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文学》2022年第12期 | 张锐强:诗人岑参的两位名将首长:高仙芝与封常清
在唐朝的诗歌版图上,岑参是个亮光闪闪的点。他与将军诗人高适并称“高岑”,是边塞诗派的两大重镇,笔力雄健,气势豪放。此二人的边塞诗都有现实生活基础,并非《岳阳楼记》那样的纯粹想象。公元753年,年逾四十的高适受田良丘推荐,被陇右河西节度使哥舒翰聘为左晓卫兵曹参军、充掌书记;至于岑参,边塞生活基础则更加雄厚,他曾两度出塞,先后供职于高仙芝和封常清的幕府,前后长达六年。
岑参曾祖是唐太宗的宰相岑文本,伯祖与叔父也先后出相,号称“一门三相”。不过这都是陈年旧事,只能让人心生无限感慨与遐想。到岑参时,已是繁华过后,家道中落,年轻的他只能像李白那样“京漂”,漫步于首都长安街头,献书求仕;求仕不得,便奔走京洛,漫游河朔。天宝三载(744年。这一年唐玄宗下令改年为载),他终于得中进士。可唐朝不比宋代,通过礼部的进士考试,并不意味着马上就能当官。除非你又通过了以皇帝名义举办的选拔特殊人才的制举考试,否则必须等待三年,所谓守选。守选结束后,岑参出仕,担任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唐代统领府兵的机构是十六卫,属于东宫的十率与之对应,但规格略低,右卫率府即十率之一。岑参在其中的兵曹任参军,是个不大受重视的闲职。他一定不大喜欢这份工作,因而当有人向他发出到边疆去的聘约,他随即欣然从命。当时的聘约,可不只是言辞或者书面的恳切邀约,不但有正式的聘书,还有丰厚的聘礼。李商隐受聘进入东川节度使柳仲郢的幕府时,聘礼便有三十五万之巨,这个数目相当于初级官员两三年的俸禄。唐代重视文化,可不只是口头说说。
发出聘约的时间是天宝八载(749年),地点在长安,人物则是当时大名鼎鼎的战将高仙芝——此人的功绩甚至惊动了一千年后的外国学者斯坦因。
千里奔袭
高仙芝出身于将门之家,是高句丽人。一般认为,高姓是高句丽的王族。高仙芝的父亲高舍鸡在高句丽灭亡后内迁,于河西(河西走廊以及湟水流域)从军,立下军功,官至四镇十将、诸卫将军。高仙芝相貌俊朗,仪表堂堂,精于骑射,骁勇果敢,但父亲仍然认为他过于“儒缓”。少年时期,他跟随父亲到安西(治龟兹,今新疆库车东郊皮朗旧城),因为父亲的军功,他也被授予游击将军,这是从五品下阶的武散官。二十多岁时,他便升为将军,与父亲级别持平。连续两任节度使都没有注意到小高同志,直到夫蒙灵詧节度安西四镇,他才获得重用,到开元(713——741)末年,官至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
安西都护府统辖四个军镇,分别是龟兹、焉耆(今新疆焉耆西南)﹑于阗(今新疆和田西南)、疏勒(今新疆喀什)。高仙芝的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基本相当于副司令兼参谋长,而他在这个位置上又培养出了另外一位名将,那就是封常清。
封常清是蒲州猗氏(今山西临猗县)人,出身穷苦,跟随被流放充军的外祖父到了安西。其外祖父很喜欢读书,守卫胡城(今哈萨克斯坦奇姆肯特东)南门时,经常在城门楼上教授外孙。就这样,虽然出身卑微,但封常清学识渊博,不像一般士卒那样胸无点墨。外祖父去世后,他无依无靠,便就地投军。
前面说过,高仙芝是个大帅哥。他任都知兵马使后,每次出去都带着三十多名衣着光鲜、相貌魁伟的卫兵。封常清对此非常羡慕,于是投书一封,词意慷慨激昂,意欲毛遂自荐。很巧或者说不巧,他的相貌也极度出众:身材细瘦不说,还兼有斜眼跛足的过人之处。严格说来就是残疾人,按照当下的条件根本不能参军,天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
相貌如此奇异,高仙芝怎会一见钟情?于是婉言谢绝。但首轮受挫,并未影响封常清的信心,次日从头再来。高仙芝无奈,只好推脱道:“吾奏傔已足,何烦复来?”
别奏与傔人是军将的法定随从,这是唐朝军人谋求出身、进入仕途的重要途径。根据唐朝李荃的《神机制敌太白阴经》,其选拔标准是“忠勇骁果、孝义有艺能者任”,即应具备“忠孝”“骁果”和“艺能”三个条件。《唐六典》卷五《兵部尚书郎中》称:“凡诸军镇大使、副使已下,皆有傔人、别奏以从为之使。大使三品已上,傔二十五人,别奏十人。四品五品,傔递减五人,别奏递减二人。”
高仙芝当时无论如何也到不了三品,因此其三十多人的随从确实已经超编,不过这肯定不会成为问题。因此他的这个借口,让封常清怒发冲冠:“常清慕公高义,愿事鞭辔,所以无媒而前,何见拒之深乎?公若方圆取人,则士大夫所望;若以貌取人,恐失之子羽矣!”
