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礼先生
正月初六,我忐忐忑忑地当了一回押礼先生。
押礼先生是地方婚俗中男方到女方的代表。尤其是布依族,不论是订婚还是结婚,礼数都很严谨,大到礼仪,小到礼物都得考虑周全,一点也马虎不得。前一晚,朋友突然拜托此事,当时自是惶恐不已。但他信誓旦旦:已和女方商妥,只是举行一个简单的订婚仪式,一切礼仪从简。话已到此,不好推辞,只得应下。
喜事讲究好事成双,押礼先生一般是两人,一正一副。以前也曾当个两次“副”的,纯粹是个“小跟班”而已。第一次印象很模糊,话都没能插上几句,仅是上席陪坐而已。第二次略有些记忆。当时的正押礼先生是隔壁的表叔,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通晓地方民俗礼仪,但好酒。布依族习俗,男方去女方家订婚,男方必须当天返回,且要在太阳落山前。出行前,男方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在席上注意时间,记得提醒表叔返程。到达,吃过午饭,热情的女方叔伯一家接着一家邀约,东家四杯西家五杯,等回到女方家时,表叔已是红光满面,客套的话满屋飞,即便如此,仪式上谦恭、祝福的话却是恰到好处,迎得满堂喝彩。入席,表叔与主家代表坐主位,宾客两边作陪,我的位置是陪坐,紧挨表叔。酒过三巡,一只雄鸡头随着祝福的话满桌转,那可是妙语频出,像对对子,所以又叫“对四句”,可惜未曾记得只言片语。渐渐地,气氛推向高潮,“四季财”“五魁手”“满实在”……划拳声与客气话一浪高过一浪,我不时地偷偷瞄向门外,天已渐渐暗淡。“该回了!”我挨近表叔耳边。谁知他酒意正浓,根本没在意我的话:“没事,没事,今天是个好日子……”没办法,我只好每隔几分钟就用脚偷偷地踢一下表叔,一旁的人自然知道我的用意,却假装看不见,偷偷地笑。因为他是主人一边的,懂规矩,更懂待客之道:绝不能因为一句话或一个动作,让人误以为是在催促客人。一连三次,表叔总算回个神来,终于立身、抱拳感谢、辞别。我也总算松了一口气,庆幸没负人所托。
对之前两次的经历,说没印象,其实大体是有些印象的。正因为不够具体,是懂非懂,所以心里难免慌张。
到达,闲聊,吃过午饭,一切似乎都如朋友所说,平平静静,心里的石头好像渐渐放下了。下午,突然有人找,说是要封红包请人宰鸡。所有礼仪上的小红包在昨晚都已封装好,当时是说,到时把红包放在桌面上自然会有人来认领。但此时突然有人主动找封红包,平静不久的心又变得紧张起来:今天这仪式得按老规矩来。这是要赶鸭子上架真正当一回正押礼先生了,虽然心慌,但总算能假装处世不惊,赶紧让朋友从随行中点一个人当副手,好事成双嘛,不然,一会儿一人站在众目睽睽的堂屋上,岂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一直强调说只是陪伴、附和,被选的人也和我当年一样,腼腆地应下了。趁着女方亲邻都在为仪式而忙碌的时候,我上下套近乎,都是布依族,论来论去,不是亲戚也是朋友的朋友,都比较好说话。绕一圈下来,加上之前看到、听到的模糊印象,总算把今天作为押礼先生该说的话、该做的事,在头脑中捋出了个大概。这时,心里反倒没了之前的慌乱。
期间有个小插曲,订婚仪式需要请女方舅舅“开坛”“开盒”,开坛即是开酒坛,开盒即是开装有糍粑和红糖的竹篮子,拿出放在里面的婚期单,由押礼先生当众报告。而今天随行的都是一帮年轻朋友,都自认为,既然简化了,就没把酒装坛子;为方面提携,糍粑也是袋子装的,红糖还是原包装。依他们的想法:拧开瓶盖,打开包装,意思意思不就行了。但我总觉不是这么简单,果然,在清点礼物时,女方的来客中有人提醒:少了这些传统的东西就少了仪式感。押礼先生要学会在主客间斡旋,不然,一旦客方为图热闹故意刁难较真,必然闹笑话,这是隐约有认知的。不得已,急忙找人就近借了一对带盖子的竹篮,又让另两人上街买来坛子,一番忙忙碌碌,总算准备齐全。
堂中礼物铺满桌,红红绿绿,喜气洋洋,煮好的雄鸡热气腾腾,两旁挤满了人。趁着几分酒意站立桌旁,拉开嗓门,一通“道谢众亲邻辛苦帮忙”的开场白还算顺畅,一瞬间,感觉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往自己的脸游移。“一请家中的堂公伯叔燃烛点香”“二请外家开坛开盒”“向主家、众亲友预报佳期”……把打好的腹稿不紧不慢地往外挤,两旁的人,有的举着手机往前移,有的不时投来赞许的目光。状态似乎渐入佳境,“白年好合”“齐案齐眉”“白头偕老”……这样的词仿佛从嘴边那么一溜就甩出来了,引来了一阵阵附和声、喝彩声……
席间,大家轮番祝福。因为桌上年轻人居多,免去了“对四句”,感觉轻松多了。我有点怀疑,朋友所说的“简化”应该仅指此时。酒过三巡,主位陪坐的女方舅舅突然侧过脸,盯着我,竖起大拇指:“你这押礼先生太能装糊涂了!”“怎么这么说呢?”我很惊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谦虚、尊重是押礼先生四面逢迎的根本,也是布依族习俗的根本,你很懂……”他虽有些酒意,却神情严肃,透露的真诚,没有一点恭维的痕迹。一旁的人也被他怂恿,冲着我竖起大拇指,我只好连连摆手,突然间变得有些语无伦次,因为我自己心里最明白:这之前,我是“真糊涂”。