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与美 从前的乡村生活(节选)
窄小的空间里挤着一棵老梧桐,两棵桃树,我家和邻居的鸡圈。挑水木桶倒扣,扁担挂在石头的墙上,两只铁钩静默无声。好几只麻雀和俗名弹弓的鸟儿在梧桐、椿树的枝杈……
黑夜的内心
窄小的空间里挤着一棵老梧桐,两棵桃树,我家和邻居的鸡圈。挑水木桶倒扣,扁担挂在石头的墙上,两只铁钩静默无声。好几只麻雀和俗名弹弓的鸟儿在梧桐、椿树的枝杈间做了几个很大的巢。此刻,它们叽叽喳喳,在头顶,好像另有一个世界似的。我觉得热闹,也是个陪伴,还能壮胆。随着夜的深入,那叫声的味道就变了,轻、碎,类似小孩梦呓。再深的夜里,它们偶尔的梦呓与落在坟地柏树上的猫头鹰遥相呼应,我毛骨悚然,只觉得后背仿佛有一个什么样的东西,不怀好意地盯着我,并且慢慢欺近。久而久之,我似乎能觉得到它们的冰凉呼吸和尖利指爪。
母亲终于回来了,我从台阶跑下去——从记事开始,我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母亲扔掉家具,快步抢来,我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扑进她怀里。
黑夜仍旧是黑夜。半夜,被身体自身或某种意识唤醒,一睁眼,感觉四周的黑当中,包含了某种压力,不怎么沉重,甚至有些绵软,但好像也有一种压迫感。也好像是一张看不到咽喉的巨口,只要我一伸手,就会被咬住。此时,母亲呼吸均匀,偶尔有磨牙和吧嗒嘴唇的声音。鼠们在屋梁、饭桌、地面、瓮上面乱窜,胆大出奇。我不敢动一动身子,即使下身鼓胀而疼。非要释放的时候,我只好叫娘……娘……娘……娘……娘……胆怯且微弱——母亲累了,好长时间才听到我的声音。
母亲翻了个身,粗糙的手拍拍我后背。我说我要尿尿。母亲用胳膊支欠起半个身子,一只手把我从被窝往外抱——我说娘,我害怕,你点灯吧。娘说没事,没事的,有娘在,谁敢欺负我家孩子啊!
我尿,淅淅的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格外响亮,瓷盆的回应似乎又使得它突然拥有了某种生机。声音敲着墙壁和屋梁,就连那些胆大的老鼠,也悄没声息了。尿声断了,母亲还没把我放进被窝,恐惧又起,黑黑的屋里好像匍匐、站立和飘浮了众多事物,它们在看着我,笑或咬牙切齿。我哇地一声哭了。娘急忙把我抱在怀里,把我整个身体都埋在她已经松弛的胸脯里。我听见了她的心跳,她的呼吸中有些阻隔,像是木质风箱里夹着一块石头。
母亲用手掌拍着我,胸脯的温度在冬天火焰一样灼热。在黑暗中,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是感到有一面峰峦突起而且咚咚跳动的地方,它使我感到心神安宁,周身舒泰,好像趴在一个神秘而简单的世界里。再一睁眼,阳光落在靠窗的炕上,也是方格形的。母亲在院子和屋里转,不停地做着什么。白天,她依旧不在家里,去山上割荆条,或者去对面南山上打柴。回来天仍旧擦黑,要是有月亮,地面上的事物还有个轮廓,若是只有满天繁星,整个大地一团漆黑。
吃过晚饭,喂了猪,关了鸡笼,母亲倒了开水,和我一起洗完脚,我们又钻进被窝。通常,我都睡不着,想起春天吮吸梧桐花的甜味,还有夏天的桃子和桑葚,秋天的梨子、核桃和柿子,这些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吃食了,特别是初秋时节的烤玉米,外表虽然被火烧得黑黑的,但很好吃,吃了一颗还想再要一颗。可是冬天,除了被老鸹啄得千疮百孔的柿子,就只有黑元枣了,它们是柿子树的前身,都会结小籽粒,秋天时候变黑变甜,每年冬天,它们早早就被别人摘光了。