孔子有个比他小四十九岁的学生,名叫澹台灭明,字子羽。其外貌跟封常清一样超凡脱俗,孔子很不看好,甚至要拒绝其入学。子羽深知先天不足,因此发奋努力,从不参加贵族娱乐,南渡长江到豫章百花洲(今江西南昌东湖一带)讲学时,足足有三百多个弟子追随。这事从楚国传到孔子耳边,圣人悔之不及:“吾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封常清的自信与豪情才情,从中可见端倪。但丑男这番近乎恫吓的提醒,还是未能打动帅哥高仙芝。单纯就衬托效果而言,封常清在他身边肯定要比仪仗队般的英俊随从好,但他就是不愿接受。封常清呢?继续死缠硬磨:每天早上便到高府门前上班,目送目接高仙芝出入,连续数十日。
门前有那么个相貌出众的卫士朝夕不去,这个广告效应估计不小。高仙芝实在没办法,只好将其收留下来。实践证明,这是个英明决定。
天宝初年,达奚诸部叛乱,从黑山以北,直到碎叶城(今俄罗斯托克马克附近),都燃起战火。根据朝廷的诏令,夫蒙灵詧派高仙芝率两千精骑自副城向北,直至绫岭下邀击叛军。达奚部长途行军,鞍马劳顿,战斗力下降,被高仙芝歼灭。
当时军士的级别由低到高,分别是健儿、傔人和别奏。封常清作为傔人,初来乍到,报捷文书并非其分内工作,按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他为了抢抓机遇,不惜越位:私下写好捷报,陈述全军如何“舍井泉,遇贼形势,克获谋略”,非常详尽。主帅想说的,封常清全部写到;主帅没想到的,封常清也同样写到,高仙芝“大骇异之”。全军回师后,夫蒙灵詧设宴犒劳,高仙芝便让封常清“去奴袜带刀见”。这其中的“去”,可能应该是“具”,历代传抄的笔误。因为奴袜并非奴仆的装束,而是戎服,相当于礼服,穿礼服才能与带刀相匹配。
酒席上,节度判官刘眺、独孤峻等人争着询问高仙芝:“前者捷书,谁之所作?副大使幕下何得有如此人?”高仙芝答道:“即仙芝傔人封常清也。”众人闻听更加吃惊,便让高仙芝请来封常清见面叙谈,结果一见倾心,仿佛旧时相识。
封常清就此扬名立万。在高仙芝的栽培下,他先后被提拔为镇将、果毅都尉、折冲都尉。这都是什么官呢?《新唐书·兵志》记载:“唐初,兵之戍边者,大曰军,小曰守捉,曰城,曰镇,而总之者曰道。”镇将就是一镇之长;唐代沿袭府兵制,府兵的基层组织便是折冲府,根据统辖兵力的多少,分为上中下三等,兵力分别为一千二、一千和八百人,每府置折冲都尉一名、左右果毅都尉两名。
唐朝疆域广阔,国力雄厚,所谓盛唐气象。特征之一,便是连续百年的对外战争:唐太宗、高宗时期忙于扩张,武则天时期侧重防御,唐玄宗则着力恢复,主要跟突厥、吐蕃等国,争夺西域的控制权。
当时唐朝在西域的主要对手是吐蕃。他们占据青藏高原,拥兵数十万,实力强大,便联合东突厥以及突骑施(突厥之一部),意欲与唐朝抗衡,争夺焦点是安西四镇以及北庭都护府(治金满,今新疆吉木萨尔北破城子),后者的基本任务就是管理西突厥故地。随着东突厥以及突骑施的衰落,唐朝与吐蕃的争夺重点逐渐转移到葱岭(今帕米尔高原)以南地区。
葱岭上有两个小国家,小勃律与大勃律。小勃律在今克什米尔西北部,国都孽多城(今吉尔吉特)。该国位于吐蕃通往安西四镇的交通要道上,因此唐朝与吐蕃争相拉拢。后来吐蕃赞普把公主嫁给小勃律王,小勃律便转头归附,最终导致“西北二十余国皆臣吐蕃”。田仁琬、盖嘉运和夫蒙灵詧等三任安西节度使先后派兵讨伐,均因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且有吐蕃牵制,无功而返。
天宝七载(747)三月,唐太宗下诏,派高仙芝为行营节度使,率军万人征讨小勃律。高仙芝做好准备,随即率部从安西出发,一路向西,行军十五天到达拨换城(今新疆阿克苏),又用十多天到达握瑟德(今新疆巴楚),再经过十多天到达疏勒(今新疆喀什),然后挥师南下,攀登葱岭。
葱岭就是今天的帕米尔高原。“帕米尔”是塔吉克语,意思是世界屋脊,由天山、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和兴都库什山等多座山脉组成,最高海拔接近八千米,最低也不低于四千米,高峰林立。唐军兵发小勃律,需要翻越东帕米尔高原,这里以中山为主,是整个帕米尔高原海拔最高的部分,平均值超过六千米,山峰相对高度也不低于千米,并且要经过海拔7564米的青岭(今慕士塔格山),难度可想而知。好在当时安西唐军的步兵也全部自备有马匹,可以减轻部分负重。
经过二十多天的高原行军,高仙芝率部到达葱岭守捉(今新疆塔什库尔干),然后再次向西,沿兴都库什山北麓西行,又经二十余日,到达播密水(今阿富汗瓦汉附近)。再经二十余日,到达特勒满川(今瓦罕河)。当年六月,连续百余日的艰苦行军结束,唐军到达预定出击位置。高仙芝下令兵分三路,会攻吐蕃的连云堡(今阿富汗东北部喷赤河南源兰加尔);疏勒守捉使赵崇玼统三千骑兵从北谷直指连云堡;拨换守捉使贾崇瓘统领所部,自赤佛堂路向南进发;高仙芝与中使边令诚率主力从护密国南下。全军定于七月十三辰时在连云堡下会合。
中使边令诚即奉命监军的太监。他帮过高仙芝的忙,也捣过高仙芝的乱;秋后算账,捣乱多于帮忙,且后果极度严重,将岑参的两任幕主同时害死。此为后话,暂且按下。
三路兵马按时出发,如期抵达。连云堡南面依山,北临婆勒川,堡中吐蕃守军仅有千人,但在城南十五里处依山设栅,另外驻兵九千,遥相呼应。唐军进至婆勒川时,河水暴涨,无法渡河。大军征战,分秒必争;一旦被敌军发现,失去战术突然性,将会大大增加进攻成本。高仙芝果断下令,士兵每人自备三天干粮,次日清晨渡河。将士们闻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皆以为狂”。这个决定确实有点疯狂。然而天公作美,次日清晨,婆勒川河水位稍降,唐军顺利渡过,且“人不湿旗,马不湿鞯,已济而成列矣”。高仙芝见此情景,大喜过望,对边令诚说:“向吾半渡贼来,吾属败矣,今既济成列,是天以此贼赐我也。”
高仙芝立即整顿队伍,开始攻城。唐军从天而降,吐蕃守军惊慌失措,不敢出战,只能依山防守。慌乱之中,他们弓箭齐发,滚石檑木如雨而下,唐军一时无法接近。高仙芝见状,派郎将李嗣业和田珍为左右陌刀将,对他们下了死命令:“不及日中,决须破虏!”
