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故乡的情怀
故乡,是人生的出发地,也是文学的原点。诗人的书写,总会有故乡的身影和情感。我喜欢说,故乡是写作者灵魂和情感的胎记,在心灵上也在作品里,或隐或现,或浓或淡,或有意识或无意识。我还喜欢说,所有的写作其本质上都是作者生命的呼吸,都是贴着故乡的飞翔。
虽然人人都说自己的故乡很特别,但我的故乡真的有太多的与众不同之处。江苏,南方与北方共处一省。盐城,全国唯一没有山的地级市。东台,滩涂离开大海一步步走向人间,陆地面积天天在生长。而我出生和成长的三仓与弶港农场,几百年前还是大海,那里是我的故乡,也是大海的故乡。换言之,我与大海拥有同一个故乡。如果人类起源于大海,那么我的故乡也是人类共同的故乡。
不管到何处,故乡总在肩头心里。故乡之于每个人,都有一些标志性的景观,比如一座桥、一棵树、某个墙角。当年生活的地方,现在的记忆路标。回到故乡,一切已不是当年的模样,包括我们自己,我们只能循着这些路标回到一个又一个曾经。故乡,就像一棵树的根,隐入地下,远离了日常生活,但一直都在。
人的一生总是背着故乡在行走,喜欢在陌生之地寻觅故乡的影子,也是在触摸那个隐藏的自己。我们去远方,其实是探访被我们丢失的家。旅行的真正意义在于以行走的方式,在他者的故乡或大自然的幽深处找到与心灵共鸣的某种心绪。这不是哲学性的问题,而是常常被我们忽视的人之常情。
这些年,但凡到一处,我总会寻机从人群中脱身,一个人随意走走看看,有小路,我一定是要走一段的。不起眼的小路,很少有人光顾的小路,是大地上的另一种明亮,而那些隐秘,其实才是人与自然互动性的通透。走在这样的小路上,我遇见的是另一个自己,那个置身于日常生活之外的自己。这样的自己,才是真正的“我”。小路很安静,收纳了人世间所有的浮华而不动声色。小路很窄,却是辽阔的另一种展现,一如我们细腻情愫中的豪迈之心。面对水,无论是荷塘清潭还是小沟大河,我喜欢注视水中的我和天空,或看鱼儿嬉戏,或看水中那些静止的石头。只要条件允许,我会用手撩撩水。清澈见底也罢,深不可测也好;平静如镜也罢,汹涌湍急也好,水本质上是安详的,其中的秘密从不会泄露。桥,是此岸与彼岸的连接,更是人生的诸多隐喻。走到桥上,尤其是那些青砖桥或木质桥,我会伏在栏杆上,什么都看,什么都不看。坐在一块石头上,或躺在一块草地上,让一切喧嚣远去,只留下自己的心跳。更多的时候,我漫无目的地走,把他乡走成我的故乡,把自己走成大地的一部分。
我已经好多年不用相机拍风景,表面上是因为相机没有手机方便。不过,还有深层次的原因。拎着相机,似乎就有了拍照的责任和使命,多半的心思花在取景和构图上,顾不上进行在场性的心灵感受和情绪荡漾。如此,到过的地方,只留下一些照片,被取景框切割之后的平面的光影,心头则是了无痕迹。还是手机拍照好,随意性地拍一拍,基本上不影响目光的专注和情感的安放。我用手机拍风景,速度很快,相当于眨了一下眼睛。我拍的不是风景本身,也不是我目光之所见,那构图和光线是从心里泛出的图像。因而在我举起手机按下拍摄键前,影像已经在我心间,拍摄只是记录重逢的瞬间。
我的第一首诗是在甘肃省甘南藏族自治州临潭县的冶力关写下的,这之于我具有现实性和象征性的双重意喻。冶力关在西部高原,此前是溢出我想象以外的远方。而这里的小桥流水和江淮遗风,又处处飘飞着我故乡的气息。忽略高山深峡,忽略大地的高海拔,这里一如我故乡的村庄。成年的我离开家乡后,第一次与村庄与乡亲们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相处。到过许多地方,经历了太多的漂泊,我已经有了随遇而安的心境和应变能力。那天,我坐在半山腰,天空如大海一般地蓝。山,一会儿是远方的存在,一会儿又像我儿时乡村的大草垛。我望着山下远处的农家,在手机上写下一行行文字,写下眼前的村庄,写下故乡的村庄,写下我心中的乡村。如此一来,我的诗歌写作从内质而言是故乡性的叙事,行为完全是在场性的。
自此以后,每到一处,我可能会写点诗。说“可能”,是因为有些地方,我没有写诗的冲动,或者无力写出诗。还有就是,只有到过的地方,我才可能会写诗,即便是我的故乡,我也是在又一次返回时才写下诗。故乡那些我在写诗前曾无数次走过或驻足的地方,因我没有再次相遇,也就没写诗。与某个地方密切相关的诗,我一定是在抵达后离开前书写。这与我写下的第一首诗的状态有关,更与我写诗的内驱力相关。
山水诗,自古有之。有资料显示,中国第一首有记载的完整的山水诗是曹操的《观沧海》,而开创山水诗的第一人又归属谢灵运。山水诗将山水(包括田园以及广义的大自然)作为相对独立的审美对象,描写山水风物,借山水抒胸臆。“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山水诗的这一叙事范式传承至今。当然,山水诗的书写内容也在不断得以拓展,时下,生态诗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山水诗的扩容。
我特别在意诗歌中的画面感,自以为画面感是诗歌的基本质地之一。这样的画面源于大自然,经由中国古典哲学的点化,当有中国山水画的写意流动的意境。诗中的画面,是写真性的自然与情感性的想象的共谋。诗人笔下的山水是目光与心灵浸染后的山水,就像我拍下的风景照是我内心投射的风景。这是我的诗歌主张,也是我不断追求的诗歌理想。
我想说的是,我的诗是传统意义的山水诗,但似乎又不尽然。在情感上,我从没有把所写的地方当作风景当作远方。此心安处即故乡,或者我总是怀着故乡般的情意在写某个抵达的地方。“诗人的天职是还乡”,在我看来,所谓的还乡,其实是返回真诚的真挚的纯然的性灵之地。我笔下的每一处地方,都怀有与故乡一样的情意,都与我的出生之地建立了某种联系。否则,我不会下笔的,也无从下笔。
我意不在写景绘物,诗意地拓印某个地方的物形景状。我也不看重借景抒情的诗歌之功,以大地万物来明示或隐喻我的心绪性情。我向往与万物建立对话关系,诗歌是桥,也是共同的语言。这样的对话,有我幻想式的自语,也有与他者的交流。我在现场写诗,其实就是要把自己化成那生态中的一分子,记录下我得到的感受和想传送的感受。诗歌,成为我安放心灵于“现时现地”的一种方式。未写诗,那些远方也仅是我曾经到过的地方,而写诗时,我有种回家的感觉。离开后,因为写了诗,那些远方成了我的故乡。因为心有所系情有所安,所以印有足迹的地方,都成了故乡,便有了诗。因为有诗,那些远方不再遥远,就是家的分身。因为诗歌,我有了一个又一个故乡,我的父老乡亲的群落越来越大。故乡,是人与自然统一的生命体。我笔下的故乡,当然有物也有人,我是大自然的一分子,也是人们中的一员。这样的感觉很踏实,很美好。
如此,我在我的诗歌里建构了我的大故乡,我在宏阔的大地深情地进行“大故乡写作”。这符合我对诗歌的认知和寄托,所有的诗歌都是故乡性的写作、实地的故乡、精神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