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尧”上的风景
“尧,高也。”《说文》这样解释。凡世间高峻之地,必有无如的大景,犹伟人所言:“无限风光在险峰。”
脚尧,便是这样的去处。
脚尧自从成了事实上的“网红村”,前来打卡的人便络绎不绝,我就是其中一位。行前我照例“功课”,打探了一番脚尧的前世今生。原来“脚尧”,即苗语“秘境”之意,早年唤作“老虎坡”。老虎坡原是一条陡峭的山道,窄窄细细,弯弯曲曲,很像雷公山腰间荡来荡去的绳线。
雷公山系出苗岭。苗岭是贵州最长的山脉,因山的皱褶里散居着众多苗族同胞而得名。作为苗岭主峰的雷公山,原生植被完好,生物资源丰富,所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获得了“国家森林公园”称号,被誉为贵州高原的绿色明珠。尤其脚尧村上过央视新闻后,雷公山益发声名遐迩。
说起脚尧,还得追溯到解放前。在那光景蹉跎的年月,有六、七户外地人家先后逃荒避难至此,见这里山形如抱、树静风和,便打住了迁徙的步伐,安定下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些饱经苦难的跋涉者们相互诉说着辛酸的经历,很快便得知大家来自汉、苗、彝三个民族和吴、杨、匡、蔡、贺五个姓氏。于是,中华民族共同的精神血脉迅速将他们融合到了一起,从此甘苦与共,结伴前行,硬是在这沟沟坎坎的老虎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新中国成立。
打那以后,浪漫的苗家人,不再提及“老虎坡”,而将“脚尧”唱进自己的山歌里。优扬的旋律传遍三村五寨。久而久之,“脚尧”成了这爿家园新的名字。然而名字再好,终究抵不过苦日子的没完没了。毕竟改革开放多年了,山外的变化实在太大,可脚尧还如旧时山歌唱的那样:“雾当被盖地当床,秋风扫地四壁荒,蕨当主粮灰当盐,有女不嫁脚尧郎。”是脚尧人自甘落后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这些从苦水里趟过来的同胞们心里明白,他们缺的不是气力,也不是决心和意志,而是一个有担当、有魄力的领头人和一条能连通山外世界的致富路……
从入夏后到华西秋雨前,是脚尧最怡人、最美丽的季节,云天高远,风物清怡。掐着这个时间点,我们一行十来个“采风人”相约踏访。汽车沿着西江千户苗寨旖旎的白水河谷,一路秋光一路歌地向雷公山进发。没想到甫一入山,“雷公”就皱起了脸色,在道路两旁布满雨雾,远近风光被遮挡得严严实实。可司机却说,幸亏有雾哩,要不然胆小的女士们会被路边万丈悬崖吓得惊叫。别看师傅年轻,却是贵州公路上的老司机了,他的调侃,让我想起了平塘沙坪垭口摩崖石刻——
筑路意志坚,
扛起大道上青天,
踏碎了云朵,
踢倒了山尖,
不管车马来多快,
总在我后边!
这首六十年前的筑路诗,至今完好地保留在平塘册三公路的崖壁上,那是建设者们开路精神和豪迈情怀的最美诠释。其实,要说贵州的公路,高架也好,隧道也好,有几多不是建在高山上,不是人民用肩膀扛到云端的!
正遐想间,汽车八弯七拐地开到了脚尧村委会门前的坝子上。一阵山风吹过,云开雾散,片刻前还混混沌沌的来访者们一下子长了精神,纷纷举起手机朝着竹树掩映的吊脚楼拍个不停。可吸引我的并非眼前亮丽的村容村貌,而是那台停在简易车棚里的老式推土机。
太有年代感了!