当时唐军装备有一种两面开刃的长刀,名曰陌刀。李嗣业刀法精熟,武艺高强,是赫赫有名的陌刀将。他手持一旗,不避矢石,率领陌刀手从险要处攀登而上,奋力厮杀。在他的激励下,士卒们个个奋不顾身,一路向前,不到中午,便获大捷,斩首五千级,俘虏千余人,缴获战马千余匹,衣甲兵器数以万计。
吐蕃残部逃入山谷。高仙芝准备乘胜追击,但边令诚身上到底少了点东西,胆气大受影响,心生畏惧,不敢前进,于是二人分兵:边令诚率老弱士卒三千留守连云堡,高仙芝率主力攻击前进。高仙芝疾行三日,到达坦驹岭(今克什米尔北部德尔果德山口),山岭下边就是小勃律的阿弩越城。坦驹岭长四十里,山口海拔4688米,地势极度险峻。最要命的是,山口便是冰川的源头,要想下去,只能经过茫茫冰川,舍此别无它途。
看过好莱坞大片如《垂直极限》的,都能想象冰川的情形:冰丘起伏,冰塔林立,手无处抓,脚无处立,极度光滑。稍不小心,便会飞流直下。如此险峻的地势,高仙芝知道士兵们不敢下,就动了个心眼:先派二十多人,装扮成阿弩越城的奉迎使者,从岭下攀缘而上,假称前来迎接。全军到达坦驹岭时,面对无尽的冰川,士兵们果然畏手畏脚,不敢下去。当然这也正常,只要是人,都怕。他们可不是现在的登山爱好者,有先进的攀爬设备。不但要下去,而且还要携带武器装备,那可不是好玩的。
士兵们说:“大使将我欲何处去?”声音想必直打哆嗦。这时那几个假扮的使者恰巧赶到,假说奉命前来迎接,并且已经砍掉娑夷河上的藤桥。娑夷河就是古弱水,上面架设藤桥一座,是小勃律通往吐蕃的唯一道路,砍掉它就等于切断了吐蕃援军。高仙芝立即做出精神振奋的样子,下令立即出发;士兵们不明就里,恐惧有所缓解,这才小心翼翼地经过冰川下了岭,迅速向阿弩越城推进。
阿弩越城的守军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高仙芝所部能插上翅膀飞越坦驹岭。敌众我寡,既然唐军已过天险,那么抵抗也就失去了意义。三天之后,他们遣使请降,唐军得以兵不血刃地进入城中。高仙芝命令立即开道架桥,准备继续进攻,同时决定采取“假途灭虢”的办法智取孽多城:他派席元庆率一千多人,前往孽多城下,对小勃律王说:“不取汝城,亦不斫汝桥,但借汝路过,向大勃律去。”小勃律人闻听不加戒备,很快就被唐军所乘。城中有五六个首领,都是死心塌地的亲蕃派。高仙芝早已掌握这个情况,特意嘱咐席元庆道:“军到,首领百姓必走入山谷,招呼取以敕命赐彩物等,首领至,齐缚之以待我。”席元庆依计而行,将小勃律的大臣一网打尽,只有小勃律王和吐蕃公主逃入石窟。此时高仙芝率主力赶到,将那五六个亲蕃派首领处死,同时急令席元庆率军砍断藤桥。藤桥离孽多城有六十里,席元庆指挥所部匆匆赶到时,吐蕃旌旗已隐约可见;士兵们赶紧动手,终于在日落时分将桥砍断。此时吐蕃援军已经抵达对岸。
藤桥不长,不过一箭之远,但地势险要,短期内无法修复。吐蕃大军鞭长莫及,只能望洋兴叹;小勃律王没了指望,随即携公主出降。
方面大员
这一仗令唐军声威大振,西域震动,“拂菻、大食诸胡七十二国皆震慑降服。”著名探险家兼文化大盗斯坦因,在勘察过一千年前高仙芝的行军路线后,曾经这样说过:“数目不少的军队,行经帕米尔和兴都库什,在历史上以此为第一次,高山插天,又缺乏给养,不知道当时如何维持军队的供应?即令现代的参谋本部,亦将束手无策。”最后由衷感叹:“中国这一位勇敢的将军,行军所经,惊险困难,比起欧洲名将,从汉尼拔,到拿破仑,到苏沃洛夫,他们之越阿尔卑斯山,真不知超过多少倍。”
当年八月,高仙芝押着小勃律国王和吐蕃公主凯旋,九月在连云堡与边令诚会合,一同回师,月末抵达播密川。刚刚立下大功的他有些迫不及待,便令刘单起草捷报,并派中使判官王廷芳进京告捷。这样绕过顶头上司夫蒙灵詧,等于不承认其领导,也剥夺了让他脸上有光的机会,因此夫蒙灵詧大为恼怒,等全军归来,他不但不派一人迎接慰劳,反倒破口大骂高仙芝:“啖狗肠高丽奴!啖狗屎高丽奴!于阗使谁与汝奏得?”
