时是个活跃分子。1944年上元节,你爸爸邀我们到他居住的榴园举行上元夜宴。他事先将一把旧雨伞伞骨拆下来,做成一盏宫灯,糊上宣纸,画上图案悬于园中。又找来几个瓶子当烛台,燃起红烛,置于榴园各处。将榴园装点得荧荧烛火,遥遥宫灯,充满诗情画意。那天受邀参加夜宴的有柳亚子夫妇、田汉、孟超、宋云彬、陈迩冬、朱荫龙、安娥、李白凤、秦似以及住在榴园的熊佛西、叶子、王羽仪……大家围坐在烛光宫灯下。为增添节日气氛,你爸爸燃放了一尾鞭炮,然后宣布上元夜宴开席。酒过三巡,你爸爸起身宣布道:今夕上元夜宴,值此良辰美景,怎可无诗,请各位方家联句赋诗。你爸爸率首先出句:
红烛双烧夜,榴园耀佛光。
酒如漓水满(田汉)
春意蕨山阳,文字千秋想(柳亚子)
因缘百世长(端木蕻良)
联欢上元节(安娥)
争撷烛花忙(秦似)
……
我听着端木伯伯的讲述,见他与父亲的脸上,此时都流露着回忆的美好。那一刻我对父亲与端木伯伯的友谊,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在中华危亡之时,他们辞别故乡,自觉肩负起抗战的民族责任,在艰难困苦的战争环境中,以中华民族英勇不屈的精神,对战胜日本法西斯充满着必胜信念。
此后,从他们的交谈中,我进一步了解到,在抗战时期的桂林,聚集着来自全国各地的一大批文学艺术家,从而使桂林成为了“抗战文化城” 。在战时的桂林,这些文学艺术家彼此激励,同心协力为抗战奉献自己的一份力量。端木伯伯在桂林时,进入了一个文学创作高产期,创作了多部剧本、小说、诗歌作品。父亲则在柳亚子先生的指导下,以中国历史上的民族英雄人物为题材,创作了一系列历史民族英雄人物画,在桂林举办了两次个人画展。在桂林的何香凝、柳亚子、田汉、端木蕻良、宋云彬、陈迩冬、朱荫龙……为父亲的绘画,题写了许多慷慨激昂的诗句。在阅读了抗战时期端木伯伯写的文学作品,看了父亲当年在桂林画展的作品照片后,我对未来的生活产生了新的思考。
1980年我被调到中国作协,开始在刚刚创刊的《民族文学》杂志做编辑。报到时才知道,编辑部竟然设在陶然亭公园的慈悲庵,距离端木伯伯家依然很近。由此,我与端木伯伯的接触就更密切了。
上世纪80年代,中国进入了历史新时期。中国文学在经历了十年凋敝后,呈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文学爆发期。新老作家从压抑中以势不可挡的激情创作的新题材、新流派文艺作品喷薄而出,开启了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新时代。与此同时,与世界文学隔绝已久的中国,中外文学名著开始解禁。那一时期,人们如饥似渴地争相传阅着中外文学名著,报刊上涌现了一批新锐小说。在当时,一篇新锐小说,便会引起全社会的关注。这些扑面而来的文学作品,无疑使我在阅读中产生了许多疑问,带着这些疑问,我便登门求教于端木伯伯。
此时的端木伯伯,正在续写着他的历史长篇小说《曹雪芹》中卷。为使这部书出版得更加精美,端木伯伯特邀请父亲为《曹雪芹》绘制一组红楼人物秀像。为此,他们经常在一起交流,在确定了人物、服饰等具体细节后,父亲很快便完成了人物秀像绘画,端木伯伯见到父亲画的红楼人物秀像极为满意,为此邀请父亲和我举杯庆祝了一下。
席间,我向端木伯伯问起出现的一些陌生创作手法的作品。端木伯伯听后,宽厚地对我说,“这些文学创作手法流派,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当年我在清华读书时,就读过原文的‘意识流’小说。由于我们与世界文学的隔绝,才造成了现在年轻读者对这些国外文学流派的陌生。你现在从事文学编辑工作,一定要补上世界文学的这一课,没有捷径,只能通过阅读各种流派的作品,才会从中读出感觉,使自己的文学视野开阔起来,这是作为文学编辑的基本功。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端木伯伯的这番话使我明白了未来努力的方向。由此,我开始了如饥似渴地阅读,阅读不仅使我开阔了文学视野,同时在心中萌生了写作的冲动。在经过一段时间构思后,我以自己的生活经历写了一篇小说,心怀忐忑地呈给端木伯伯过目。端木伯伯望着我写的小说稿,脸上现出欣慰的笑容,高兴地喊来钟阿姨,对我说“你读给我们听”。在我阅读时,端木伯伯和钟阿姨始终神情专注地倾听着,待我读完后,端木伯伯对我说,文中孩子的心理刻画很生动,还特别指出其中一些细节写得很好,最后,还特意说小说中的孩子有你的生活经历……使我心中充满了被理解的温暖。
1985年编辑部决定在刊物封面上介绍少数民族著名作家,我提出了端木伯伯。在得到主编的同意后,我便给端木伯伯打电话,准备为其拍照。端木伯伯听后笑着说,我这么丑还能上封面?我说您是著名的满族作家,形象气质都很好。
来到端木伯伯家,我选定书房作为背景,为端木伯伯拍了照片,发表在1985年第12期的封面上。父亲及老朋友见到封面后,都说端木伯伯的神态气质都很好。与此同时,我向端木伯伯约稿,不久就收到了他的一篇写云南的散文《藏腰子》。
回顾在那个特殊年代与端木伯伯的交往,给我最大的启示便是,端木伯伯一生在面对人生际遇、命运沉浮和纷繁复杂的生活,始终以淡然沉稳的心态,将毕生的感悟都付诸于文字中。及至晚年,他更加珍惜时间,以笔耕不辍的写作,将一生的经历、感悟、思考落笔于书中。端木伯伯逝世后,钟阿姨将其毕生创作的著作文稿,无偿捐献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留给历史评说。
时值端木伯伯逝世26周年、诞辰110周年之际,不禁思绪绵绵地回忆起人生处于孤独落寞时,端木伯伯给予我的亲切关爱与教导,使我从人生低谷中,拥有了文学信仰,笔耕不辍地走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