我下意识地感叹,目光停留在了“脚尧号简介”牌上:“1998年,吴秀忠带着省委省政府奖励的‘红旗文明村’15万元奖金到河南洛阳采购推土机,后被命名为‘脚尧号’……”
我的思绪旋即被这段文字牵引到脚尧村的创业岁月——
是的,就在父老乡亲渴望有一个领头人的时候,一个叫做吴秀忠的中年汉子站了出来。事实上他必须站出来,谁叫他是脚尧村的党支部书记,村民群众的主心骨呢!作为最早来这里支梁搭棚的“原住民”,吴秀忠同篱前屋后的一坡一坎,一草一木的情谊比山脚的白水河还深。至于哪里适合种稻粱菽果、哪里适合建羊栏猪圈,甚至哪里可以建小型电站都了如指掌。
可是…… 因为…… 由于…… 没有路,所有的想法不过是水凼里的月,看得见而摸不着。再说在山间修路远不是打个“哈哈”那么简单,至少得有一台推土机之类的机械吧!再者,即便有了推土机,还要能开得到这云里雾里的“尧”上来。
为此,吴秀忠没少在沟坳里转悠,他想为将来的机器寻一条上山的路。无奈手头上的事实在太多,比如,“猫鼻梁”那边撂荒的斜坡不能老是闲着,得让它变成茶园果林;山背后的洼地叶草丰茂的,该建牧场了;村头的厕所和岩边的粪棚必须固墙盖瓦;还有自来水管道的安装和农户节柴灶的推广…… 桩桩件件,都连着他这个村支书的心呢!
时间过得飞快,脚尧在忙忙碌碌中迎来了“香港回归年”。那是国家的大事,似乎跟脚尧无关,可吴秀忠没这么想,他深知国运与己运是紧密相联的,何况脚尧还是一级基层组织。于是决定借这个“东风”旧话重提,召集党员、干部、骨干村民,以及妇女代表讨论修路事宜。
那是一个月色朦胧、冬意渐深的夜晚,“队屋”里的参会者们个个热情高涨。别看都是些泥腿子,若掂斤论两地算细账,丝毫不逊色于城里人。眼下就有一笔账要算,那就是按规划修建“脚尧公路”至少需资金250万元,而村里全部收入满打满算也就50万,这还是在现有经济作物都能变现的情况下。一番讨论过后,问题的焦点从修不修路转向200万的资金缺口从哪里来?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对于穷乡僻壤的脚尧来说,这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大家都能算明白的帐,难道吴秀忠不懂!其实他反反复复琢磨过,之所以要大家一起讨论,也是出于统一思想的考虑。到了这个时候,他才不慌不忙拿出深思熟虑的主意来。他说,按原先的算法,人力成本占了绝对的大头,若换个思路,将“人力”变成机器,比如推土机。不仅成本大幅下降,而且机器用途更广泛,更持久。至于购买机器的钱,村里正好有一笔省里奖励的15万元。
会议很快达成共识,吴秀忠走到屋外长长地舒了口气,不由朝猫鼻梁上空望去,只见跃出云层的上弦月饱满得像一张拉开的弓。这位被称为“脚尧王大发”的村支书,忽然感觉自己就是那支搭在弓弦上的箭……
此刻,我的目光仍停留在“脚尧号”上,别看锈迹斑斑,那被泥土沙石“抛光”过的履带齿轮和推土铲依然泛着银辉。“脚尧号”的旁边,是一溜图文并茂的宣传栏,一位年轻女解说员正在为参观的人群讲述脚尧从“挑担茶叶进北京”到“脚尧精神”形成的故事。不一会儿,参观者们被带到车棚前面,解说员对着“脚尧号”深情地说:“他是一名战士,是脚尧村脱贫致富奔小康的最大功臣和脚尧精神的见证者!”
敬意与感动在参观者们的目光里流淌,但疑惑随之而来。试想,当年既无公路又无牵引设备,这么大的机器是怎地盘到雷公山上的?