如果没有史官的笔,我们无法知道古人如何表达怒气。现在看看才明白,虽然时光不断流逝,但很多东西都基本保留着原来的样子,比如夫蒙灵詧的这番脏话。他劈头盖脸一顿下来,高仙芝根本无法抵挡,只得老老实实地答道:“中丞。”因为夫蒙灵詧还带着御史中丞的荣衔。夫蒙灵詧接着又问,“焉耆镇守使谁边得?”高仙芝也只能说:“中丞。”
“安西副都护使谁边得?”
“中丞。”
“安西都知兵马使谁边得?”
“中丞。”
夫蒙灵詧步步紧逼,高仙芝且战且退,表情语气简直就是个小媳妇。话说到这里,夫蒙灵詧不觉怒气勃发:“既然从于阗镇守使直到四镇都知兵马使都是我给你奏报争取的,这回你为何不经过我,就直接上奏朝廷?!你这个高丽奴才,论罪当斩,考虑到你新立大功,功罪抵消,饶你狗命!”
收拾完高仙芝,再来收拾其手下。夫蒙灵詧找到刘单,不阴不阳地说:“听说你很会写告捷文书嘛。”刘单惊恐万分,赶紧请罪。
这事细说起来是高仙芝处置不当在先,他确实不该将夫蒙灵詧撇开。军中指挥系统有其规定,不能随意打破。但夫蒙灵詧一棍子敲掉高仙芝的功劳,监军边令诚看不过去,因为这也会影响到他。不管怎么说,他跟高仙芝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于是他便利用自己的特别渠道上奏唐玄宗:“仙芝立功而以忧死,后孰为朝廷用者?”
这一招很管用。当年十二月,唐玄宗诏令夫蒙灵詧入朝,同时任命高仙芝为鸿胪卿、摄御史中丞,接任安西四镇节度使。接到诏书,夫蒙詧灵心里不觉阵阵发毛。可更让他发毛的是,高仙芝见了自己依然“趋走如故”,持下属对待上司的礼节,就像《弟子规》中所说的:“路遇长,疾趋揖”。
夫蒙灵詧心想,这啖狗屎的高丽奴,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要怎么报复?
其实高仙芝什么坏心眼都没有。
高仙芝明白自己失礼在先,因而对老上司依然谦恭。不仅如此,他当面“辱骂”那些曾经的“政敌”,处理方式也颇有军人特色,很值得说说。
副都护程千里、衙将毕思琛、行官王滔、康怀顺、陈奉忠等人,都说过高仙芝的坏话。为了结好毕思琛,高仙芝还特意奉送了城东的田庄一处。当然,内心并不情愿。接过兵权后,他当面责骂程千里:“公面似男儿,心如妇人,何也?”又责备毕思琛:“此胡敢来!我城东一千石种子庄被汝将去,忆之乎?”毕思琛赶忙回复道:“此是中丞知思琛辛苦见乞。”不是我巧取豪夺,是你可怜我辛苦;高仙芝将他们训斥一通,又解释道:“吾此时惧汝作威福,岂是怜汝与之!我欲不言,恐汝怀忧,言了无事矣。”原来也像现在的办公室政治,不指望你上天言好事,只求你别暗中使绊子;话不说开,老是藏着掖着,你们难免放心不下,今天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说完拉倒。随即又把王滔等叫到跟前,下令拉下去责打一顿,然后全部释放,就此了结,过往不究。如此一来,手下的将军疑虑顿消,高仙芝也就免除了许多顾虑,“由是军情不惧”。
高仙芝遭遇提拔,封常清水涨船高:被委任为庆王府录事参军,充节度判官,赐紫金鱼袋。在节度使的幕府僚佐中,文职主要有副使、行军司马、判官、掌书记、推官、巡官等等。判官的职位十分重要,“分判仓、兵、骑、胄四曹事”,相当于今天的办公室主任或者秘书长。名将李光弼在徐州,除了军事自己决断,其余府务全部委托判官张傪处理,部将汇报情况,也让他们跟张傪商量。而张傪也确实争气,打点得滴水不漏。
判官跟节度使之间有主宾情分,而非简单的上下级关系,幕主对判官得客气点。据《资治通鉴》和《唐语林》记载,田神功从偏将出任淄青节度使时,将上任节度使的判官刘位等人全部留任,平常受他们的拜见。可他有一次看见李光弼打毬,张傪过来拜见,李光弼答拜还礼,不觉大为惊异,立即遍拜刘位等人说:“神功出于行伍,不知礼仪,诸君亦胡为不言,成神功之过乎!”