母亲已经睡了,循着她的呼吸,黑夜加深,外面巷道也没了人声。我睁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墙壁,想了吃的,又想白天的玩具和伙伴。玩具是木工,高粱秆子做成箭,头上套着一个铁圈或顶针,保持准度和锐度。还有弹弓,一般用来打鸟,和其他孩子也相互射击。我的那些伙伴,都是本村别人家的孩子,我叫他们父母大爷大娘或者叔叔婶婶,个别的叫哥嫂和爷奶。家里玩得最多的,该是老军蛋、小六子和老民棍子了,我们三个基本上是一伙,二黄毛、黑猪军、小叫驴是一伙。整天在村前的麦场和马路上放声大骂,举着棍子,利用手中工具进行你死我活的战斗。
有时候会真的射伤对方,我头上和背后的疤痕几乎都是那时候留下的,我也误伤过二黄毛和老武生。可总的算下来,我吃亏最多,很多时候,我还在拼命作战,老军蛋小六子和老民棍子却早已经撤退到百步开外,另寻据点了。有几次哭着回来,娘说我傻。我说奋力作战是英雄,为此献出生命是壮士,咋就傻了?母亲叹口气,摇摇头,再叹息一声,再摇摇头。
眼皮子打架的时候,我还不想睡,还在想,明天怎么彻底打败二黄毛一伙,叫他们彻底服软,低着头来向我们投降。可我实在想不出好的招数。揉揉眼睛,却看到一些行动诡异的人,他们都在我家的炕墙上,成群结队,车水马龙,有一些走着走着,突然间回头,别有意味地看我一眼,脸上的笑容我觉得熟悉又陌生。我害怕,猛地钻进母亲怀里——熟睡中的母亲显然被我惊扰了,她翻身,手掌习惯性地在我后背缓慢拍。我仍旧大睁眼睛,我想告诉母亲,可又不敢说,我怕那些人突然跳下来,把我也抓到墙壁上去。
母亲又睡了,黑夜当中,只有我是醒着的了。我感到整个世界都离开了我——所有的生命都睡了,把一个孩子扔在无边的黑夜里面。近在咫尺的人,他们也只是用自己的呼吸和梦呓、手掌和体温向我表示存在,暗示我并不孤单。狗们大声叫,使得我更为恐惧。空荡荡的村庄黑夜,一群狗,它们一定像我一样看到了什么,陌生的、可怕的、凶猛的和怪异的。从它们的叫声中,我能明显地感到它们的前进和退却,惶恐与镇静。在乡村,我知道狗们叫得最凄厉和凶狠的时间,是午夜和凌晨。那个时候,那么多的生命都睡着了,整个大地安静、沉寂、松动、自由。可总会有一些生灵会选择在这时候降生、崛起和走动。
凌晨,母亲醒来,像我昨晚一样睡不着。我说娘,昨晚俺害怕了,俺看见咱家墙壁上有好多人在走!娘说小孩子家,不敢胡说。语气里也有惊恐。我知道母亲也害怕,也知道,我那种惊恐一定是她所熟悉的,她小的时候,也肯定像我一样胆小。总在黑夜中,被一些奇异的事情和感觉惊扰。
也难怪,这一年冬天某个深夜,曾祖母死了——癌症,她走的前一天中午,还给了我几块别人送给她的饼干——我一直觉得,那饼干就是她一个人的,我吃掉,不论什么时候她都会再要回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它不由自主,蓦然就从内心升了起来,像是夏天玩水多了秋天就一定会拉肚子一样,自然而必然。晚上,父亲回来了,虽然多了一个人,可我还是害怕,趴在母亲怀里一动不动,像个泥鳅,恨不得藏在母亲肚子里去。娘说不怕,娘和爹都在哩。然后又拍我后背,并告诉我说,睡着了就啥都不怕了。我也相信,我使劲要自己闭眼,以最快的速度睡眠。可越这样越睡不着,心嘣嘣跳着,侧耳听门外和屋里的声音,老鼠们仍旧不安分,它们奔来蹦去,弄出的响声让我的心一次又一次提起又摔下来。
早晨终于来了,睁开眼的瞬间,我一阵惊喜,心想,白天来了,谁也奈何不了我了。我已经过了那个时间,也始终相信,在白昼和夜晚中间,也有一道高入云天的墙壁,谁也跳不过来。再一个黑夜,我安静了许多,我想一个人走就走了,她(他)的灵魂虽然还会留在这里,但身体沉埋入泥土后,一个轻飘飘的东西,即使再强大的力量也不会拿我怎么样。
我五岁那年夏天,弟弟出生了,我身边又多了一个人。母亲对我说,你是哥哥,你要保护弟弟。我猛然觉得自己强壮和年长了很多——在弟弟面前,我雄壮、高大、机敏,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哭呀,笑呀,拉撒都不知道。直到弟弟长到五岁时,我还对他说,你尿炕尿裤子,就知道哭。弟弟听了,哇地真哭了,还向母亲告状。母亲转头教训我说,你小时候还不是那样子么?还笑话俺这个宝贝哩!我说我从不尿炕,我干净着呢!
