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漂泊中归零
随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发烧状态,我又身处众多人同频的京……
除了幼年时代因为营养不良带来的各种疾病,现在的我可以说身体还算好,这当然跟我小心谨慎对待这架机器有关系 。
随着周围越来越多的人进入发烧状态,我又身处众多人同频的京城,朋友惊异我居然还是绿色环保吉祥物,给我总结经验:独处、睡眠、营养、保暖。我个人感觉还应该加上:心静 。
很多年了,我虽然内心总处于某种连绵不断的哀伤中,但整体而言,是一种客观境遇的哀伤,我甚至还很享受这种缠绵悱恻的哀伤,仿佛是养料。但它是来自我生命的内部而不是外部,是平静湖泊深处水波不知疲倦的翻滚,我得益于这种哀伤所提供的思考。生活像一种剥蚀,很多东西让我们觉得在不断流失,比如时光和健康。然而,潮水远去之后裸露的河床一直为我所独自拥有,沙面上五彩金粉令我迷恋,我把失去当作一门艺术不断排练,一次次描摹远去的波纹:时间与空间,双重的波浪,浪潮与峰谷,转折处旖旎的涟漪。
一天外出归来,看见三楼人家雪白的机器小人在玻璃上小手一样擦来擦去,尽头处返回,再到另一个尽头,重复着似乎是擦黑板的动作。小小的,比人的手掌大不了多少的机器人,就如发烧的人流着汗,也让人想到不断消融的雪人。生活的剥蚀感简直无处不在。
远一点的天空,有老鹰样子的风筝在高楼上空飞,拖着长长的彩色飘带,太远了,让人怀疑这是已走失的风筝。客居房子门口的行道树是悬铃木,这时节已经只剩悬着的小球而没有叶子了。北方的冬天是裸色的,霜降过后不久,叶子就仿佛一夜之间集体商量好,进行了逃离 。
近来的日子,身边几乎都是发烧人的消息,过的几乎都是室内蜗居的日子,但无论从屋里看窗外,还是站在门口徘徊在树下等着延续享受室外风景时,抬头看见一树的悬铃木果,都会突然想,要是有很大的力,就像敲钟人敲响那钟,像风吹动风铃,这些看起来无声无息的圆形褐色树果,说不定也会轻轻地发出愉悦的呼声。
看着屋外的悬铃果,总会感觉不经意间掠过一阵风铃响,细听,又没有声音。不一会儿,又是风铃响。仿佛幻觉。然而我还是想象这是怎样的一种风铃,是像风铃花那样一串竖着的管风铃,还是圆形的左右碰撞才有声响的风铃,也或者是螺旋一般旋转的风铃……声音也是有自己的组织结构的,越细细想,越产生一种永远无法获得却又渴望知道的焦灼感。
我依赖自己年轻时候读过的那些书,还有我的幻想在度过这个独一无二的异乡的冬天,我依靠一些实物唤起想象,依靠想象构建一种所谓的精神世界的理想生活。而我的孤灯是黑黝黝的园子里的唯一一盏。没有多少残酷不幸需要虚构,有的只是轻微的孤独以及对世界的接纳。这么多年过去,我仍然如同童年时代一样,毫不抱怨和拒斥地接纳着各种各样的生活,像个喜欢反刍的老牛,每个夜晚都要回味吃进去的青草和甘草。
人到中年,依靠对现实的逐步认识感知生活。现实的杂质越多,颗粒越大,生活的复杂和有趣(或无趣)就越成比例,对纯粹和简单就越渴望 。于是,我开始爱上童话故事。一个女孩站在野草疯长的山坡上在牧养她的羊群,一块长条的白色羽毛在群山里飞翔,一个长着长鼻子的男孩骑着一只庞大的蓝色蜻蜓,一艘手指长的小船在夜海里漂,一牙橘月落在一个冰蓝色的山丘 ……
幻想,是单调的感情平原上的高山,夜晚床前亮着的灯,金色灰烬的最后一抹。我又过起了少年时代靠铅笔写诗的日子。我青春的美丽已荡然无存,还固执地保留着一些少女时代的习惯。红色铅笔总让我想象春天与花朵,想象成片的田野与远山。黑暗之年,一切巧合都像是早就搭好的祭台,黑色乌鸦在树枝上宣告着各种消息,下落不明的岁月,不知所终的人……我比任何一年都沉浸于现实,却又比任何一年都更清楚我靠想象维生。
就在这段意志消沉的时期,我想象着雪与企鹅,还有恐龙时代。住在一间克己修行的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正午时分通过直射在对楼人家窗玻璃上的阳光反射进我的屋子的时候,能感觉到光波的绚丽诱惑,仿佛在为以后的书写提前铺陈背景。我颓废又懒散,睡去醒来,醒来睡去,但这转折的光让我觉得世间一切确实无始无终,时间在模仿空间,空间在模仿时间,今天的日子在模仿过去,未来的日子在模仿今天,而肉身站在三棱镜处……
当我半依着床观看苍茫的天空,贴墙蔓延的那排悬铃木上的果子就成了世界给我的写意画,一切是如此的神圣,我真的不想叙述得如此笼统,往往又不得不依靠一些省略,一些克制。 寒冷也好,疫情也罢,时间和空间如何重叠都无所谓,都不会玷污异想天开的幻想,以及幻想里的未来。三年时光里,不过是短暂人生的脚注。
来一点光,听蜡烛燃烧…… 像夜半梦醒写下的诗,又像是生活待开解的谜。我把所见所听所触所闻所品尝皆当作索引,指望靠着记忆和幻想搜索出更多的翔实特征。 要有遗憾,要有灰,人物必须行动起来,不断把词语放在白纸上……我靠词语做镇静剂,明知无法依赖它们的真诚进入相对安定的永恒,但我还是慢慢平静下来。
想象如同祈祷,书写也是。漂泊将一切和解,抛弃与别离,粗暴与欺骗,私密与喧哗……叶子在冬天归零,我在漂泊中归零。冬天唤醒身体里盛大的夏天,它们在我脑海里留下的纹理如此清晰。地理、邻居、建筑物、居室、气候、天气、时间……一切,我理解了相辅相成,理解了南方即是北方,东即是西,夏天即是冬天,你即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