判官的重要性,从这里也可以看出端倪:每逢高仙芝出征,便派封常清为留后使,坐镇后方。不过当时的高仙芝肯定没想到,他重点培养的封常清是条“白眼狼”,上来就先拿他的人开刀立威。
高仙芝的乳母有个儿子,名叫郑德诠,当时已经升为郎将。同吃一口奶长大,高仙芝对郑德诠视如兄弟,家事都委托于他。有了这层特殊背景,郑德诠威动三军,当然主要是狐假虎威。封常清每次办事回来,诸将都前来行礼拜见迎接,唯独郑德诠傲慢无礼,视若无物,甚至直接策马扬鞭从他身后疾驰而过。
对待上级应当持什么礼节,高仙芝已经演示过,所谓“趋走如故”。小郑同志如此行事,是典型的目无领导。这样的人吃点亏完全应该。其实靠裙带关系混个一官半职,原本也没什么,人人都想成长;可恨就可恨在明明起自裙带,还真以为自己是根葱。
活该小郑倒霉,碰上了封常清。
封常清的衙门、留后使的使院跟高仙芝的府邸连在一起。这很好理解,便于开展工作嘛。否则小郑同志也不至于那么经常跟他碰面,不断刺激其神经。封常清回到办公室,便派人传唤郑德诠;从节度使院到留后使院,有很多道门——侯门一入深似海么——小郑同志每进一门,后面随即有人关上。见了小郑,封常清离席而起,教训道:“常清本出寒微,郎将所知。今中命为留后,郎将何得于众中相凌突?”说到这里脸色一沉:“郎将须暂死以肃军政。”
“暂死”这个词很有意思,值得玩味。封常清说完,随即下令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重打六十军棍;行刑完毕,脸朝下——并非故意,只是顺手——拖出去扔掉。高仙芝的妻子和乳母得到消息,在门外号啕大哭,想要出手相救,可哪里还来得及,只得派人飞马急报高仙芝。高仙芝非常吃惊地说:“已死邪?”可等两人见面,谁都没提这茬:高仙芝不怪罪,封常清不谢罪。
后来封常清又先后处死两员有罪的大将,从此“军中莫不股栗”。将军都有自己的手段和威严,封常清此举原本无可厚非。只是他如此在意“面”子,应该和他出众的相貌不无联系,如他自己的提示:起自寒微。如果他不那么丑,出身不那么微贱,自卑掩饰下的自尊,也许就不会如此强烈吧。
天宝八载(749),高仙芝入京朝见唐玄宗,被加特进,兼左金吾卫大将军同正员,一个儿子也被授五品官。就在这个时候,岑参的文名引起了他的重视,他随即向岑参发出邀请,请他担任掌书记。掌书记的职责主要是起草各类往来公文,跟诗人算是专业对口。
那一年岑参大约三十五六岁。从长安到安西,即便今天也要三四天时间,当时更是茫茫的远征,因此他年轻的妻子并不情愿。然而诗人渴望博取马上功名:“丈夫三十不富贵,安能终日守笔砚”,便以“王事”为由说服妻子。只是一过渭州,见到滚滚东流的渭河,诗人也不禁怀念故园,以致热泪滚滚,写下这样的诗句:
渭水东流去,何时到雍州?
凭添两行泪,寄向故园流。
途中遇见一位入京的使者,他赶紧托人捎回几句话以报平安: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在当时,远方不仅仅是诗意浪漫,更多的还是艰难危险。就这样,岑参惴惴不安又满怀憧憬地赶到安西,与高仙芝和封常清成为同僚。尤其是跟封常清,在日常工作中接触更为频繁。两个都能写文章的人在边防军中相遇,想必更加惺惺相惜吧,这也是岑参此后能成为封常清幕府判官的契机。在幕府中,判官的地位比掌书记更高,也更重要。
贪功起衅
掌书记岑参履新不久,便收到了一份出击朅师国的诏命。根由是当年(749)十一月初五,吐火罗叶护(即国主)失里怛伽罗上表朝廷提出的请求:“朅师王亲附吐蕃,困苦小勃律镇军,阻其粮道。臣思破凶徒,望发安西兵,以来岁正月至小勃律,六月至大勃律。”
只要肯承认藩属地位,唐朝一般都会允其所请,这次也不例外,高仙芝随即再度披挂上马。从安西到朅师国(今巴基斯坦奇特拉尔),距离比小勃律还远,但有了第一次远征的经验,高仙芝这次的进展更加顺利。《资治通鉴》的记载表明,这次唐军是在冬季完成的进军:次年二月,便击败朅师国,将其亲附吐蕃的国王勃特没俘虏,然后册立其兄素迦为国王。冬季翻越高原出征,确实能看出唐军具有长途行军、远程打击的能力,但同时也反映出了高仙芝贪功。这是他身上一个无法洗去的污点。
其实高仙芝的贪功,从绕过夫蒙灵詧直接报捷便可看出端倪。当然,将军都贪功,人人都爱涌上风口浪尖,而不愿默默无闻。这是推动历史发展与个人进步的重要动力。只是其中的度量得拿捏准确。军令一出地动山摇,士卒流血,乃至国家存亡,全在一念之间,为主将者岂能不察。
偏偏高仙芝还就是不察。可以这么说,唐朝中期对西域外交政策的失败,起因便在于高仙芝。经过他和哥舒翰等人的持续打击,吐蕃的势头已被压制下去,大唐的对手随即换成大食,即阿拉伯帝国。当时大食刚刚在西方兴起,不断向东扩张,与唐朝争夺西域。安国、火寻、戊地、石国、吐火罗等国先后向其臣服。一方面是大食兵威所加,另一方面大唐边帅妄开战端,导致离心离德。这其中就包括回师途中的高仙芝,当时他的眼睛,正盯着富甲一方的石国。
地处中亚的石国是昭武九姓之一。昭武九姓本是月氏人,旧居祁连山北昭武城(今甘肃临泽),后被匈奴所破,向西迁过葱岭,分散居住,形成九个小王国,都以昭武为姓。石国国都拓折城,也就是今天乌兹别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它地处丝绸之路的咽喉要道,农业发达,更兼善于经商,因此富甲一方。本来石国对唐朝朝贡不断,没想到高仙芝的大军还是兵临城下。至于出兵原因,《新唐书·石国传》是这样记载的:“安西节度使高仙芝劾其无藩臣礼,请讨之。”阿拉伯的史料记载更加详细,说是高仙芝破朅师国的回师途中,应宁远国王拔那汉之请,这才出兵。无论如何,唐军这次师出无名,高仙芝的诈谋手段尤其令西域各国恐惧痛恨。