长到十一岁那年,母亲说,你大了,能给我们帮忙了。他们下地干活,就把弟弟交给我看管。有一年春天,一只蜜蜂蛰了弟弟,弟弟破着嗓子哭叫。傍晚,吃过早饭,村里要放水浇地,母亲要我带弟弟睡觉。黑夜完全来临后,弟弟哭叫起来,他要找娘,我说娘一会儿就回来了。弟弟不听,说他害怕。他站在院子里,看见有个人冲着他笑,是个大闺女,舌头都伸到胸脯上了。我头皮发炸,全身冰凉。我没有想到弟弟竟然也有与我同样的经历。我快步抱起他回到屋里,明亮的白炽灯泡照亮了各个角落,也使我和弟弟安心,并且拥有了一种隆重的安全感。
弟弟仍旧害怕,短小的身体紧贴着我。我的胆子慢慢大了起来,我想我就是母亲了,把弟弟紧紧抱住,学母亲,一只手掌轻轻拍着弟弟的后背,嘴里还说着弟弟不怕不怕,哥哥在,哥哥在。弟弟的小身子蜷缩成圆形,像软软的棉花圈。
黑夜慢慢深入,我一直没关灯,弟弟睡着了,在我怀中。在睡梦中,他仍旧发出断续的哭声。这时,大地安静,屋里空旷,我又看见了墙壁上来往的人,他们还是那样,只是不再突然回头看我了。我揉揉眼睛,他们就消失了。一会儿,弟弟尿了,整个被褥都湿了,我起来换掉。整个屋里一片空旷,就连平日里不安分的老鼠也没了踪影,狗叫好像也显得自然了许多——好像过了许久,父亲母亲回来了,他们的脚步声在连续的石阶上拖泥带水,走到院子时,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母亲进门,看到我还醒着,问我睡觉为啥不关灯,一夜下来,不知道费多少电。
黑夜一个一个过去了,我还没长出胡须,父亲母亲就皱纹满面了。十六岁那年秋天,我在外地上学,有个周末,为了回家,沿着小城到家的马路,我一个人走了一夜。晚上的山野之中,道路曲折,到处风吹草动,鸟呓狼嚎,轰然而过的孤车、随处安置的坟茔……我一一走过,在黑夜当中,热汗淋漓,心如寒蝉;我总是觉得,身后有一个人跟着,亦步亦趋,须臾不离。凌晨进门时,我回身,那种感觉突然就没了。
再两年后的冬天,我就要远行,到西北的某个地方了。深夜,不知何时下了雪,我从一个地方出来,黎明的村庄路上,大雪纷扬,大地明亮,双脚咯咯下沉,肉体压雪的声音咯吱咯吱,仿佛来自地心。走到自家院子时,父亲的鼾声传出窗外,母亲在梦呓——我至今记得这一情景,多年前的乡村黎明,有一个人,踩着积雪,在黑夜的内心,从村庄的睡眠中轻轻走过。
成年的功课
屋里静极了。睁开眼,就看到了黑色屋梁上悬挂的尘垢,它们不动,我也不动。我赤裸的身体在母亲缝制的牡丹花被褥当中,温热而又慵懒。窗外阳光是少见的白色,落在玻璃上那些,像好几张向内偷窥的脸。公鸡鸣声就像激情的喇叭,母鸡咯咯声像邻居家的小妹妹不停地笑。父亲和母亲去哪儿了呢?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虚掩的木门随时都有可能被风打开。但在早晨,我一点也不用担心会有什么凶猛的东西突然闯进来。
我喜欢这样的时光。母亲说我太懒,父亲说小孩子还是懒点好,到他那个年岁,想懒都懒不成了。我翻了个身,身体在被子里松动、柔软,像河水里的泥鳅。
房里仍旧没有声音,只有我自己的呼吸进进出出,趴得久了,我就流下了口水,白泠泠地滴在枕头上,上面有一朵红蓝相间,但早已模糊不清的鸡冠花(蜀葵),我的口水就流在那朵花的花蕊里,我笑了一下,心想,这是给花浇水哩——我自己也笑了,尽管没出声。
这样的时光持续到八岁那年农历三月,我生日那天。母亲早早起来,从里屋拿出五个白生生的鸡蛋,放在滚开的清水里。母亲说,今年鸡蛋多,多煮几个给你吃。我觉得母亲对我真好。平素,母亲总是把鸡蛋当作宝贝藏起来,生怕我找到。其实我也知道,母亲每次都放在高高的粮食瓮上,我垫一张大椅子和一个小马扎,还是够不到。不几天,就被收鸡蛋的人拿走了。