事情还得从1998年的春天说起,那是一个寒意料峭的日子,一向静悄悄的脚尧忽然因推土机的轰鸣而沸腾起来,远近寨子看热闹的村民蜂拥而至。他们指指点点,不知这铁坨子为何物?当然也有见识稍广的认得这叫推土机。
现在,推土机已经开到不能再开的地方了,前面就是跟当年老虎坡齐名的猫鼻梁。它的上头正是“脚尧公路施工图纸”标注的地方。毫无疑问,只有爬上去了,推土机的十八般武艺才能得以施展。眼下的难题是,猫鼻梁地势险峻,最缓处的土坡也高达60来度。不要说7吨重的推土机,即便性能优良的越野车也只能望“坡”兴叹。
一旁的老少爷们七嘴八舌,有的出主意,有的提建议,也有为吴秀忠捏把汗的,场面嘈杂,可少有人注意到瘦得脱了形的吴秀忠。的确,在河南的几个月辛苦万分,他带着村里唯一会开车的宋文明跑遍了郑州、洛阳多个推土机厂。货比三家嘛,就是买个骡子买匹马,也要挑选个剽悍健壮的不是?何况这是台机器!
不管怎样,推土机这尊“神”终于“请”回来了,可猫鼻梁却挡在了前面。
此刻,吴秀忠正和村干部们围着他们的“宝贝”来回转圈,大家商讨着、合计着,拿着棍棍儿在地上比比划划。渐渐地,大家的意见集中到了一个点上,那就是“人机合力”,即在启动车子的同时,辅以人力,采取上面拉、中间抬、下面推的方式,步步为营,慢慢移动。
看来这是唯一可行的法子,但安全风险大。若请示上级多半会被否决;不请示的话得承担责任,吴秀忠一时陷入两难。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村里的一拨青壮汉子自发地来到支书身边,他们中间有党员,有村干部,也有普通村民群众。大伙儿说,我们签字吧,出了问题个人负责。吴秀忠第一次被集体的精神感动,可这些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啊!他必须慎之又慎。于是,再次召集党员干部开会研究,将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都想在前面。
赶热闹的越来越多,就像苗家“四月八”一样,堡坎、地头、崖畔都挤满了喧哗的人群。忽然,一支由70来个青壮汉子组成的“脚尧突击队”出现了,他们拿着锹,扛着棒,背着粗大的纤绳赳赳而来,那气势,好似出征的战士。很快,一个现实版的、中国式的“蚂蚁搬大象”寓言故事,在雷公山深处的脚尧上演了——
只见七十人如同七十个零部件所组成的机器,他们分工明确,各司其职,铲土的铲土,系绳的系绳,轮番上阵。作为“机器”大脑的吴秀忠,正全神贯注地吆喝着、指挥着。只见粗粗细细的绳子拉直了,长长短短的木棒压在大山汉子们的肩膀上,驾驶员小心翼翼地支配着油门,履带轮以它超强的爬坡能力积极配合,霎时间,机器在震耳欲聋的号子声中,开始蠕动着庞大的身躯……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第三天头上,推土机终于被“抬”上了猫鼻梁,吴秀忠和他的“战士们”一片欢呼!
从此,动力十足的推土机有了用武之地,那漆色鲜红的驾驶室如同一面崭新的旗帜,在脚尧公路的建设工地上来回飘扬;那欢快的、隆隆的轰鸣声,昼夜不停地在春潮荡漾的山乡回响……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转眼十年过去,推土机像一位凯旋归来的战士,他伤痕累累的身躯矗立在脚尧村头,宛若一尊雕像,一座丰碑,雄风不减!
“一路通则百业兴”。脚尧今天的风貌就是最好证明,你看:远处茶山绿波起伏,那是“脚尧茶”的原生基地;近处的吊脚楼檐,挂满色泽金黄的玉米棒和玛瑙串珠般的红辣椒,加之滚圆的南瓜和蒲团似的魔芋,晕染出一片祥和殷实的暖色情调。除此之外,还有照亮山寨的小型水电,萦村绕舍的桃林杏苑,牛哞羊咩,鸡鸭成群,瓜果飘香…… 如此乡村美景,仿佛无锡才女温倩华诗中所写:“山村风物带烟霞,曲水湾环绕郭斜。绝妙武陵图一幅,家家门巷有桃花。”
我忽有所悟:因为有路,再高的山感觉是平的;再偏深的寨子,也能生出江南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