进抵石国后,高仙芝假意与之约和,趁机将前来和谈的石国国王那俱车鼻施拿下,再出兵血洗拓折城,俘虏其部众,杀掠其老弱,将该国一举荡平。这次行动,高仙芝共获石国“瑟瑟十馀斛,黄金五六橐驼,其余口马杂货称是,皆入其家。”回军途中又搂草打兔子,攻打突骑施,将移拨可汗俘虏。
那些珍宝虽然全部归入私囊,但高仙芝并非贪财之人,他“家财钜万,颇能散施,人有所求,言无不应。”仗义疏财,近乎散财童子。可见其根本出发点还是建功立业,并非简单的财迷。这种极端残酷的建功方式激起了西域民众的强烈反抗,高仙芝趁势指挥所部大肆镇压,昭武九姓的胡商纷纷血溅屠刀。颇具讽刺意义的是,这让他后来报捷时又多了一项功劳:“破九国胡”。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话真是不错。
次年也就是天宝十载(751)正月二十四,高仙芝押解突骑施可汗、吐蕃酋长、石国以及朅师国王这些重量级俘虏,前往长安朝见天子,申述功劳。此时的唐玄宗正在不断向昏庸迈进,因此龙颜大悦,加授高仙芝开府仪同三司。然而没过多久,他突然下令改任高仙芝为武威太守,接替安思顺节度河西。比起安西,河西离长安差不多要近一半的距离,现代官场经常理解为变相提拔。不知唐玄宗是为了奖励高仙芝,还是发现了其功劳的黑幕,但又不便公开,只得调离,变相处罚。
接到诏命,岑参等一干幕僚立即启程向东,抵达武威。然而他在这里左等右等,始终没能等到幕主。因安思顺不想离开河西,暗示群胡采取“割耳捴面”的极端方式苦苦相留,监察御史裴周南也建议别动安思顺,因此这道命令最终未能实行。
此时高仙芝在干吗?他在安西组织一场战役,最终以惨败而告终。
高仙芝的残暴大大削弱了唐朝的威信,“由是西域不服”。石国王子逃到诸胡部落,将高仙芝妄动刀兵一事传得沸沸扬扬。西域各国闻听,既害怕又愤怒,纷纷转向大食;大食决定趁热打铁,联合西域各国图谋安西四镇,高仙芝则决心先发制人。
怛罗斯之战因此爆发。
一场惨败
天宝十载(751)四月,高仙芝亲率蕃、汉兵三万,进攻大食。此次行动唐军的参战人数,各个史籍记载的口径很不一致:阿拉伯史籍说是十万,《通典》说是七万,《段秀实别传》(此书早已失传,司马光引述)说是六万,《旧唐书》中是三万,《资治通鉴》则记载为两万。但无论数目差别如何巨大,人员构成都没有疑问:除了安西都护府的唐军,西域盟国只有宁远与葛逻禄所部参加,后者又临阵易帜。可见唐军当时是何等的众叛亲离。
唐军以步兵为主,步骑配合,但步兵也都自备乘马,到达战场后才下马列阵作战,因此开进速度很快。高仙芝挥师翻葱岭越沙漠,经过三个月行军,深入大食国境七百余里,到怛罗斯城(今哈萨克斯坦东南部江布尔城),与大食军遭遇。
城中已有大食军队千余人驻守。高仙芝指挥部队攻城,五天不克。此时大食援军赶到,两军随即在怛罗斯河两岸列阵决战。唐军野战经常采用“锋矢阵”,手执陌刀的轻装步兵冲锋在前,接着是步骑配合突击,最后有弓弩手仰射。陌刀队列阵时“如墙而进”,排山倒海,肉搏时左右开弓,更见威力,猛将李嗣业便因善使陌刀而闻名;骑兵轻装与重装结合,主要使用马槊和横刀。随着冶炼技术的提高,工匠们用灌钢法取代百炼法,制成的战刀更加锋利;唐军还抛弃了魏晋时期沉重的具装铠,采用以明光铠为代表的唐十三铠,重量轻但防护能力更强。对于阿拉伯人而言,可能弩才是唐军的独门暗器。秦军便以弩而闻名,但唐军的弩射程与威力都有极大提高。当时共有擘张、角弓、木单、大木单、竹竿、大竹竿和伏远七种弩,射程与力量各有区别,分别装备步兵与骑兵,前面两种是轻弩,后面五种是强弩,用于攻城。高仙芝此次可能还动用了车弩,也就是后世所称的床弩,用绞车张弦开弓,弩臂上有七条矢道,居中放置一枝巨箭,长三尺五寸,粗五寸,以铁叶为翎,左右各放三枝略小的箭矢,一旦射出,“所中城垒无不摧毁,楼橹亦颠坠”。
除了地利与人和,大食的主要优势,一在于骑兵,因为他们有世所公认的良种马;二在于弯刀,杜甫曾在《荆南兵马使太常卿赵公大食刀歌》称赞“吁嗟光禄英雄弭,大食宝刀聊可比”,可见这种武器的知名。
双方旗鼓相当,因此战况激烈。关键时刻,葛逻禄部众突然叛变,与大食军队联手,前后夹击唐军。大食的重装骑兵猛攻唐军中军,唐军大败,“士卒死亡略尽,所余才数千人”。高仙芝本想收拾残部重振旗鼓,但李嗣业见大势已去,劝其退兵,高仙芝随即乘着夜色落荒而逃。由于道路阻碍,宁远国主拔汗那部众在前面挡住去路,人马壅塞,动弹不得。此时李嗣业奋起大棒,连人带马一通乱砸,打死一百多名盟军士兵,这才为高仙芝杀开一条血路。
李嗣业的做法,让其同僚、别将段秀实颇为齿冷。他说:“避敌先奔,无勇也;全己弃众,不仁也。幸而得达,独无愧乎!”李嗣业大为羞惭,随即率领陌刀队殿后,挡住追兵,收拢残部,“得俱免”。回到安西后,他向高仙芝隆重推荐段秀实,高仙芝遂以“秀实兼都知兵马使,为己判官”。
此二人作为高仙芝的重点培养对象,跟封常清一样,后来都为历史增添了光彩与生动。
单纯从军事角度出发,怛罗斯之战只是唐王朝对外战争中的一次普通战例,没什么了不起,军事教科书上少有收录;但如果考虑到地缘政治格局,其影响则非常深远:唐朝丢失了中亚地区几乎所有的羁縻府州,许多自汉代以来就在典籍中出现的国家都转而臣服于大食,再加上不久后安史之乱爆发,唐朝无力西顾,逐渐退出西域;大食占据中亚后,实力不断增强,也使得伊斯兰文化在该地区扎根,影响最终超过了华夏文明。被俘唐军中的造纸工匠,也将造纸技术传到了西方。