鸡蛋很烫,母亲把它们放在凉水里,说这样皮好剥。我连续吹着,舌头左右颠着吃完鸡蛋。母亲说,你今天就成人了。八岁了,要是在旧社会,就该找媳妇了。我不知道什么叫成人,我只知道我吃了五个鸡蛋——这似乎比母亲所说的“成人”更紧要。
母亲扛着镢头,背着一只荆条编的篮子下地去了,她让我留在家里带弟弟、看门。母亲说时,脸色有点凝重,眼睛里还有一团狐疑的光。
第二天一早,我还在睡眠中,就有人喊我名字——是母亲,声音坚决而悠长。我睁开眼睛,屋里还没光亮。我抬头应了一声,很快又把脑袋缩回被窝。可母亲的喊声仍旧在我耳膜萦绕。我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站在屋地上的母亲,她模糊的身影让我有些不适应,或者说,在此之前,我从来没在这个时候醒来过,尤其是被另一个人强行叫醒。我已经习惯了早晨的睡眠,我甚至把它当作了自己的一门必须的功课。
我也从来没想到,母亲会在这个时候喊我,叫我起床,跟她一起到挂满露水的田里去干活。这样显然打破我已有的生活秩序。我哼唧,不肯将身子露出来,不愿意这么早就穿衣起床,在清冷的春天早晨,到田地里面做那些我以为是世上最苦活计的农活——割掉地边的杂草,再用锄头把麦地里的杂草锄掉——那是大人们的事情,我还是孩子,我和大人之间的距离还很遥远。
母亲的喊声毫不妥协,从她的叫我名字的声音中,我第一次感到了一种隐忍的坚决和冷漠,她一遍一遍的声音,在我们家所有的家什上缠绕,驱赶我的睡眠。我只好听从。穿衣时候有些迟缓。走到院子里,母亲蹲在屋角一面石头上使劲磨一把镰刀,钢铁与石头摩擦的声音在村庄的早晨格外清晰。她不断地用拇指在刀刃上轻轻抚摸——母亲也学着父亲的习惯动作,看镰刀是否真的锋利了。
母亲在前面走,我不知道自家的田地具体在什么地方(多年后,母亲还和别人说起这件事情,在母亲和村人看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家田地的具体位置,那是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路边蒿草已经很高了,叶子高高向上,野菜蓬勃成长。四周的田里不断传来农具与石头摩擦碰撞的声音——在安静的早晨,这样的声音令我感觉新鲜而又陌生。新鲜只是一种短暂的听觉,而陌生则包含了厌烦和惧怕。
鸟们在草丛和树枝间,仍没动身觅食,甚至连叫声都睡意朦胧。我说娘呀,是不是起得太早了?母亲没有吭声,背上空空的荆条篮子打着忽悠,脚步碎而急促,带起沙子,翻动石块。我在后面紧跟着,短小的双腿风轮一样转动。
我们家的田地到了,在一棵老了的柿子树一边,比我们的教室大出几倍。放下背上的篮子,母亲说,记住了,这块地是咱家的,不要忘了。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其实呢,我根本没把田地放在心里。那时,我就觉出了土地的反复和劳累——它太大了,大得让我不知道要用多少次,才可以把它翻松一遍,再锄一遍。它的庄稼让我看到了汗水、芒刺和疲惫,看到了整年的尘土、泥垢、农药和化肥。我只是觉得,一个人不应当这样的,至少不该长此以往,成为一生的梦魇和主课。
母亲拿起镰刀,走到地边,指着一丛一丛的黄蒿说,这些都是杂草,长在地边,根都伸到地里了,把庄稼的养料吸走了,把它割掉,再把根抛出来,庄稼就长得好了。到五月和秋天,就会多打一些粮食。我有些心不在焉。村人都这么做,总是把地边的野草当作敌人,抓住它们的头颈或腰杆,锋利的镰刀唰地一声,就齐齐折断了,连味道香香的野菊花也不放过。
杂草青绿的身体被母亲随手扔在空闲的乱石堆里,它们轻轻落下,在石头上,有些杆茎上还冒着白色、黄色或者黑色的汁液。我觉得这样的活计比较轻松,就走过去,从母亲手中接过镰刀,躬身割草。那些新鲜的草们在我的镰刀下相继折断,发出干脆、欢快抑或沉闷的响声。我像母亲那样把它们随手扔下去,看它们轻盈的下落姿势。我觉得这样的劳作可以令我愉快,至少是没规则的,不像锄麦子那样,一垄一垄,一不小心就伤了麦苗——那会令母亲惋惜,甚至责骂我。