高仙芝的个人命运也因这场战役的失败而发生变化:他被解除安西四镇节度使的职务,入京担任右金吾大将军,节度使一职由王正见接替,封常清出任四镇支度营田副使、行军司马。次年也就是天宝十一载(752),王正见死,封常清以安西副大都护的身份,摄御史中丞,持节充安西四镇节度、经略、支度、营田副大使,知节度事,实际行使节度使职权。又过了一年,也就是天宝十二载(753),封常清出兵攻击大勃律。唐军屡战屡胜,进展顺利,他本欲乘胜追击,但段秀实看出其中有诈,劝阻道:“虏兵羸而屡北,诱我也。请搜左右山林。”封常清派兵搜索,果然发现伏兵,最终“大破之,受降而还”。
节度使与掌书记是主宾关系。高仙芝被解职后,岑参离开武威回到长安。直到天宝十三载(754),他再度接到北庭都护、伊西节度使封常清的聘书,出塞担任其幕府判官。判官责任较重,有时要总理府务,有时要外出考察。当然,诗人的考察报告也用诗歌的形式完成。在岑参的诗集中,《使交河郡,郡在火山脚,其地苦热,无雨雪,献封大夫》,从题目看是交差的公文,从内容看则又是上等的诗歌,可谓其中的代表之作。
封常清在安西的征战,史书上要么不提,要么一笔带过,可见无论规模、影响或者巧妙程度,都不及其领导高仙芝,但在岑参笔下却恰恰相反。几乎找不到他写给高仙芝的有影响的作品,而封常清的活动却经常成为他的创作素材,并且多为名篇,不知道这是否跟封常清也有文才、曾任判官有关。封常清攻击播仙(今新疆且末西南)获胜,岑参立即写成《献封大夫破播仙凯歌》组诗六首;如果说这六首诗还流于一般,那么《轮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中这样的句子,绝对算得上荣光耀眼:
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
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
何等的豪情,何等的场面,又是何等的气势。
主帅封常清出征,身为判官的诗人不能随军,要留在后方处理府务。他前往轮台,既是送行,也是壮别,并赋诗纪盛。聊聊数句,封常清之军威庄严,便如在眼前。《走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师西征》影响更大。最初其题目中并没有“封大夫”字样,那是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添加的。当然与事实并不矛盾,封常清还有御史大夫的头衔,这首诗确实也是献给他的送行之作: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
匈奴草黄马正肥,金山西见烟尘飞,汉家大将西出师。
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
马毛带雪汗气蒸,五花连钱旋作冰,幕中草檄砚水凝。
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
至于《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就不必列举了吧,中学生都应当读过。我经常想,即便封常清寸功未立,他能激发岑参写出这样的名诗,难道不也是莫大的文化贡献?
渔阳鼙鼓
然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般的繁荣背后,早已危机四伏。
当时大唐在边疆地区设置有九个节度使,兵力编制分别为:安西两万四千,北庭两万,河西七万三千,朔方六万四千,河东五万五千,范阳九万一千,平卢三万八千,陇右七万,剑南三万,外加中央掌握的十二万,共计四十六万五千人。后来身材巨胖的安禄山身兼范阳(治今北京)、平卢(治今辽宁朝阳)、河东(治今山西太原)三镇节度使,兵力超过十八万,占总兵力的三成强,控制两成以上的国土。这样的人多数没有好下场:奸臣难免谋反,忠臣则会被人惦记,最终被反诬成奸臣。这种例子比比皆是。
名将王忠嗣、奸臣杨国忠和太子李亨先后上奏揭发安禄山。杨国忠起步之初,本来想结好胖子,但胖子敬畏李林甫,对杨国忠根本没瞧上眼,惹恼了这位政治新贵。别人杨国忠都能对付,安禄山实在太“胖”,而且又远在边疆,他一时奈何不得,只有不断地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安禄山造反,杨国忠确曾推波助澜。因激反安禄山,可以证明自己的眼力。
天宝十四载(755年),渔阳鼙鼓终于动地而来。天下承平日久,不事武备,建立在均田制基础上的府兵制早已消亡,内地州郡根本无兵可用。不仅如此,就连民间的舆论导向,也不再是“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而是“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更兼河北本来就是胖子的地盘,因此黄河以北迅速易色,只有平原(治今山东德州)太守颜真卿得到反叛的指令,迅速奏报朝廷,唐玄宗这才得到确切消息。他赶紧委任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右羽林大将军王承业为太原尹,卫尉卿张介然为河南节度使,程千里为潞州长史,分守重要的战略节点。
此时正巧封常清入朝奏事。见玄宗忧虑不已,他立即表示愿意“走马赴东京,开府库,募骁勇,挑马箠渡河,计日取逆胡之首悬于阙下”。
这番话既有文人的自信与豪情,又有基于忠诚而对君王的真诚安慰。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就像袁崇焕对崇祯打的“约期三年、恢复全辽”的包票,不切实际。唐玄宗随即令他以范阳平卢节度使的身份赶赴洛阳靖难,同时任命荣王李琬为元帅、高仙芝为副帅、边令诚为监军,率飞骑及朔方、河西、陇右的部分军队,以及宫中出钱招募的关中新兵,共计五万,赶赴河南平叛。十二月初一,玄宗亲到勤政楼设宴款待荣王和高仙芝,又到望春亭为他们送行。仪式完毕,高仙芝迅速挥师进屯陕郡(治陕城,今河南三门峡市西)。