太阳从青叶满枝的柿子树间,斑驳的光亮打进田地,落在我们身上,我展开手掌,看到厚厚的一层液汁,绿色的,涂满了我的手掌,我的右手疼痛,肌肉麻木,尖锐的疼感在指节间发散,深入到了肌肉和骨头。我不知道是镰刀的缘故,还是杂草的回震。我看准一块突起的石头,不管露水和灰土,就坐了下去。这时候,阳光彻底照亮了附近的山峰、村庄、植物和人群,就连早上暧昧的鸡叫,也明朗和激越了许多。
母亲在锄着麦垄之间的杂草,那些刚刚冒出来的草,叶子还显得嫩黄。我对母亲说,现在锄的是不是太早了,再迟些,它们长大长高了,再锄下来,可以喂猪,省着再去专门给猪挖草了。母亲一边锄着,一边说,这草再长长,就会和麦子争养分了。又说,一个好的庄稼人的地里不见一根杂草,石头都捡得干干净净,不坏庄稼的事,也省家具。母亲说,你回去吧,看弟弟醒来没,不要叫他哭,给他穿好衣裳,往锅里填点水,把灶火点着。我一会儿回去做饭——其实,我早就巴不得母亲这样说了,我嗯了一声,甩了步子,就跑回了家。
下午放学,我想母亲再不会要我做什么活计了,哼着老师教的新歌儿,一蹦一跳回到家里。还没放下书包,母亲就说,你去河沟里面挖些野菜来,猪没吃的了。我说我早上刚刚干过活儿了,我的手还疼。母亲说,再干两天就不疼了。要不然,隔一天干一天,手没有使过来,乍干活就疼。我觉得不应当是这样的,该干的时候就干,能闲着的时候就闲着。可母亲不这样认为,她总是以为,干活就要不停地干,就像滚动的木球,不用布鞭接二连三抽,停下来就倒掉了。
我只好从命,提着篮子,还要带上弟弟。他是自由的,因为小,他可以随意哭闹,没有人指使他做什么。我大了,按照母亲的话说,我是个大小伙子了,要学着种地,慢慢把种地当作一门谋生的营生。这对我来说,简直是灭顶之灾。有一次,我对母亲说:娘,我忘了不吃那五个鸡蛋哩。娘说咋了。我说,不吃的话,俺就永远长不大,也就不用干活了——母亲没笑,过了一会儿,又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五月,麦子熟了,母亲要我替父亲放羊,父亲回家收麦子。我知道,父亲放着二百多只山羊,都是一家三五十来只凑在一起的。我去了,在后沟,接过了父亲的羊铲。在群草起伏的山上,村庄炊烟缭绕,脱粒机的声音循着河谷,从卵石、草丛、岩石和树木的缝隙和表面传到我和羊只的耳膜里。我看见父亲母亲在自家田地里,躬身刈割金黄的麦子,又一捆一捆放在架子上,背到麦场上——他们的腰身在远处很小,像是在田地和山路之间,缓慢滚动的石头。不多的村人们也和他们一样——在村庄,重复的劳作是一件令人厌烦的事情。当大批的麦粒摊晒在房顶时,父亲母亲脸上却没有我在课本上看到的丰收的喜悦的笑容,一些芒刺在衣服里,令他们全身发痒;一些尘土挂在皱纹和眉毛上,和汗碱一起结为黑色的泥垢。
麦粒快要干透的时候,下了一场暴雨,众多的雨滴落下来,落下来,到处都是它们砸地的声音,像成千上万的马蹄,在我们家的房顶和院子里,沓沓而落。母亲在雨中,弓着腰用簸箕收麦粒,我不断张合布袋口,看着淋雨麦粒进入。弟弟也站在院子里,在雨中哭着大声叫娘——我突然感到悲哀,麦粒其实发不出清脆的声音,只是沉闷和灰尘,那一刻,它们都湿漉漉的,外形和内心与我们八岁后的乡村生活没什么两样。
……
(本文节选自《延安文学》2022年第2期)
【杨献平,河北沙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1届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天涯》《中国作家》《人民文学》《诗刊》等。曾获冰心散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