军情紧急,封常清昼夜兼程赶到洛阳,十天之内便招募新兵六万。他派人拆毁洛阳东北的河桥,试图阻止叛军的攻势。安禄山从灵昌(今河南滑县东)渡河后,一路向东,兵锋直指洛阳。封常清立即率领部队进驻武牢(即虎牢关,今河南荥阳氾水镇西)阻击。
封常清虽然不乏将略,但手下士卒都是刚刚招募的市井之徒,不但缺乏实战经验,甚至连起码的训练都没搞过;反观叛军,个个久经沙场,先头部队又以骁勇善战的骑兵为主。唐军刚刚列好阵势,就被叛军铁骑冲垮,大败西逃。封常清收集余部,二战于洛阳城东的葵园,三战于洛阳上东门,无一胜绩。
十二月十二,叛军攻入洛阳,局势已经无法逆转。尽管如此,封常清依旧不肯放弃,又率残部与叛军战于都亭驿,失败后退守宣仁门,希望迟滞叛军攻势。打到最后,彻底无望,这才指挥余部,推倒苑西城墙,向西撤退。为阻止叛军的骑兵,他下令“伐木塞道以殿”。
等退到陕郡,太守窦廷芝已逃往河东,城中吏民全部逃散,只有高仙芝所部孤悬于此。封常清赶紧建议:“常清连日血战,贼锋不可当,且潼关无兵,若贼豕突入关,则长安危矣。陕不可守,不如引兵先居潼关以拒之。”
这是彼时唯一的明智之举。高仙芝听取封常清的详细汇报后,对战场局势有了更加清醒的判断,决心以退为进。他下令打开仓库,将库存缯布赐给将士,带不走的全部焚毁,以免资敌,然后全军退守潼关。叛军的铁骑确实神速,一度追上唐军。兵败如山倒。此时的唐军士气已无,一触即溃,“甲仗资粮委于道,弥数百里”。
虽然狼狈,但唐军保存实力、占据潼关天险的目的已经顺利达成。他俩立即整顿部伍,构筑防御,踞险抗击,军心士气逐渐安稳。等叛将崔乾佑赶到,唐军守备已经完善,仓促之间无法攻击得手,只得退回陕郡。
叛乱初期,举国上下都还没从开元盛世的梦中醒来,不但杨国忠毫无凭据地乐观,大家都乐观,包括封常清。他主动请缨时的豪言壮语,可为凭证:“禄山领凶徒十万,径犯中原,太平斯久,人不知战。然事有逆顺,势有奇变,臣请走马赴东京,开府库,募骁勇,挑马箠渡河,计日取逆胡之首悬于阙下。”然而经历洛阳一战后,他身为大将的头脑立即清醒过来,想赶回长安奏报形势,消除乐观轻敌情绪。但刚走到渭南,迎面碰上朝廷使者,宣读玄宗诏令:革除封常清官爵,以白衣身份在高仙芝麾下效力。
一句话,撤职留任,留用察看。
两雄遇难
高、封二将虽然丧师失地,但却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这在大战初期至关重要。然而对于他们而言,革除官爵仅仅是倒霉的开始。关键时刻,曾经的战友边令诚反水,利用入朝奏事的机会,在唐玄宗跟前构陷二人:“常清以贼摇众,而仙芝弃陕地数百里,又盗减军士粮赐。”封常清的罪名是动摇军心,高仙芝的罪名是丧师失地,且克扣粮饷。
唐玄宗听信一面之词,立即派边令诚赶回军中,将二人处斩。
至德元载(756年)一月二十四,边令诚到达潼关,先叫来封常清,宣示敕书,喝令斩首,陈尸于草席之上。临死之前,封常清不忘国事,草遗表一道,目的还是要消除朝廷上下的盲目乐观。高仙芝回到官署后,边令诚带着一百陌刀手前来对他说:“大夫亦有恩命。”高仙芝立刻下厅跪拜听宣。听完诏书,他不觉如雷轰顶,大呼冤枉:“我退,罪也,死不辞;然以我为减截兵粮及赐物等,则诬我也。”对边令诚说:“上是天,下是地,兵士皆在,足下岂不知乎!”此时军士们集聚于府外,高仙芝大声求援:“我于京中召儿郎辈,虽得少许物,装束亦未能足,方与君辈破贼,然后取高官重赏。不谓贼势凭陵,引军至此,亦欲固守潼关故也。我若实有此,君辈即言实;我若实无之,君辈当言枉。”
士兵齐声高呼:“枉!”声音震天,场面感人。然而他们说得再多,幕后黑手就是边太监,又有什么用呢?北周宇文贇杀害齐王宇文宪时,文吏的那番话,可以引来作为旁证:“以大王您今天的情势,还用得着说那么多吗?”
回天无力。高仙芝看看死去的封常清,叹道:“封二,子从微至著,我则引拔子为我判官,俄又代我为节度使,今日又与子同死于此,岂命也夫!”说完随即被杀。
临阵无辜杀大将,无异于自毁长城,自断手足。李隆基的智商情商并不低,不会是简单的上当受骗。他之所以要杀高、封二将,很大程度上是要找个替罪羊,杀一儆百。边令诚为什么要陷害高仙芝呢?其中的原因,《新唐书》和《旧唐书》的记载不同。《旧唐书》说:“监军边令诚每事干之。仙芝多不从。”意思是二人见解不同,高仙芝总不给边太监面子;《新唐书》则说:“令诚数私于仙芝,仙芝不应”,直说边太监向高仙芝伸手谋取私利,遭遇拒绝。
无论如何,边太监有错,应当承受千古骂名,但归根结底,责任还在唐玄宗。太监监军,每每误国。
高仙芝跟封常清被冤杀的消息传到北庭时,我们无法知道判官岑参的感受。诗人对此完全无能为力。一年之后,他也落寞地离开北庭,赶到凤翔投奔唐肃宗。前后六年的边塞生活,为整部唐诗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新鲜而又强劲的精神营养,可以说这也是高仙芝和封常清对中国文化不经意间的偶然成就与巨大贡献。不妨这样设想一下,如果中国的诗歌长廊中没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样熠熠闪光的句子,那将会是何等的缺憾。
张锐强:河南信阳人,从军十一年,三十岁退役后,写作至今。现居山东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